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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六 仙佛聚(1 / 1)

袁道贞将手中笔搁到架上,看着案上一堆账目,抬眼对立在一旁的曾广太道:“这些外间之事就有劳你了。”

说着起身离开座位。曾广太垂目顿首,道:“弟子明白,之前早已交代下去,令外堂九个坛口管事从州县大城中多多采购一应物品,从速运来。目下已有近半入库,余下的有些在路上,有些尚在加紧置备。”

袁道贞摇头道:“纵然吩咐下去,也要处处仔细,底下人毕竟不识此中深意,明白么?”

曾广太若有所悟,道:“弟子有数。”

见曾广太拿了账簿去了,袁道贞这才出了乾荣堂。屋外已是日上三竿,袁道贞望着整个茅山上下,人人皆在忙碌,心道:我在山上呆了这许久,却是极少见到这等繁忙景象,想我茅山一脉,自天师创教至今,从来都是清心无为,不逐物欲,不求场面,或许便是因为如此,才叫天阙宫处处显得胜我一筹,其实若论道法精妙,天阙宫又怎是我天师道的对手。心中忽又想起一事,这胡一浩师尊临走曾交代我要好生照顾,说起来此子妖类,纵然师尊与玉山狐族往日有些交情,也不该将妖类留在教中,日后若是被他人知晓,难免一场风波,我当见机再跟师尊陈情,早些将他送走才是上策。主意打定,施了个缩地成寸的法儿,身影三闪两闪便不见了踪影,直奔后山去了。后山上还是与往日一样,云雾漫漫中只闻虫鸣鸟叫,袁道贞停下脚步,正看到一浩在屋前打坐练功。袁道贞在外人称青竹真人,又是天师大弟子,何等眼力,一眼看出一浩目下所练道法来。“三元气?”

袁道贞有些吃惊,他知道得清楚,这三元气虽说不上是甚么上乘法术,也不能以之伤人,不过是天师道内堂最基础的道家内功,却是只有生而为人才能修炼的。这功法初时极难,缺道心者入门不易,而过了入门关,又变得极为容易,资质平庸者,二十年亦可小成,其后又有八处关口,统称“九碍”,更兼这三元气道法练到大成共需一百八十年,即三甲子,道家以一甲子为一元,故称三元气。以袁道贞天资聪颖,也只是前些年才突破最后桎梏练至大成圆满境界,所得颇丰。当年曾有妖类偷学,天师不仅不避,反而详加点拨,结果十余年后此妖死去,临死之时犹如九旬老翁,形容枯槁,此后再无妖类打这主意。袁道贞实在没想到张怀龄会一上来就传授胡一浩三元气功法,当下立在一旁静静观瞧,并不上前打扰。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一浩收功,呼出胸中浊气,翻身而起,四下里舒展筋骨,自语道:“果真神清气爽,有用的紧。”

袁道贞看到这里心意一变,退两步顺原道而回,一路沉默不语。渭水,发于甘肃,形似游龙,乃是中原之源,故而有无渭水,则无关中之说。张怀龄与祖妙端坐云端,朔流而上,看着身下大河水面如镜,两岸郁郁葱葱的大好山林,祖妙不禁叹道:“当年萧何在此,百万舟船解运大军粮草,还有你我一份苦劳啊,其时情景,历历在目。”

张怀龄看看四下,微微摇头,道:“当年贫道曾对他言,渭水之侧,林木苍郁,水草丰茂,是立国中原之根本,若能广植林,固沙石,令渭水永清,则龙脉大顺。”

说着皱眉对祖妙道,“可你看看如今,这南岸林木毁之殆尽,江水之中原木流往下游好似长虫一般,方才你我经过之时,眼见陈仓渭水中夹带沙石,哼,自毁龙气,似这般下去,至多百余年,则汉必亡。”

祖妙听了也望着眼前山水,道:“战乱一起,不知又有多少苍生涂炭。咱们化外之人虽说能窥天道一角,学得些本领,可是对于俗世的庙堂更迭也是无能为力的”张怀龄道:“大师此言差矣。”

祖妙侧目道:“愿闻高见。”

张怀龄道:“夫道者,宇宙之根本,而万物生于内,故皆有道。道法自然,万物存世自有其法,自足其性。杀伐战祸皆是背道而驰!岂不闻老子曾言,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凶年。”

又道,“夫臣之事主,以道为先,所宜清静匡君,勿以兵谋辅国。故以不争之德,而得天下。”

祖妙沉思片刻,道:“人入世本是苦,入世即入苦海。唯有自度,脱去这身皮囊方能脱离苦海。但众生根基不同,我辈唯有劝人为善,入我佛门,授以妙法度己而已。”

张怀龄知道祖妙和尚不是善辩之人,也不多说,只一笑带过,道:“好,大师寻人度己,我自去度人,也是一桩善事。”

二人说着话不觉已出了百余里,祖妙赞道:“这‘太清云气’真是天师至宝,遁速之快,当世无双啊。”

张怀龄微微一笑,道:“不过是贫道胎息时的一缕内息而已,难入大师法眼。”

忽然神色一动,住了云头,朝下方望去。祖妙见张怀龄有异,不觉问道:“天师怎么了?”

