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桌酒席规模不小,李澈到的时候就已经将近午后了,等到准备好让他们三人入席,已经未时都过半了。 饶是如此,赵兴发拉着李澈,兴致丝毫不减,一直嘘寒问暖,真如长辈一样。 李澈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赵叔,怎么不见二小姐?”
赵兴发笑道:“由意跟着循辉一起去前线的。”
他调笑道:“说实话,赵叔我原本有意将由意许配给你,后来听向心说你与笃氏的大小姐定下了婚约,只能做罢。”
他是记得当年李澈与自己女儿之间有些暧昧的,不管当时李澈是抱着什么打算接近的,他相信年轻人这样接触过,怎么样都会有些不一样的心思,所以那是真有撮合的意图。 可惜被长荆笃氏给抢了先。 李澈有些尴尬地笑道:“是李某配不上二小姐。”
赵兴发哈哈一笑,也识趣不再提这件事情。 吃酒时基本都是赵兴发在说话,李澈偶尔陪上一盏酒,说上几句,赵向心则一言不发,就坐在一边自斟自酌,时不时夹两筷子菜送酒。 也许是这些年来难得有过这么放松的时候,赵兴发兴致高昂,连酒劲也懒得化去,还约定李澈、赵向心也都不准,好不开心,酒至酣时,甚至连赵向心也难得的露出了笑脸。 这一场直接喝到了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见赵兴发趴在酒桌上沉沉睡去,有侍从要来将他扶走送去卧房歇息。 赵向心打断了他们,道:“就让他在这里睡会儿,你们一挪地,我爹就要醒,想到要处理的那些事务,估计就又不敢睡了。”
几个侍从应声。 李澈难得见到赵向心的这一面,问道:“近来很忙?”
赵向心摇头道:“不是近来,而是这些年都很忙。门内要求治下的各方门派氏族跟随清剿异族,为求便宜管理,一直都是让我等自己管理统筹,再层层往上汇报,而不是由门内直接管理。”
李澈对此有所耳闻。 “我爹一来要维持宗族的日常运转,战事紧急,鸡血木绘阵制符乃至药酒都用得到,因而这些年我赵氏发展虽快,但负担也大,人力物力极其吃紧。”
“炼造出来的阵盘、符笔、鸡血酒,部分要送去宸虚派,部分还要销往洲陆各地,同时为免战时物资胡乱流通,每一笔都也清清楚楚要上报宸虚派。”
“工作量比以前大上不知道多少。”
赵向心指了指一个女侍,边轻声说着话,边示意让她拿来一条毯子,给赵向心盖上。 “我爹知道事关紧要,因而也不敢把此事假手他人,凡大小之务,事必躬亲,以前我大哥和二姐还在,还有个帮衬,现在两人都去了前线,也就都只能靠他自己了。”
李澈一想觉得也是,点头表示理解,道:“也是,如今大郎身为宗族传人,按理说应该少要出去,免得出了什么意外,但现在迫不得已,二小姐又不善领队,师弟又算是宸虚派人,要按门中命令行事……” “嗯,家里还要有人坐镇,总不能让大哥坐镇,爹出去,也是无可奈何……”赵向心轻声道:“而且爹总担心大哥的安危,难免就有些牵肠挂肚,这一劳累一记挂,对人的影响可想而知……” 李澈苦笑,不知该怎么劝。 这时候把脑袋靠着捉沿的赵兴发忽然迷迷糊糊呢喃道:“糊……涂!拨云见日,开霁……长阳,掌教真人英明!”
也不知道赵兴发是清醒着,还是在说梦话,李澈与赵向心互望一眼,同时哑然失笑。 经此,两人也不再担心此事,又喝了几盅,赵向心忽然问道:“李师兄这次回来可有安排?”
