暗里闻香(1 / 1)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已经到了归家时分,百姓们依依不舍,挽留慕韶光和程棂在镇上住下。  原本在程棂的内心深处,也并不是没有过能够有机会同刘氏相聚片刻,稍稍体会凡间母子生活的渴望,但如今,这种执念到了眼前,所化成的却是现实的隔膜与陌生。  从来不是一路人,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选择。  程棂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站在这里,看着这帮凡人又哭又笑、感恩戴德,简直是蠢透了。  他用剑柄将一名大着胆子上来挽留自己的姑娘推到旁边,谁也没理,转身大步离开。  一步,两步,三步……他没有御剑,沿街越走越远,却又被一阵急一阵缓的凌乱心跳牵绊着脚步,耳朵不自禁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程棂没等到有人叫住他,但这时,突然有“轰”的一声闷响从远处响起,所有人脚下的地面都传来震动,也让他不禁步子一停。  百姓们都连忙朝着那个方向望去,郭镇长对两个年轻小伙子说道:“好像是祖庙那边,快去看看怎么了?”

两名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赶去了,很快折回来,告诉了郭镇长一个消息——祖庙里的神像,塌了。  魔族有寺庙,无道观,当然,他们的庙中供奉的不可能会是菩萨佛祖、三清老道,一般各族、各村的家庙供奉祖宗,而更大规模的祖庙供奉的则基本都是魔神鸢婴。  不过那只是碍于合虚的威势,从很久以前人们就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是不会得到任何庇佑的。  普通的百姓们不知道魔神的死讯,但肆虐的妖兽和绝望的饥饿贫穷让他们早就对这种没用的东西充满了怨气,这次神像会塌,估计也是有不少人暗中打砸泄愤造成的。  程棂忍不住看了慕韶光一眼,发现对方也正朝着自己看过来,魔神两位名义上的弟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替倒霉“师尊”发声的意思。  慕韶光摸了摸下巴,忽然说道:“你现在什么感受?”

程棂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感受?”

慕韶光觉得他对着一个魔头,已经非常努力地殷殷教导,循循善诱了,这完全是看在对方刚才救人还算配合的份上。  “就是,你看这些人的时候什么感受,他们感谢你的时候什么感受,你对今天的经历……什么感受?”

程棂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他们觉得很烦,谢我的时候更烦,我是不是今日的每一日都觉得很烦。”

慕韶光:“……”  所以说活了这么大没把你给烦死真是可惜啊。  程棂顿了顿,将慕韶光好像没什么可问的了,又故作轻描淡写、好像毫不在意对方会不会跟自己一起离开的样子问道:“热闹你也凑够了吧,走吧?”

慕韶光摇摇头:“今晚我想留下来。”

程棂一怔,紧接着,慕韶光已经问他:“你要一起吗?”

他站在夕阳的余晖里,金水般流淌的光线将削瘦挺拔的身影层层包裹其间,眉目生辉,带着种令人蛊惑的璀璨。  程棂张了张嘴,虽然在这里各种烦,也实在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挣扎了好一会,他才冷冷说:“你留我做什么?不是看我不顺眼吗?”

慕韶光漫不经心地抬手在额前遮了下光,他瞳孔中映出远方的天际,那里有一行孤雁盘旋着飞掠而过,扑向越来越暗的暮色中。  “因为有件要办的事,少了你还真有点麻烦啊……”他说道。  “他没否认看我不顺眼,还理直气壮地要我帮忙??”

“他主动开口邀请我,这是第一次哎!”

两种情绪在心头轻轻一撞,还没等混出个五味杂陈来,后一种想法就占据了压倒性的胜利。  程棂不自觉地点了头。  这时,郭镇长也已经将祖庙的事暂时放在了一边,走过来邀请他们去张富商的住处休息——那是整个镇上最好的房子。  慕韶光笑着说:“多谢郭镇长的美意,但修道之人不入红尘,我和师弟不好去人家打扰。既然这里有一座祖庙,我想住在那里,请问是不是方便呢?”

