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兖州那边金人,原本也是随时关注着大成的北攻。听闻德格类受了重伤,而大成主将贾璘耀武扬威地亲自渡过黄河来攻,立刻做了安排之后,率领大兵疾速南来救援阻敌。 他们毕竟路远,而处于清河县的巴布泰,以及泗州城的阿拜与莽古尔泰,都先做出了反应。 巴布泰原本胆弱,却接到了安东县最先来求援的信息。想着自己过去也是飞蛾投火,巴布泰虽然畏惧父汗,却也暗存另外的心思:德格类平时嚣张,现在听说只是勉强保住了性命。再要安东县失守,他必然不能活命。我这边或许要担着不去救援的罪过,但若以也有敌人来袭为名解释,父汗必不能过度责备。 胆小的人,总能为自己不去赴险而编造出无数有利于自己的理由。巴布泰这样的心思,倒也大差不差。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安东县随后再来传令:梅勒章京只须严守清河县不失即可。 巴布泰的心中顿时欢快,脸上却还是要做出急切的神情:“德格类现在怎么样?”
听到来人回报“固山额真仍是垂危”的话之后,巴布泰不禁痛哭失声,连连发誓要先奉命守住城池,来日必要生吞活剥贾璘方可。 他这里总算是安心,泗州城那边再有了不安。本来近日完全可以抵住大成兵将的进攻,阿拜逐渐恢复了安稳的心情之后,却接到了来自安东县的噩耗:德格类因为作战过于英勇,不慎被贾璘击伤! 阿拜落了几滴泪之后,再愕然地听到了来人请求莽古尔泰前去救援的消息。 他立刻把焦虑的眼神看过去,只见莽古尔泰当即拔刀大喝道:“汉蛮就是狡猾凶狠,由此可知!我这就赶过去,一定要砍碎他,为德格类报仇!”
阿拜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央求着说道:“固山额真,你若去了,先不说那边军情不明,泗州城又怎么办?”
莽古尔泰不耐烦地推开这个胆小鬼的胳膊,皱眉喝道:“阿拜哪用得着这么胆小?北面的汝宁府可以分兵来援!另外,徐州与兖州的大兵也已南下,贾璘只以区区数万贸然渡河的兵将,如何不被全数歼灭!”
阿拜先是松了口气,只得施礼致歉。莽古尔泰随即对汝宁府那边发去求援信,自己迅速带领两万精骑,闪电般地绕过洪泽湖、越过清河县,昼夜不停地赶往安东县。 经过了草湾,莽古尔泰正在率队疾行,前面的斥候回报道:“前面杂草乱集、沼泽遍布!”
再往前的刘伶台至赤晏庙一带,是黄河拐弯、泥沙淤积壅塞的地段。眼下河水渐长,自然是有泥泞。莽古尔泰随即摆手回道:“我们都是骑队,哪里会在意浅浅的沼泽?此时又并未到大雨接连落下的季节,只管快速通过即可。”
经过这一段路之后,安东县就已经在望。莽古尔泰在泗州城那边,也见识了多次的大成新火器。两边交手肯定会有一些损失,但莽古尔泰更坚信凭借数万铁骑,定可冲散贾璘的部伍,从而与安东县内的金人兵将形成掎角之势给予反击。 夜色朦胧、星月也还清朗。莽古尔泰一行踏入这一带的沼泽之地,听着坐下战马马蹄践踏泥泞而发出的,有节奏的“啪嗒”声,只把这声音当做是催促与贾璘尽快交手的战鼓声。 明月悬在莽古尔泰头顶的时候,贾璘预先安排的冯紫英等人,对前来增援的这支金人骑队发动了突然的袭击。 黄河河道因为尽被大成一方统制,无数战船像是暗夜中的幽灵一般,从河心靠近了北岸。无数火炮立刻轰响,撕破了暗夜的寂静,压过了莽古尔泰听得顺畅的马蹄“啪嗒”声。 骑队遭受突然的袭击顿时大乱,莽古尔泰当即大呼道:“不必惊恐,只须迅速通过即可!”
他的话音才落,就见从北、东等方向的夜空中,出现了无数只有在节日里才能见到的绚烂焰火。 这是大成兵将使用各种不同火器,譬如神火飞鸦、出水火龙等,携带着燃烧物、震天雷等,划过夜色、扑向金人骑队而发出的光彩。 爆响连连,莽古尔泰在暗夜中只能听到远近不等的本方兵将的惨叫声,只能模糊地看到周边的戈什哈们不断落马的影子。此时他或者再想向北面突破,甚至回身向西败回也已不能。 因为各个方向都是爆响连声、烟雾笼罩,不必说辨明方向,就连他头顶的月亮,此时也被浓烟遮住了光华。在纷乱的夜色中,金人更还不能控制住坐下战马的惊恐。除了倒地死掉的,战马不顾一切地往自觉受到伤害少的地方奔逃,甚至把金人直接送进了黄河里。 借着烟雾被夜风偶尔吹散的机会,莽古尔泰举头望月之后,略微辨明方向,再拔出佩刀大喊道:“快回身!返回泗州城!”