张怀龄默不作声,将双眼合上,施展道家外视之法,神念一时在方圆百余里内扫了个遍,这才眉头一松,道:“没什么,许是贫道刚才一时失神。走吧,就快到首阳山了。”

祖妙笑而不语,点头称是,张怀龄深深望了一眼山林深处,重又催动太清云气,化作一道白虹西去。当云气消失在蔚蓝天际,下方一棵参天大树后现出一个娉婷身影,重纱遮面,叫人看不见她相貌,女子也望了天边一眼,倏然妖风一起,便在原处消失了踪影。首阳山,位列十经群山之首,《山海经》上曾载“其上多金玉,无草木”,却是谬谈了。首阳山高逾万仞,巍峨雄峻,山上林木丰盛,多有奇花异草,珍禽异兽,灵气十足,自上古以来便有欲得道成仙之人不远万里赶来,开凿洞府,在此潜心修炼。遥遥看见了天阙宫观星台,祖妙按落佛宝戒尺,自半空中落了下来。下方立了数十人,都是一身玄色道袍,为首三人正是当初在玉山攻打狐族的赵,乔,何三名长老,王长老因为被黑姥姥偷袭得手,肉身被毁,只招了魂去,生死不明,其余都是天阙宫中的三代弟子,束手而立,面目庄严。毕竟他们晓得,今天来的这二位,乃是与师祖并列当世三大仙佛的人物。众道士稽首致礼,道:“恭迎大师佛驾。”

祖妙落下云头,合十回礼,道:“阿弥陀佛,罢了,罢了。”

赵长老上前半步,恭声道:“师尊已在南阳宫等候……”说到此处,看了一眼祖妙身后,“多时了。”

祖妙岂能看不出来,仰天打个哈哈,道:“天师路上遇到了故人,想来过会儿就到了。”

“故人?”

赵长老等虽然有些嘀咕,但毕竟不失了身份,“原来如此,大师请移佛驾。”

一旁乔长老上前引路,领祖妙往后殿去了。赵、何二位长老互望一眼,又站回原处,这一等便等了近一个时辰,就在众人猜测张天师碰见了哪位故人之时,天边白虹一闪,顺即而至,天阙宫道士都是心中一震,来了。天师,乃是当年高祖亲封,茅山虽然不及天阙宫势大,但论名头却绝不在其下,当见到张怀龄按下云头,一众弟子执礼躬身,齐声尊称道,“天师!”

张怀龄面上仍是那副恬淡神色,摆摆手,看了看二名长老,笑道:“嗯,你二人比之当日玉山之上,修为又进一步,后生可畏,可喜可贺。”

二人表面不动声色,谦逊两句应付过去,心下却是暗道,前次玉山归来借助夺得的宝物妖丹,三名长老都在勤修苦练,这几日确是颇有精进,但长了这点修为被天师一眼看破,令二人仍是一惊,自觉在他面前犹如赤身露体,无所遁形的极为难受。好在张天师不再发问,转而环顾四周山水,不时赞叹两句,两名长老这才稍感心平,恭恭敬敬引着张怀龄往南阳宫去。天阙宫不比茅山与白马寺,宫主震离子在首阳山开派以来,近三百年间数次翻修扩建,规模之大,早非昔日几间陋舍的摸样,自首阳山主峰起,到周围方圆百里之内土地,皆是天阙宫所有,宫中再将其地租与附近乡民耕作,收纳租金米粮,一时之间虽不说富可敌国,却也自成一体,连州郡衙门对天阙宫都是尽力交好,睁一眼闭一眼。张怀龄走在青石路上,看着两侧宫殿楼宇,亭廊台阁,频频点头,更时时驻足品评,仿佛今日前来只为游山玩水一般,弄得二位长老尽心侍候,有问必答,绝不敢出丝毫纰漏。好不容易挨到天驼峰,赵长老遥指远方云雾深处,对张怀龄道:“天师,九阳顶到了。”

张怀龄顺他所指望去,好一座巍峨挺拔的主峰,高逾万仞,峰顶云遮雾绕,比之茅山的云海奇景又是另一副缥缈之姿,松柏烘托着若隐若现的道宫黄宇,天师禁不住拍掌赞道:“好一座‘仙宫’!”

