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璘倒是没觉得什么,王恩龙随即醒悟过来,连忙拱手说道:“我一时开心,真是失礼了。”
倒也不能全怪他一时忘情,若论年纪来说,四十几岁的他,自然可以把贾璘当做子侄辈来看待。 贾璘也施礼回道:“我与将军论年龄、资历,的确也是晚辈。再又聊得开心,更不必拘礼。”
王恩龙见他说得豪爽,自己也就更为坦然:“我岂敢攀认你这样的大才。不过,倒有一词‘忘年交’,我勉强可称得。”
两人说笑几句,王恩龙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譬如进攻鞑靼,我们有火炮,他们虽然不如我们的多,却也有不少。再就是双方冲锋陷阵,我们的火枪发射速度慢,他们的骑兵冲击速度又快,如何能够抵挡得了。”
贾璘点点头,缓缓地说道:“火器的改造,的确要费一些功夫。”
王恩龙点点头,再无奈地说道:“工匠们制造的鸟铳,还经常发生故障呢。更莫提改造的事了!”
工匠们的社会地位低、收入不高,也就影响了他们改造发明的积极性。与此相关,皇帝想的只是皇位稳固,文官们既要彼此牵制,再要争相邀宠; 武将们虽然在部队里装配了一些火枪火炮,但因为并不觉得有很好的效用——射击距离、精确度、装填弹药的繁琐,也并不过分看重。所以,兵将们仍然多是采用传统的冷兵器战法,却又因为战马缺乏,也就不能对鞑靼和金人进行更猛烈的反击。 贾璘点点头,随后说了自己的这些考虑,表示会向朝廷再申报己见。 王恩龙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再使劲向虚空呼出一口气。白气滚滚而出,他缓缓地说道:“边地武将若是过于凶悍,朝中文武也是不安。”
他说得隐晦,贾璘自然懂得。 皇帝既要倚重武将捍卫边疆,又要防范武将权利过大反叛。于是,皇帝就用各样制度来约束,再暗中推动文臣去监视,甚至打击武将。 以宋代的狄青来说,哪怕是皇帝都知道有他守边,敌寇不敢来。可是身居高位的他,甚至还是被文官以“怀疑谋反”为名,指摘得不敢出门。 凡此种种,此时的贾璘只能接受,而并不能够解决——拥有绝对权力,甚至令皇权受到挤压之后,才有可能进行这样深化的改造。而且,的确也要提防武将的可能反叛。 此时不能接王恩龙的话,但贾璘还是整理了衣袍,认真地给他行了一礼。 王恩龙眼见英俊潇洒的他言行自然谦和,与昨夜的刻板形成鲜明的对比,心里真是喜爱非常。但也至此而已,他又担心搞不好被安个“文臣武将不当结交”的罪名,连带贾璘都会被连带御史参劾。 “御史年轻精明,胸怀显然深厚,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你。”
王恩龙慨叹着说道,“只盼朝廷能够再多培养关照,使你尽快成为陛下的股肱之臣。”
贾璘再次道谢之后,王恩龙只说“上面毕竟风寒,我还好些,只怕冻坏了御史,就是大罪过”,随后从烽楼走下来。 到楼梯口的时候,因为有积雪而脚下打滑,王恩龙自觉身体歪斜,却被贾璘稳稳地拉住了手臂。 重新站稳后,王恩龙先是道了谢,再称赞道:“御史一扶的力道沉厚,我就知道你的传闻都应该是真的了。”
两人回到长城下面,再说笑着并辔返回。王恩龙的亲将、侍卫们眼见主将并不再忌恨贾璘,也都觉得诧异。 王恩龙走了一段路,想起来回头看了看,再问道:“跟着你的那个小哥,” “是在下的家仆,杜金平。”
贾璘连忙回道,“虽是主仆,但我们自小就在一起。他为人踏实忠诚,我只把他做兄弟看。”
“嗯,御史英武非常,更是好有情意。”
王恩龙赞罢,再想起来笑着说道,“我有亲戚从长安回来,说是不久前唱遍了‘笑傲曲’。于今,以豪情做此曲的人却是站在我身边的御史,直是令人难以置信。”
贾璘客气回复了几句,再提及了公务:“不敢瞒将军,在下既身负御史之责,确乎要把这里的事情详细报知朝廷。”
“嗯。”
王恩龙点点头,也坦诚地说道,“我也当写去奏章,自领失察之罪。”
返回驻地之后,贾璘随即写了奏章,记录了近期的工作内容,命人加急送往长安。王恩龙自然也有一份解释的奏报,很快也到达了长安。 这些奏章到了内阁,是贾璘过度使用权利,还是边地兵将骄悍过度?一众大学士们就此脸红脖子粗地争执了起来。 贾璘写回贾府的书信,此时也放在了贾母的手边。她戴上玳瑁眼镜,先是翻来覆去地查看着信封。 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以及王熙凤、李纨、薛宝钗等人看得心急,却也只好等待。 摘下眼镜,贾母慨叹一声之后说道:“璘哥儿做的事,许多连我也看不懂,甚至害怕,更为他担心。他写来的信,我也不敢亲自看。”
王夫人等人不好代为查阅,王熙凤性子火辣,却并不懂得书信里繁复的字词。 “我倒是想替老祖宗看看璘哥儿到底说了什么,可是那些字,”她把两手放在身前一拍,手缝里夹着的帕子来回摆动了几下,“却是它认得了我,我却不认识它!”