他的呼声落地,才刚拨转马头,就听到脑后有一枚震天雷发出了轰然的爆响。 他的近卫戈什哈们,在惨淡的月色中,亲眼目睹了莽古尔泰被这枚震天雷发出的锋锐铁片,削掉了半个脑袋! 戈什哈们当即嚎哭不已,犹如夜色中失群的野狼。他们拼死抢了莽古尔泰的尸体,向泗州城方向舍命突围奔逃而去。 炮火声连续响了两三个时辰,身处几十里外的营地后帐中,每一次震响、混响,都令阿茹娜的身心惊惧不止。 她仰望着贾璘,不禁泪如雨下:“爵爷,你的阿茹娜永远是你的奴仆,是伏在你脚下的羔羊,是蜷缩在你怀里的小猫,是落在你肩膀的百灵鸟。”
吻着她,贾璘若是愤怒的天神一般降临,再安抚安慰着说道:“你是小仙女,会一直在我身边。”
天明之后,冯紫英等将领迅速整理了战场,并从残余的金人俘虏口中得知:莽古尔泰当即身亡!他的半个脑袋,遗落在了泥泞之中! 这个消息传开,大成营地顿时万众欢呼。贾璘为战神下凡的传说,随即传满了天地,乃至空气之中。 “皆是圣上谕示精确,上天庇佑所致!”
贾璘端坐大帐说道,“兵将一齐用命,必会击破金人、复我汉土!”
众将再次拜伏、欢呼过后,再请求借着这个势头攻破安东县,借以站稳于黄河北岸的脚跟。 贾璘却摆摆手,直接说道:“只做佯攻,大部逐渐退回南岸。”
众将先是惊愕,随后也是明白:物资并不能大批送来。而淮河道沿线的战线过长,兵力分布也难以协调顺当。再就是已有斥候回报,北面的汝宁府、徐州、兖州等地的敌兵,已经大批集结着迅猛南来。 接令后,火炮部队有意放缓了节奏,于午后才再次对安东县城轰击。间断地佯攻了几个时辰,大成的部分兵将与夫役,开始趁着夜色缓缓地退回南岸,固守淮安府一线。 当大部队基本撤完之后,再有斥候捉获了从安东县出城求援的金人死士。从这人嘴里得知:城内的德格类,或将不治身亡。 大成兵将再次欢呼,贾璘仍是命令后撤。当他自己也乘坐主舰返回的时候,见到了增援而来的无数金人兵将,站在北岸一边叫骂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架设火炮。 敌人的火炮声终于响起,先后有数枚炮弹落在四周,把浑浊的河水卷来战舰上。贾璘遥望北岸,这是淡然地笑了笑。 回去淮安府的府衙,贾璘再做出了安排:“金人连续遭受损失与重创,必会对这边的战线极为重视、反击必会激烈。各部严守阵地,并不需要急于厮杀。”
随后,他再依据形式,对淮安府乃至扬州府一带,设置了几道防线,并配备了不等的兵将与火器等武器。 安排已定,他命裘方、仇世正两人留下戍守,带着冯紫英、柳湘莲等人,包括也是重伤残疾的孙绍祖,转回了扬州府。 留守在淮安府一带的大成兵将,严密地关注着北岸金人的动静。令他们奇怪的是,派出去的斥候并未发觉金人要大举反攻。这些信息传回扬州奉国将军行署,贾璘只是回复:“紧密关注,务必谨慎!”