李澈摇头,道:“暂时没有,昨天才回来,老师让我先行歇息个几日。”
赵向心点点头,一副明显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
“没什么。”
李澈有些奇怪,不过也知道赵向心是个什么性子,明明是有事的,但既然选择不说,那肯定有其道理,遂也不追问。 李澈对于这位一心想让家族繁盛的赵家三郎印象颇好,上回在霞英仙宫内要非是赵向心出手相帮,他真不一定能够取得那枚印玺躯壳. 这会儿左右无事,便闲聊了起来近况。 原来,赵向心前段时间一直负责在洲陆北面清剿妖物,那里靠近癸山府地界,再往北去又是环灵海,有海族肆虐。 因而颜真人与癸山府掌教协商达成一致观点,暂时放下了以往的成见,两家弟子协同合力清剿异族。 这一面的战事由本门天同星周致台真人座下的弟子宁泰清负责,赵向心、七杀星萨文茵座下景平以及一众元婴弟子从旁辅佐,声势浩大,不比南海规模要小。 且也和南海方面的进度差不多,就在前端时日,这一处战场已经进入了尾声,宁泰清和松良稷一样,带着一部分元婴修士与弟子们留在当地坐镇,余等归回门内。 至今,绝大部分的弟子又已经被派了出去,赵向心则是因为一些缘故被留在了门内。 李澈敏锐觉察到这一点,问道:“我看师弟你方才似有话要对我说,莫非与你被留在门内有关?”
赵向心却摇头道:“你如果知道是什么事情,那肯定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事情,既然你不知道,我却不能与你说。”
李澈只好作罢。 “你呢?又都在忙什么?我听说你在外调查有关这场战事背后始作俑者的事情。”
赵向心语出惊人。 李澈皱眉道:“你是听谁说的?”
赵向心淡淡道:“伏罗派的人早就把此事大肆宣扬,说你假意调查什么神秘人,实则为满一己私欲,借口将伏罗派两位弟子打杀?”
“我?打杀两名伏罗派弟子?”
李澈被气笑了,“那两人一个不是为我所杀,一个确确实实是与那神秘妖人有关系,都算在我头上?”
他立马想到了当日的那个把玩龟甲的弟子,旋即摇了摇头。 ‘此人不像是会做出这等事情……’ 他随之又想到了当日那个状若癫狂的艳美的伏罗派女弟子,问道:“这是伏罗派官方发出来的通报么,还是说只是一些小道消息?”
赵向心看见李澈的表情就能猜到个大概,冷笑道:“我就知道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官方的通报?是当日一个癸山府弟子说的,问他也只是说从别人那里听到,空口无凭。”
李澈摇了摇头,道:“算了,此小事。”
说着,大致讲了讲自己此行遇到的事情。 他知道赵向心身为门中天机星詹班兰真人的弟子,一定知道神秘人的详细,因而也没有过多隐瞒。 反倒是赵向心,在李澈说话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边上还有个不算知之太深的老父,紧忙打出个法决隔绝了聊天内容。 “这是真难办。”
赵向心听完,知道神秘人又失去了踪迹后,沉默了一阵,摇头撤去了法决,轻叹一句。 “什么?怎么了?”
赵兴发忽然抬起了头,睡眼惺忪,两颊通红滚烫,一副酒劲未消的模样。 赵向心摇了摇头,对一旁的侍从道:“撤了这桌,熬一锅白米粥上来,配些小菜。”
侍从应声,立马吩咐了下去。 赵兴发看着来来往往收走东西的侍从,脑袋尤还转不过弯来,大着舌头说道:“怎么不吃了?”
他一看外头天色:“这不才天黑么,为何就不吃了?”
赵向心摇头道:“爹,你不胜酒力,酒也不是普通的酒,再喝几盅,明天真就别想起来做事了,要么你把酒劲化开,随你敞开了肚子喝。”
赵兴发一拍桌子,叫道:“酒劲化开那喝酒还有什么个意思?又有什么不能做事的!今儿个高兴,该喝!”