众人见她活泼,不禁都是大笑。现场气氛不再压抑,王熙凤的一双丹凤眼,在众人的脸上搜寻。 “就宝姑娘来念吧!”
她笑着上前拉住薛宝钗的手,“宝姑娘都能写诗啊,词的,念璘哥儿的信还不是小菜一碟嘛!”
贾母随即笑道:“那就让宝丫头来念。”
薛宝钗福了福,走近前去从贾母手边的桌案上拿起那封信。才拿起来,她就觉得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连手也微微地抖了起来。 “老太太放心,宝姑娘放心。璘哥儿是那样的人才,依我说,一准儿是状元痘儿灌的浆儿——满是喜事儿!”
王熙凤也是压着心里的疑虑、担心等情绪,脸上带着笑容催促道。 薛宝钗不敢看她,先是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哎,他们兄弟姐妹从小就在一起顽闹,说起来也都是惦记着。”
贾母叹口气说道。 薛宝钗笑了笑,连忙拆信阅读:“老祖宗膝下敬禀者孙男璘,自拜别以来,每日无不为祖母惦念、祈福……” 她才念道这里,满屋子的人立刻齐声说了“好”字。贾母不住地点头,再关心地说道:“我倒还好,才几句话,又把宝丫头的眼泪引下来了。”
说着,她也跟着拿帕子擦了眼角。 薛宝钗连忙接着念下去:“身至榆林安然,媲美长安适宜。”
贾母再点头赞道:“那孩子能吃苦,说得倒也洒脱自在。就如在眼前看到了他,或者,就是我在他身边呢。”
众人相继称称赞称是后,薛宝钗才要接着念,却自己看了几眼先笑了。贾母等众人连忙催促,她稳定了心神再念道:“每日府衙领餐,碗内泡馍块大,羊肉鲜美又多,心下甚是窃喜。”
说完,她忍不住又拿起帕子掩嘴发笑。李纨、迎探惜三春及史湘云,都笑得前仰后合。一屋子人或者明白或者懵懂,也都跟着笑。 “怎么是‘窃喜’?”
贾母一时没弄明白再追问道,王熙凤更也不懂。 “就是说——璘哥哥觉得以泡馍为餐虽然简单,但心里很开心,因为肉放得很多。”
薛宝钗说罢,先是再笑,却又拿着帕子擦眼角。 “听着是璘哥儿那里一切都好,我就放了心。宝丫头就接着念吧。”
贾母笑得开心,催促着说道。 稳定了心神,薛宝钗暂且忍下对贾璘的挂念、思念之情,接着读完了全信。最后的内容就是他生活规律、一切安好勿念,都请放心。再问候了几位老爷、太太、哥儿们、姐儿们等话,再就是“百拜”之类的谦辞字句。 随着薛宝钗的声音止住,满屋子再是鼓掌叫好,纷纷祝贺贾母,说是贾氏再有人才出,未来更是兴旺等等的话。 “璘哥儿虽说是分府别居去住,但总还是孝顺的。眼见就要元旦,他那边的管家杜正,又是把一应粮米肉食等物,早早地送了过来。”
贾母赞许地说道。 众人再次各自发声奉承,好让这位两府领袖更加开心。薛宝钗把书信递给鸳鸯保存,自己却还是心中不能安宁。她正想着找借口退出,回去自己住处思量一番,却见一人急火火地走进了屋里来。 “说是璘哥哥来了信?我倒要看看他现今如何?是累得瘦了,还是吃得胖了些?”