果然没过几天,安东县城就出现了异常举动:无数白幡高悬。并不是金人要投降,而是他们在为撑不住伤情而死掉的德格类举哀。 这个消息明确地传回扬州府,各级官将顿时欢呼声一片。他们还没发泄痛快,再有泗州那边传回了信息:莽古尔泰确认死亡! 扬州城及其周边、淮安府大河卫所在的山阳县及其附近的各营地,立刻就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金人哀痛不已,汉人欢天喜地。 开心之余,贾璘很快命军司马伍乐天,严饬各部各营的治军司马严令兵将恪守职责,随时准备反击金人。 贾璘这边安排完毕,再于大堂集齐众人,进行近来作战的总结工作。首先就是参曹总管严华,对参战的各部队及其主官,包括负责后勤供应的所有官吏,进行了相关事务的记录。 他向贾璘申报完毕,随即准备以奏章的方式,命快马奏报去长安。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兴高采烈,因为经过两三个月的连番大战之后,虽然暂未有真切的突破,但总是既摸清了敌方情况,又斩杀了两名高级敌酋,莽古尔泰与德格类!战况奏去朝廷,当然会有不等的封赏回馈下来。 可是众人多是欢快,负责后勤供应的多名官吏,却都有些坐卧不安。其原因,就出在了主责的保龄侯史鼐的身上。 史鼐固然做事认真,又被皇帝委以重任前来。可他终究没有具体参与过这类的事情,调度物资的能力与反应,都还存在着较大的偏差。譬如应该调往泗州前线的,他或者是他的属下却把物资送到了安东县前线。 这样的事情出现,史鼐只有寄望于既有亲属关系、又是淮河道主将的贾璘身上。也就是说,贾璘的态度略松,史鼐就可以把失误当做教训,甚至可以按层级推出去;若贾璘的态度严谨,史鼐不仅不会获得赏赐,更可能受到来自朝廷的斥责。 现在奏报已经形成,史鼐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只得偷眼看去贾璘。 查阅了这份奏报,贾璘正要落笔批示,却觉得有一道恳切的目光投来。他假做随意四顾,也就与史鼐的目光对上了。 贾璘知道史鼐这人做事原本谨慎、仔细,可有的时候或许是老天爷有意逗趣,越是小心的人,却反而越可能出现意外的差误。 略作停顿,贾璘随后说道:“诸位各去忙碌,我再确认后,会立刻命人把奏报发去长安。”
众人立刻起身领命散去,史鼐迟疑着坐在原处,只觉得后背都汗透了。眼见大堂清静,他再看去贾璘,下意识地拱了拱手算是提前道了谢。 贾璘笑着点点头,起身说道:“我正想与保龄侯说几句家常话,就请到侧厅稍坐。”
史鼐连忙跟上。 两人落座,贾璘随即命侍卫退到外面静候,再看向史鼐。目光对视,史鼐犹豫了许久,还是红着脸低声说道:“将军容情,不胜感谢。调动有差,实在汗颜。”
贾璘默默地点了点头,暂时没有回应。史鼐见他并不给出明确答复,心里更为着急。 过了一会儿,史鼐只得再主动打破沉默,低声说道:“奉国将军就要发去奏报了?”
贾璘看看他,再自顾说道:“军务繁杂,稍微有误都是难免。只要以后更为谨慎,令众人确定知晓任务,并予以仔细跟进也就是了。”
史鼐见他还是没明确说是否可以容情,连忙说道:“奉国将军体谅一二。物资繁杂,在下确有,” 连忙摆手,贾璘制止了他继续再说下去。史鼐张着嘴停在那里,神情倍为尴尬。 “二叔转圜物资,于璘看来有如可以预先知道一般。我正想着是安东那边是主战场,二叔还真就‘提前’把物资送到了的。”
史鼐的眼睛紧盯着他以察言观色,大脑飞速地运转着。眼见他不是在揶揄更不是在开玩笑,史鼐试探着说道:“天成赞许,我如何敢当?”
“何至于此。”
贾璘温和地笑道,“大妹妹常去陪伴在下聘会(聘妻、未婚妻)林氏,璘另有感激呢。”
史鼐确定了他说得是真话,立刻笑容满面地说道:“从女湘云既是将军小妹,再总是在家顽皮无事,去陪伴将军夫人岂不应该!”
贾璘随即笑了笑,再接着说道:“若大妹妹有时间,我也想请问她几句,想知道近来林氏起居饮食如何。”
“应该,应该。”
史鼐立刻答道,“在下回去府邸,即命从女来报。”
贾璘立刻称好,再看了看那份奏报说道:“二叔做事原本谨慎,此次更有先见之明,理应嘉赞。”
史鼐连忙回道:“我以后更会克勤克谨,绝不会误事。”
两人就此讲明,史鼐道别后离开大堂侧厅。到了外面,他暗自抖动了一下身子,让更多的凉风进入袍服内,把冷汗尽快息去。 回到不远处的自己府邸后宅,他先是连续喝了几杯清茶,这才长呼口气,暗叹幸运几声。他夫人见他神色不安,试探着问道:“侯爷如何口渴如此?”