赵向心冷笑道:“那我到时候把此事告诉二姐,你自己与她解释。”
赵兴发顿时酒醒了三分,把脖子一缩,嘴里含含糊糊说着“我不喝了”、“你可别与由意说”、“我要遭殃”之类的话,扑通一声,脑袋砸到了桌面上,又呼呼醉了过去。 李澈乐了,问道:“为何提起二小姐,赵叔这么惧怕?”
赵向心欲待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解释道:“二姐受娘亲影响,一向不喜饮酒,认为小酌尚可,贪杯却不是好事,我与大哥她管不着,爹爹自然就成了管摄的重点。”
李澈恍然。 酒水更换成了茶水,佳肴变成了糕点,坐了一阵,天色完全黯下,侍从端着一锅煨得香糯棉滑的白米粥上来,身后还有四个侍从端着一叠叠小菜。 给他们一人盛上一碗,赵向心叫醒了赵兴发,后者迷迷糊糊喝了小半碗,就被送下去歇息了。 赵向心又给李澈安排了一间客房,李澈原本想拒绝,但想了想自己也没事要做,既来之则安之,便安心住下。 …… 次日一早,李澈洗漱完毕,推门而出,就被侍从引到了客厅内。 赵兴发把昨夜的那一锅白粥又热了热,就着摆在边上的小菜呼哧呼哧吃得火热,还是站着吃的,一副村口老大爷模样。 见到李澈,他忙让人看座,又要让人重新上一些早点。 李澈拒绝道:“不用,我也就这么对付一口。”
说着,自己拿起瓷碗,舀了半碗,也不坐,就这么吃了起来。 赵兴发也不勉强,笑道:“贤侄,招待不周。”
“赵叔是说昨天那一桌席面?”
李澈摇头。 昨天那桌席面可以说是赵氏目前能拿出来待客的最高水准了,说难听的,哪怕颜真人造访,也就是和昨天一样的东西,不可谓不隆重。 人与人交道就是这样,不熟或者还有距离的时候,再是真心,总也得要拿出最好东西来招待,等熟了后,反而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不过这不是怠慢,反而表明了关系的远近亲疏。 对李澈而言,满桌的酒菜还不如眼下这样,和赵兴发站着吃粥,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好不轻松自在。 赵兴发一愣,上下打量了李澈几眼,旋即哈哈大笑。 李澈奇道:“赵叔这么看我做什么?”
赵兴发嘿嘿笑道:“好啊!贤侄你比昨天来的时候要轻松很多,老叔我看着也高兴!不要整日心事重重了!”
李澈用筷子刮了刮碗上层微凉好入口的薄粥,一脸古怪地问道:“我平日里看起来心事很重么?”
赵兴发斩钉截铁地说道:“重!见过你的人肯定都会这么认为,不过想想你的过往也就不意外了。”
李澈讪讪地扒拉下碗里。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问题就去解决什么问题,不要让问题影响到你,连带性格也变了个人,要是这样,万一等你将来解决了问题、完成了心愿,那你该要怎么样呢?”
赵兴发忽然十分认真地开导他。 “你要小心,你赵叔我修为低末,不比你和向心,这方面指点不了你们,但却见多了世面,像你这样,有不少都被各式各样的问题缠身,终日想要复仇,想要扬眉吐气,想要为自己找回公道,到最后整个人变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人我却见得多了。”
“这种人的确努力了,等到最后,也的确达成了目的完成了目标,但当他回首四顾,却发现这件事情已然成了维系他一生的东西。”
“事情完成,四顾茫然,心不知所措,变得浑浑噩噩的人不在少数,自暴自弃的也不是没有,甚者整个人延续了郁郁寡欢的脾性,最终与草木俱灰。”
赵兴发不再说下去,放下了碗筷,有些怅然的说道:“贤侄,我说得有些过分了,觉得没用,你听过就好,不要放在心上,都是老叔我一家之言,当不得真!”
“老叔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被外务所牵绊,愁苦也好,烦恼也罢,伤得都是你自己,可以选择笑颜应对,为什么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去努力呢?难道是叫你的对头看了高兴,知道自己伤害到了你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