郭镇长有些惊讶,那庙已经荒废很久未曾打理了,没有床榻桌椅,再加上神像才刚刚倒塌,怎么想都不会住的舒服。  他忍不住劝了劝,可慕韶光执意要去,最后程棂在旁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摸着剑柄,已经大有“不让我们去住就砸了那破庙”的意思了,郭镇长才没有办法,答应下来,带着慕韶光和程棂过去。  刚才他让人将庙里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番,但仓促之间依旧破败,那已经倒下来的雕像还有一些没来得及运走的残渣还堆在角落里。  郭镇长离开之后,程棂走过去看了看,随便踢了一脚。  紧接着,慕韶光就看见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他低头一看,正是魔神塑像的脑袋。  慕韶光:“……”  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不成体统,有时候真是不懂这些魔!  程棂抬起脚,慢条斯理地将那颗头踩成了一堆废土,嗤笑道:“既然师尊去世时都谁也没有哭上个一声半声,这会对着个假头,更没必要装模作样了,摆在这里碍事。”

慕韶光似笑非笑地扬起唇,也不知道是不是赞同,回头找到一只蒲团,撩下衣摆坐了下来,一言未发。  紧接着刘氏那名小儿子阿寄也端着一张放了饭菜小几过来了,说是郭镇长打发他来给两位恩人送晚饭。  饭菜简陋,想必这点粮食也是好不容易才凑出来的,慕韶光道了谢接过去,却看见阿寄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他于是问道:“你怕我吗?”

阿寄回过神来,连忙说:“不,绝不!您救了我的命,我怎么会怕您!我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小时候听我娘讲‘上神掉,恶鬼叫’,要是庙里的神像要是倒了,就是有恶鬼要来了……我,外面天太黑了,我有点害怕……”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一阵风忽然“呼”地一声顺着破窗吹进来,在空荡阴森的庙宇中旋绕。  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真是某种东西慢慢走来的脚步声一样。  阿寄的脸白了。  慕韶光头也未回地抬手一指,窗子砰地关严,“啪嗒”声顿时消失了,原来是方才窗棂与窗框在风中相撞时传出的声响。  慕韶光笑了笑,低声说:“魔域……也会闹鬼吗?”

他这句话很轻,语气不似疑问,更像感慨。  阿寄却怕他不信自己,连忙点头道:“会的!先前我们村里有个人,就是住在庙里的时候被鬼把命给索去了!”

他因为情急,声音有些尖锐,回荡在风中,倒还真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程棂:“嘁。”

慕韶光:“哦?”

阿寄说:“我听我娘讲过,十几年前的时候,我们村里也闹过一次饥荒,有一天,村头一座庙里的神像突然倒了,很多老人家便说,这是要来灾了。”

“庙里原本住着个没家的混混,没将这话当回事,仍是睡在那里,也没见他有病有灾的,反而一天比一天精神。到了白天,他还满村子的闲逛,同人吹牛说自己本事大得很,每日都能弄不少大鱼大肉回来吃。”

“瞧着他那副高兴样子,不像说的假话,可要问吃的饭在哪里,又从没人见过,反倒瞧着他这个人越来越瘦。便有人说,这是被鬼给迷了。直到有一日——”  讲到这里,阿寄顿了顿,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确定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才敢继续说下去:  “直到有一日,村里的人当着混混的面说了这话,他当场便翻脸了,硬说别人是看不惯他过上好日子嫉妒,掀开衣服给人看自己是不是吃得饱饱的。结果,结果他刚把衣服掀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整个肚皮就一下子炸开了!”

说到这里,阿寄的声音陡然拔高,自己都是一抖。  “我娘当时也在场,眼睁睁地看到,那个混混满肚子里面都是不消化的泥沙石块,和着血噼里啪啦地掉了满地……这种死法,不是遇上鬼了是什么?”

他讲述的倒是绘声绘色,情绪饱满,可惜面对的两个都不是普通人,谁也没被吓到。倒是程棂觉得阿寄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十分可笑,嗤了一声。  慕韶光突然拉过阿寄的手,一束光芒自他手心中倾泻。  程棂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阿寄的手背上传来温柔的触感,就像是被暖阳照耀的感觉,还来不及细细体味,浑身那种阴冷的惊怖感已经消失,手背上多了一只小狗的轮廓。  “这……这是?”