贾宝玉像是一阵风似地进来正堂。 贾母还没发声埋怨,他先拜倒在了她的身下。祖孙俩亲昵一会儿,贾宝玉拿来信查阅。 “看这字句,林哥哥分明是得意的。”
贾宝玉笑着说道,众人相继称是。他再要与薛宝钗等人说话,却又见一人匆匆地进了屋子。 来人前脚才迈进来,嘴里就已经发出带着气恼的哀叹声:“璘哥儿忒是大胆!”
连带贾母,众人齐齐地看过去,正是宁国府的贾珍。见他说得急切,贾母顿觉一阵心慌,连忙问道:“璘哥儿才来了信,都说很好的啊?”
跺跺脚,贾珍把右手的拳砸在了左手的掌里。大叹一声之后,他再带着额上青筋,气恼地接着说道:“他自然是只报喜不报忧了的!家信写得妥当,但他做事却终究稚嫩、鲁莽,更还有泼天的胆子!”
众人听这话茬不对,王夫人和邢夫人都给他使眼色,意思是真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要当着老太太的面来说。 贾珍自然也是察觉,但还是拱手说道:“晚辈若不是遇到了紧急,怎么敢惊扰老祖宗呢。”
见他慌里慌张,贾母自己却从初始的忙乱中回过神来,不再受他的情绪干扰。 坐正了身子,她平和而漠然地说道:“当初我虽然不懂事也不顶事,但总还是见过两位国公爷做大事的。就是鞑靼蛮子到了府门口,就是金人蛮子到了院里来,老身自然也不惧怕。你只管说,休要遮掩!”
众人听罢,先为她暗自叫个好。贾珍再施礼后,又叹了几口气之后才捋顺了言词,说出来自己打听到的事。 贾璘当即处斩了十余位武官,这个消息他自己呈报过来,王恩龙也有呈报。朝廷拿到这两人的奏章之后,目前形成的意见是贾璘借御史之名,或有故意威吓边将之实,更或者会因此遏制边将武功。 大致说了之后,贾珍急得再说道:“若是璘哥儿一人获罪也就罢了。我只怕,他会连累了两府!”
众人听了他的话,早就都吓得脸白:如此看来,原来那个混小子贾璘,十三岁就敢射杀人命,再用木棒捅死贼首的事,就都是他确凿无疑的凶悍鲁莽了!现在他才去边地不久,竟然就敢一下子杀了十余名武官! 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听得惊悚,脸色惨白。若是没有近旁的丫鬟们扶持,恐怕就是在椅子里也是坐不住了的。 薛宝钗也是眼神发直,李纨等人就连平日里大胆张扬的王熙凤也如是;史湘云年纪不大,但因为两个叔叔也都是现任武官。听得武事毕竟多一些,她表现得倒还很镇定;贾宝玉先是惊恐,再又皱眉不语。 贾母听了贾珍的话,因为见多识广而暂未表态。 室内沉默了许久,邢夫人先拿着帕子抹起眼泪来,嘴里哭道:“老太太才说过元旦的事,我们也想着能为老太太添欢心。却不想,璘哥儿竟然做了这样的鲁莽事……” 她这一哭,王夫人也觉得心绪烦躁。转头看了看身边同样惊慌得脸色惨白的薛姨妈,她握住了对方的手臂,彼此借以安慰。 “我只说你们想得过多,果真不是蛮子冲进来的。”
贾母沉着脸做出了决议,“璘哥儿是钦赐御史,做的是他自认为领命的事。公务的事我们毕竟不懂,可他也有上司,不是说王统制也在边地嘛。况且,他目前又是明确分府别居,珍哥儿却说会给府里惹祸事,这是哪里话?!”
她说了两层意思,其一就是贾璘奉旨行事,应该有分寸;其二就是他真要为此获罪,并不会对两府影响太大。更何况,还有个王子腾可以多少罩着贾氏呢。 既然贾母做了大致明确的判断,众人即便心里还有对此事的恐惧,还有对贾璘的暗恨,此时也都只得暂且作罢。 王夫人目前,只是心里不断念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