天师夸赞,诸人面上也自觉甚是光彩,都露出喜色来,赵长老含笑道:“天师,主峰之上是师尊的修炼禁地,我等不便再送。”

张怀龄点点头,道:“好,你们自便吧。”

一转身,自鼻中喷出一股云气,脚下托起,悠哉哉渡往九阳顶。两位长老面面相觑,这御物飞渡的本事他们自然也会,借着法器御风飞纵,不在话下,而像张怀龄这般慢慢悠悠,闲情逸致地游渡过去,自问拍马难及。张怀龄人在空中,却想着不久前发生之事。原来:张怀龄与祖妙和尚在渭水上行了片刻,想想仍不对味,便与祖妙告个罪,拨转云头顺原路而回,寻找那股极淡却极熟悉的妖气。找了片刻,那人却好似消失了一般,张怀龄失望之余正要起身离开,却神念一动,在正南方发现线索,当即驾起太清云气追去,没想到以他这等超凡入圣的修为,仍是在追出百余里后再次失了那人踪迹。张怀龄不禁有些惊诧,但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这道妖气,郁郁之下,只得驾云而回。“呀,说着话天师就到了,哈哈”,前方九阳顶鹤驾台上传来一声爽朗长笑,“十年未见,天师愈发得飘逸了。”

这说话之人自然就是天阙宫之主“首阳散仙”震离子,只见此人:身量中等,须发皆黑,只有两边鬓角处各有一道银丝,面相俊朗不凡,尤其一对星目,瞳光慑人,五缕长须,胸前挂一把银胡梳,身着青色八卦九宫道袍,手持金罗拂尘,足登云鞋,谈笑风雅,极有仙风。“福生无量天尊!嬴道友,祖妙大师,贫道有礼了。”

张怀龄宣一声道号,稽首致礼。这震离子俗家姓嬴,故而张怀龄称其嬴道友。震离子与祖妙也回了礼,张怀龄身在半空收了云气,脚踏虚空,几步走下,来到山巅处。三人执手,相互对望,不禁哈哈大笑,这笑声并非故意为之,却声震整个首阳山上下,人人为之愕然,说来也是寻常,三大仙佛联袂,同声长笑,这些动静实在是微不足道之举。三仙佛离了鹤驾台,顺山道谈笑着来到一处大殿之前。这大殿,穹高五丈,碧瓦粉墙,其间雕梁画栋好不精致,九扇镂花门中上悬了一块额匾,上书三个大字“南阳宫”。南阳宫是主峰主殿,主峰九阳顶是天阙宫禁地,顶上建有二宫一台一塔,分别是南阳宫、玉虚宫、鹤驾台和雷云塔,除了二十八名昆仑奴外别无他人,而昆仑奴不能御风飞腾,因此,能往来主峰与其他四峰的,首阳山上仅震离子一人而已。“天师,大师。”

震离子道,“十年前二位亲手种下的离殇树,月前喜结佳果,贫道已命人备好,今日正好品尝。”

“喔?”

祖妙喜道,“没想到竟有此等口福,幸甚啊。”

“可惜未见离殇花雪,可叹,可叹。”

张怀龄却是唏嘘不已。震离子笑道:“无花有果,也是一般,天师不用太过见惜了。”

又道,“说来,这离殇花当真是花如其名,清晨才开,已是满树异彩,不过片刻,山风一吹,眼前的五色花瓣却化作细碎花雪,四下飘散,再也不见。于人流连之时,消逝无踪,独留一梦,叫人叹离别而殇心怀啊。”

三人来到宫中分宾主坐下,张怀龄道:“我原以为嬴道友早已看淡俗世,没想到却也这般有感于物。”

震离子道:“岂止是我,天师不也挂心那场离殇花雪么?”

祖妙道:“老僧也挂念那离殇果。”

三人一怔,同时大笑起来。这时有昆仑奴送上果品干鲜,吃过了离殇坚果,三人只觉滋味甚美,先苦后甘,虽然肉质粗糙,却是干香存于齿颊,赞不绝口。震离子见大家尽兴,侧身道:“天师,虽说十年之期已到,但五月初一才是正日,算来还有些日子,怎地突然提前了?”

张怀龄看了对面祖妙一眼,含笑道:“山野之人,随性而为,我也是前日正好遇上大师,说到这十年之约,这才联袂而来,不过还是大师想的周到,派人先送了帖子,不然啊,依着贫道,脚底抹油直接就溜到你这首阳山来了。”

震离子道:“我听闻天师闭关百日,前日出关就遇上了大师,实在巧的紧那。”

祖妙和尚摸着光头,往嘴里送了一颗夜光葡萄,笑吟吟微闭着眼,兀自品尝,仿佛张,嬴二人说话与他毫无关联。张怀龄道:“世间之事,运数天定,你我也不过能比寻常人多活些年头,能多看到些人世沧桑而已,终究还是在凡间漂泊之人,虽然世人给安了个仙佛的名号,却也不能真正勘破机数。”

震离子见张怀龄不答,也不在意,道:“十年前,咱们约好三教各行其道,大师在洛阳建寺,广纳贤徒,天阙宫与天师道各自开坛讲道,三教互不干涉,这十年来三教教务胀大之快远非昔日能及。”

张怀龄与祖妙二人听了点头称善。震离子又道:“三教教旨有异,二位深明精意,胸怀广大,兼有鸿鹄之志,既然如此,贫道愿再续约,不知天师与大师意下如何?”

祖妙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老僧也有此意。”

张怀龄沉吟片刻,道:“贫道亦无异议,只是这续约之期?”

震离子呵呵一笑,道:“贫道愚见,既然此法妥当,何不再多些时日?”

祖妙听了一愣,张怀龄面上却是一片淡然,道:“不知嬴道友所言多些时日是?”

震离子面露正色,伸出右手五指,“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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