史鼐本来不想对夫人说及误事,但见她神色着急,只得先屏退了婢女、婆子之后略微说了几句。史夫人再就着急,史鼐只说贾璘已经答允,不仅浑然无事,更会周旋为有额外之功。 史夫人长呼口气,连连称赞贾璘不已。烦心事说出来也就安定,史鼐再开口问道:“湘云可在家?”
不免掩袖发笑,史夫人再说道:“黛玉知道天成数次亲自出入战阵,每天都是落泪担忧。湘云总要关照,已经在她那边住了几日。”
史鼐“哦”了一声,连忙吩咐一名婆子说道:“就去林府接了姑娘,只说是奉国将军想与她问话。”
婆子施礼后连忙转去。 史夫人略想了想,不禁低声说道:“奉国将军的确对湘云很照顾。”
史鼐听了先是点头,再听得夫人的话里似乎别有深意,不禁转头看去。两人的目光对上,史夫人只是笑而不语。史鼐先是茫然了一阵子,随即就隐约明白了:莫非,史湘云有意贾璘?或者就是贾璘有意史湘云?再或者,就是他们彼此都有意? 想到这里,史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再喊道:“来人!”
两个婆子立刻现身近前,史鼐才要开口,史夫人却挥手说道:“老爷只要再命你们烹茶,就速去。”
两个婆子连忙退下。 史鼐再要说什么,却见史夫人看着自己,低声说道:“现在军务繁重,侯爷自己也说难免有差。奉国将军刻意维护,或许真有它意呢。”
史鼐为人老成,妻子说得既是精明言语又是通透良言,也就沉默了下来。 “湘云毕竟年幼,又的确与黛玉亲厚。就是与奉国将军,也是堂兄妹关系,于外人眼里极为平常。”
史夫人低声说道,“侯爷略微想想也就明白,他人有错,奉国将军极为严厉。侯爷差池,他却轻松带过,甚至转为有功。这其中,难道不是,” 摆摆手,史鼐暗呼口气说道:“他们只是兄妹罢了,总要湘云再大些之后予以申斥。”
史夫人见他并不再拦阻,也就放了心。 史湘云在林府后宅伴着林黛玉多日,总是两人亲厚,彼此之间有许多共同的爱好。譬如诗词、弹琴,乃至对贾璘的惦念。 对于贾璘,林黛玉自然非常关心。就是林如海回来不说,也难免被女儿纠缠着讲出一些。得知贾璘果然如之前知道的那样,在黄河两岸往返于前线指挥,林黛玉先是惊慌得脸色发白、心跳加速,再就是落泪不止。 又想到两人多年前论及李易安诗词,林黛玉再记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诗作与对话,不禁又是暗赞不已:好个雄壮丈夫! 史湘云见她忽喜忽忧,不免也随即心情起伏。她比林黛玉小一岁,但因为从小就很独立,所以从看待事物与考虑问题的宽度来说,并不比心思敏感至极的林黛玉弱多少。再又因为史湘云天性活泼,反而更能冷静地思考问题。 “璘哥哥看似莽撞实则勇猛。他从小就是智勇双全,先得了榜眼,再擒杀了贼寇,后来更是夺回千里旧地。”
史湘云一边仔细想着,一边歪头自顾数着手指头说。 林黛玉见她神态可爱,不禁笑道:“好妹妹说了许多,却还漏了呢?他更还先于淮河河道、长江河道、金陵城内擒杀金人贼寇呢。”
“所以啊。”
史湘云笑嘻嘻地说道,“就更该对他放心,而不是担心了。”
自己说了这话,她自己也是不信。没过一会儿,她也呆坐着不再说话。 好在贾璘率领兵将不断获胜的消息传回,两个女孩也就倍觉振奋的同时,再一起祝祷他一切顺利安好。 林黛玉焚香虔诚,不觉间看到史湘云更是如此。心思极为机敏的林黛玉,觉得这个妹妹应该也对贾璘有了额外情意。 这事又不能直说,林黛玉再也知道贾璘目前身边的女孩子也有好几位。甚至,她还能隐约感觉到,就是仍在荣国府暂住的薛宝钗,也很有可能会入得贾璘府邸的。 这样想来,林黛玉不由得更为喜爱史湘云。毕竟史湘云开朗活泼,还能为她解忧,又更没太多女孩特有的小心思。 既然贾璘身边女孩众多,那么若是史湘云也能伴在他的身边,此时已经可以确定做得正妻的林黛玉,岂不是只有开心嘛。因为史湘云的脾性活泼再多才,林黛玉也很喜欢这个小妹。 眼见史湘云郑重地焚香、嘴里念念有词,林黛玉好奇而认真地侧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