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你……”邹六阳苍老的声音稍作停顿，“就来我这吧！”
话音方落，一道火辣热浪从木屋内席卷而出。 李澈只觉自己掉进了一座熔炉内，炽烈的热浪简直要将他熔化，正想运起法力抵抗，却已然失去了知觉。 双目被耀眼的红光刺激得下意识闭上，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能“看”到眼皮外的光耀，耳边传来最后的声音是笃以彤的一声“前辈”以及笃海儿的惊呼。 一切归于黑暗与寂静。 …… 不知过去了多久，李澈睫毛微颤。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一根实木横梁与简陋的屋顶。 “我这是在……” 李澈半睁的眼睛突地一下睁开，双臂猛然撑起，左右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草席铺盖的木榻上。 他的位置正对着大门，是在屋内最里间，中间只有一座飘散着袅袅青烟的三脚圆鼎香炉，两边分列着一座一座的书架，上头堆满了一本本书籍。 除此外并无他物。 香炉青烟袅袅，闻之沁人心脾，李澈捏了捏鼻根，回想起来自己失去知觉前邹六阳所说，于是抬头问道：“邹前辈？”
没有回应。 “这里是书房，既然将我送进来，是不是表明这些书卷都可以让我随意翻看的，并没有忌讳？”
他静坐在榻上，双手按着膝盖，等了良久，想了想，站起身来。 从失去知觉到现在李澈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邹六阳确实是要找他做什么，但这会儿没有回应，很可能是有事在忙。 “也许闭关遇到了关键时候？”
李澈觉得以邹六阳之前的表现来看，不对方理会自己，很可能就是如此。 他来到最近的一座书架前，想看看这里都收藏着什么书籍，如有自己感兴趣的，比如一些先人游记、地貌史书最好，可以用来打发打发时间，静待邹六阳现身来找自己。 这里的书籍已经颇为古旧，他随手抽出了一本，深蓝色的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成了一片，打开一看，里面的内容也都荫散花开。 “根本看不清楚写的什么……” 很明显，这些书籍用的不过是寻常木浆打就的纸张，因为太过古旧，又不见阳光，阴潮在暗处，通风也没有，花糊的已经不能够阅读。 他又随手抽出了几卷，基本都是一样的情况，有些甚至还能够看见大块大块的长满着白毛的青绿色霉斑。 最离谱的是，其中一本抽出来后，直接就哗啦一声碎成了千万片，霉潮的气味与粉尘一下子充斥在空中，甚至连熏香的气味也被遮盖了数息。 “好罢……希望邹前辈不要怪罪。”
李澈有些尴尬，想试着捡起来整理整理，结果捏起一片纸页就烂在了指尖，碎得稀烂彻底。 他拍了拍手，掸去灰尘，走到了另一座靠近房门的书架前。 李澈不是没想过推门而出，看看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但想到邹六阳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去他那里”，表明这里很可能是方才那间木屋的后院书房？ 不管如何，这里应该是比较私密的地方，也许这座书房就是邹六阳平素自己寝息的地方，李澈不想恼了对方，因而也没有乱闯。 至于方才破碎的那本书卷…… 李澈苦笑了一声。 “把我随手安放在这满布灰尘的书房内，看样子这位邹前辈应该很久没来此处了，这些书籍应该也是不甚重要的，否则不该没有护理的痕迹，稍后得要道一声自己鲁莽的不是。”