慕韶光道:“它会陪你回去,不用怕了。快些回家吧。”

阿寄:“……”嗯嗯,说的对,狗最辟邪了!  他毫无质疑之力,迷迷瞪瞪地点点头,按照慕韶光说的话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才反应过来,转身道:“唐公子!”

慕韶光道:“嗯?”

阿寄咬了咬牙,借着少年人心中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冲着慕韶光发誓一样地说道:“唐公子,以后……以后我也要去学很厉害很厉害的本事,变得像您这样勇敢,什么也不怕!到时候,我、我也可以保护您!我,一定会做到的!”

说完之后,他谁也没敢看,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阿寄没有看到,就在他即将出门的那一瞬,正戳着碗里饭粒的程棂忽然把筷子往碗沿上一放,顿时,一股杀气毫无遮拦地向着少年的后背冲去。  与此同时,慕韶光却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宽大的袖子在劲风中一扬,似有意似无意,那股杀气已经轻描淡写地被化解掉了。  两人一来一往之间,不动声色地过了一招,阿寄却浑然不觉,离开破庙。  程棂并没有追击的打算,甚至对慕韶光的出手也不怎么意外,他扔开筷子,抱胸注视着慕韶光,面上的笑容有些古怪:“你对别人都很不错嘛。”

慕韶光思考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我人不错?”

“刚才那小子,你不光救了他,还冲他笑了两回,之前你也对别人笑了。”

程棂将手肘撑在桌上,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的好脸色,这公平吗?师—兄—?”

其实这是十分正常的,魔神座下这几名弟子之间从来谁看谁都不顺眼,程棂跟唐郁的关系差,跟别人的关系只有更糟,如果哪天他们相亲相爱了,才需要去找医修看脑子。  可是当开始在意点什么的时候,他就不免觉得,这样明显的差别实在刺眼极了。  “好脸色?”

慕韶光想了想,骤然笑起来,甚至灿烂到露出了牙齿,“是这样的吗?”

程棂:“……”  那一个瞬间,他也有点迷瞪。  “说起来,刚才那个孩子是你弟弟吧?”

慕韶光泰然自若地恢复到了正常表情,说道:“怎么你倒好像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你不是来救人的?”

程棂过了会才意识到慕韶光在说什么,思绪有些动摇,之前噩梦中亲手杀死刘氏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但紧接着,就被之前那一家四口站在一起,敬畏注视他的场景取代。  他皱起眉头,带着杀气:“他们不配。”

慕韶光微微挑起一边眉毛,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目光。  魔终究还是魔,更何况还是这种天机预示中的魔神继任者。  就算偶尔会流露出与人极为相似的腼腆与亲近,骨子里的冷酷残忍还是改变不了的,哪怕血脉至亲,也能转眼变心,轻易割舍。  亲人、师父,都不能触及他柔软悲悯的一面,或许,他在乎的只有他自己了。  程棂自己总是挑事,可慕韶光不吭声了他又觉得不踏实:“咱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吃饭还是等着闹鬼?”

他觉得这两件事中的哪一件都实在是够滑稽的。  慕韶光抬手,食指竖在唇边一比,说道:“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程棂一怔,随即双眼眯起,忽地抬指在自己眉心处一划。  摒去所有杂念,他再感受时,便察觉到整座庙中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  并不是凡间一般寺庙中的香火和贡品味,也不算难闻,但闻到这股气息,就让人立刻想到那种幽深、暗沉、阴郁的角落。  灰尘和蛛网伴随着凌乱怪异的阴影遍布其间,斑驳迷离的光线中,一切仿佛冰冷呆板的灰烬,又仿佛流动的血色暗潮。  这是,死亡与腐烂的气息。  程棂的眉峰慢慢皱紧。  他转向慕韶光,突然问道:“你要我在这里,到底是——”  后面的话没能出口,外面忽然传来了用力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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