他来到了靠近门口的书架，这里有些许阳光从大门的雕窗外照射进来，正正好落在书架上，都还没抽开来看，他就已经发现这一侧书籍的保存状态明显要比里间的要好。 值得一提的，这座犁枝山迥乎与颜师口中的苍翠葱郁，反而寸草不生，满布沟壑，一副被狂风与炽热摧残的模样，但在这间书房内，李澈却浑然感觉不到外界的热度。 “该是用了什么禁法，将内外环境阻隔断开了。”
李澈收回视线，驻足在书架前，随手抽出了一本。 果不其然，这里的书卷保存的就要完好很多，虽然纸面上还是有潮湿后被烘干的不平整痕迹，但整卷拿在手里，纸张还是能发出“哗哧哗哧”的脆响声。 李澈看了眼手上这一卷，却不由得一愣，神情明显有些意外。 他发现，这里的书卷和里间那一书架上的书卷有一点明显不同。 里面的书卷都是蓝底封面，白底黑字的书名，每一本的大小与规制，乃至薄厚也都一模一样，显然印刷出自同一来源。 但这一座书架上的书卷却截然相反，几乎每一本都是自己一个模样，鲜有相同的。 有的纸张形如方田，有的纸张形如长矩，有的只有巴掌大小，有的却比书案还长，有的厚如典史，有的则不过寥寥数页。 突出一个“参差不齐”，“良莠不齐”。 更奇怪的是…… “这位邹前辈平素就看这些个？”
李澈面色无比古怪。 “《飞鹿剑》、《长真问仙剑》、《虎骨九剑》、《狂嚣伏魔剑》、《玉松神剑》、《阴阳逆乱五行剑》……” 倒不是这些书卷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些书卷似乎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盖因它们……不算书籍，而是一本本的剑诀！ 但……莫要听什么“仙剑”、“神剑”、“伏魔剑”……乃至“阴阳”、“五行”，一个个诺大的名头，但实际上…… 李澈翻开随眼一看便清楚，这些不过凡俗武林间的剑法秘籍！ 或许这些剑诀随便哪一本流传出去都会引起凡间武夫的不要命争抢，反对与他们这些追求大道的修士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根本没得好比！ “看这些秘籍每卷都不一样，明显来自不同地方，这位邹六阳前辈莫非是亲自去世间走了一趟？可别是把附近几个国度武林的根底都给搜罗来了……” 李澈忽然就理解为什么这座书架上的书卷每一本都不一样了。 他默默再翻看了几本，实在没有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把手上的书卷塞回书架后，扭头看向了另一侧。 “那里又是什么呢？”
他已经看到另一边书架上的书籍复又变成了统一的蓝底，但数量比起里面的那座书架却又明显要少了好多，粗略看下来，可能也就不过十来册，整个书架上十分空余。 这次李澈才没走两步，邹六阳苍老粗犷的声音就蓦然在房间内响起。 “醒了？”
李澈紧忙驻足，四下一望，却不见房间内又第二个人，即知道邹六阳本人还是没有现身，该是在别处。 他想了想，朝卧榻的方向拱了拱手，道：“晚辈方才醒来不久。”
“你看过老夫的藏书了？”
邹六阳冷不丁问道。 李澈听不出他的喜怒，只能告歉道：“晚辈也是好书之人，一时好奇此地藏书，未经前辈允许就私自翻阅，请前辈原谅。”
“至于地上那一卷残册……前辈可否告知晚辈究竟是何书卷，晚辈这就下山与您重新寻来填缺。”
邹六阳沉默了一阵，道：“你赔不起。”
这下轮到李澈沉默，嘴角一抽，心里不禁想道：‘不过是几本凡俗书卷，我如何就赔不起？这位老前辈着实有些不近人情。’ 无怪乎李澈这般想，实在是这邹六阳出现至今一直都是喜怒无常，明明说了不指点他剑法，却还将他们强行留下。 这会儿更还把他单独带到这里，却也不说到底要干嘛，要非这是自家老师让他来寻的地方，李澈几疑自己陷入了比之前面临昂鹿之更为窘迫的困境。 邹六阳见他沉默，问道：“这些你也看过了？”
“哪些？”
李澈不知他所指。 “门口这副书架。”
“这些凡俗武夫的剑法秘籍？”
“凡俗武夫？听你意思很是看不起这些？”
邹六阳忽然冷笑了一声，复又变成了之前在外头说话的那副模样。 李澈当真不觉得怎么样，但听邹六阳似乎话中有话，却也再不敢小觑，问道：“前辈的意思……这些剑法秘籍有值得修炼学习的？”
邹六阳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反是嗤笑道：“你师颜真人让你来问我讨教剑法，我却要问问你，你自己到底有没有想过何谓剑法？又该怎么样精深自己的剑法？”
“这……”李澈被问住了。 他仔细回想以往，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以他一贯的视角来看，《大日存玄剑》便是一门顶阶剑诀，但并没有所谓的剑式、剑法之分。 要非是之前在霞英仙宫内听得归春兰嘲讽他剑法不行，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些个区别。 而即便是现在，他也只是知道“落日熔金”是一门剑式，“心贯白日”是一门剑式，并不是归春兰口中的剑法。 李澈细细回想了一阵，想到了当初归春兰御剑横劈竖砍时候的凌厉与灵活，和自己总是依靠一门剑式与日西坠本身的炽烈锋锐的战法截然不同。 他隐约能够体味到什么，但却始终抓不住关键。 不管邹六阳之前在外头怎么说的，但眼下其人既然提起这个问题，那很明显，对方就是在指点自己。 李澈不蠢，一下反应过来对方将他与文琴、文骏两姐弟分开的真正打算，当即虚心道：“晚辈曾有些想法，但似乎总不得要领，请前辈教我！”
没想到邹六阳根本不给他留情面，喝道：“颜真人居然会收你这种人为徒？你都快要元婴境界了，连这一点也没好好伸量过？自己好好想想罢！”
怒喝声在房顶梁上回荡，李澈不见其人，但也知道对方肯定已经离去了。 “这……”李澈有些无奈，心里暗叹此人当真不好打交道。 不过邹六阳有一点说的没错，他从习剑至今……不说习剑至今，单说自从归春兰指出来他的问题到今日为止，他自己似乎的确没有好好静下心来思索过“剑法”与“剑式”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李澈缓步踱回了卧榻，坐上后，头一次开始静静思考。 “剑式……不消说，《大日存玄剑》上讲述的很明白，落日熔金、心贯白日都是这门剑诀上的剑式，但剑法……” “和剑秘有关么？”
“不对！剑秘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某种程度上，可以概括为不需要有剑诀支持就能施展的剑式，和剑法没有直接关系。”
“那到底是什么呢？”
李澈苦思冥想良久，却始终不得进展。 “剑法剑法……剑之法，之前只听过道法一说，却不曾知道有剑法一词。”
“道法我倒是可以理解成大道与法度，通俗而言便是……行道之法！道引导法！那剑法莫非是指行剑之法？”
这般类比去想，李澈脑袋里忽然就又回想起当日与紫谷槐斗战时，归春兰靠着一口飞剑，也不见用出什么剑式，凭借着御剑闪转，无比灵活遨矫，那是一点也不见下风。 李澈脑袋里忽然有一道轰雷闪过，喃喃自语道：“莫非是指……” 他眉头紧蹙，蓦然抬头，一脸惊疑的看向了门口的那一副书架。 “玄机在此？”
李澈从榻上一跃而起，来到门口书架边，随手就抽出了其中一册，翻到了第一页，只细细看了几眼，瞳孔便一阵剧烈收缩。 “本门《飞鹿剑》讲求快慢兼合，刚柔相并，剑要随身走，身要借剑势，以刺、挑、撩、钩为主，不以劈、砍、挂为重，配件当以软剑为上，薄刃最佳，切忌重剑沉剑……” 李澈继续翻下去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人持剑做出各种动作，每一种都精解了这门《飞鹿剑》的运使要点。 他看着看着，眼神逐渐虚焦，画中小人被忽略，在眼中徐徐消失，只有一口长剑在画上闪转腾挪，心头顿时就生出来一丝明悟。 “这……无人持秉之剑，与我等道家剑士御剑何其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