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生碧心,流萍自飘零。生来随波游,难言与水情。波声阵阵,卷上沙石滩头,留下了甚么,又带走了甚么,即便是潮水自己也不一定讲的清,言的明,它只是重复千万年的至理,月盈潮涨,月亏潮落。一只小蟹顶起石块,自沙土中钻出,舒展筋骨,欢快地爬向水中,中途举起大小蟹螯,说不出的自得。而此时在它旁边正卧了个人,小半身子浸在水中,浪头漫上来,浸没了女孩的脸,呛得她一阵咳嗽醒转过来,却没见胡媛踪迹,大致辨别下所处环境,发现了不远处兀自不醒的小男孩,虽然觉得浑身乏力,头昏脑胀,仍是爬到他身边,使劲将他摇醒。“一浩!一浩!没事吧?!”
静儿急道。一浩被她用力一摇,咳出半口呛在喉间的积水,“娘……我头好痛。”
静儿被他一提,自己倒哭出声来,也难怪,两个娃娃自小长大几乎从没离过胡媛眼界,此时身处陌生之地,依靠又不在身边,毕竟两个小孩子家家,心下登时涌起莫名寒意来。两个娃娃哭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自己打住,眼见天也快黑了,又是一阵苦楚。静儿擦了眼角泪痕,道:“一浩,眼下媛姐姐不知去向,可如何是好。”
这才仔细打量了四周,似乎与下海之时的滩头有几分相像,想来相去不是很远,“媛姐姐不见了咱们必定寻找,若是走远了,到时免不了一顿好打,我看不如就近寻个地方,咱们在此等她。”
一浩未经事故,此时听静儿一说,自是觉得大为有理,二人收拾心情,从沙泥中爬起来。这周围仍是灰雾蒙蒙,只是稀薄的多了,不如白天那般浓稠,不远处稀稀疏疏几丛矮树,转了半日,静儿忽然发一声喊,“一浩!你看那!”
一浩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前方百步开外,树影遮掩中,依稀便是个低矮石洞。二人发足奔跑,来到近前,这浅窟,才三步进深,不过就是几块巨石堆叠起的一处缝隙,虽然不大,但供他二人容身也是足够的了,难得的是,洞窟之中颇为干燥,枯叶干草铺了一地。一浩见了极为欢喜,正要进去,却被静儿拦住,“一浩等等,你瞧咱们身上泥水横流,现在进去还不把个干净的所在弄得脏兮兮,走,先去洗洗再回来。”
二人又到水边,寻着个大石蹲下,将各自衣物,身上仔细梳洗了一番,还兜了两尾小鱼,石头下面翻了几只螃蟹,这才拎着往那石洞回走。二人自小在山林中长大,况且妖类本无凡人礼教约束,此时二人赤条条相对倒也不觉有何不妥,若是叫凡人瞧见,虽是幼童,难免也要说教一番。静儿叫一浩捡了些枯枝柴草,放作一堆,自己挑了几根粗大的支起来,心中默念法诀,只见指尖渐渐红芒聚集,越来越亮,“噗”一声凭空冒出一朵小小火苗,悬在上方。静儿叫声“去!”
那火头眨眼间便落在柴火架上,青烟袅袅,片刻不到便升起一团篝火来。静儿捡来几根粗大树杈,挨着火堆架起,将衣物搭在上头烘烤,回头一看,见一浩正对着火堆发愣。“一浩,想什么呢?”
“姐姐,假如娘不来找我们,该怎么办呢?”
“不会的,媛姐姐怎么会不来找咱们呢?你小小年纪可别胡思乱想。”
静儿说完,其实心下也着实没底,胡媛平日决计不会过了这么久仍不见人影,虽然嘴上不愿承认,或者也是为了安一浩的心,只是隐约觉得这次胡媛是不大可能出现了,但只要仍有一线希望,她还是要与一浩等下去。“姐姐,以前只要娘在身边,哪怕不在眼前我都能感到她在,但是现在我,我一点儿也觉不出来的。”
一浩抬起投来,小脸上两道泪迹。“别想了,怪只怪我不该睡着,不然就不会连她去哪了都不知道。”
静儿一阵自责,狠狠捶着洞壁道。这一说,两个娃娃抱在一起又是一阵好哭。哭够了,二人化作原型,将一边的鱼蟹胡乱吃了些,心头一松两只小狐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两个娃娃在这浅窟中一等便等了六天,天气一日寒于一日,孩子的心也是一天沉于一天,天空的灰雾似乎又浓重了几分,静儿愈发的沉默寡言,取出了她爷爷赠给的荒水琴摩挲,一浩这两日干脆一言不发,二人一整天什么都未做,就这么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海波涨落,带上了无数水草鱼贝,却带不来思念的人儿。“姐姐。”
一浩侧头说道,“六天了……”“……”静儿停了摸琴,低头道,“一浩,我在想该往哪里去。”
“姐姐,要是再也见不到娘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想,我想咱们回玉山去,那里还有些叔叔伯伯在的。这人间世界太大,咱们误打误撞莫要碰上了那些臭道士。”
静儿想了半天才道。“嗯,好啊,姐姐走到哪里,一浩就跟到哪里。”
二人定下了去处倒是高兴起来,然而没过半柱香的工夫,又犯难起来,他们虽说盘算好了回玉山去,但这玉山究竟该走哪个方向却是丝毫不知。静儿强自镇定,道:“一浩莫急,让姐姐想想。”
思索片刻,又道,“媛姐姐说过,咱们这是一路向南行,现在回头路该向北才对,你说对么?”
一浩比静儿更加不如,被她一问,自然觉得大有道理,当即点头称是。静儿也不过是寻个安慰,实在连她自己也不知确切方位,是正北,西北又或东北,道:“现在月亮东升,咱们应该走这边才对。”
也不管其他,心道我们往北走总是对的。二人就这般踏上了心中归途,白天混迹人间,穿街走巷,夜晚变回真身,奔行山林,困了找个隐蔽所在睡上一觉,渴了寻个清泉。二人虽然年幼,但也练过些妖术,尤其静儿更是深得胡媛教导,一路之上虽然有歹人猛兽,但还不至毫无还手之力,屡次有惊无险避过。这一日,二人来到一处山头,虽是冬日,却也山明水秀,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太阳当空,晒得人身上暖洋洋得极为舒泰,连日赶路避敌,两个娃娃早已心力交瘁,疲累不堪,当下寻了棵大树靠上去,头一歪便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静儿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原来面前站着两名老人,约莫五十来岁,肩上背个竹篓,手中拿着根哨棒,正瞧着自己。“哟,醒了,老伴儿哎,你看这丫头多俊呐!”
老婆子道。“嗯,是啊,我说闺女,你们怎么在这儿啊,家中长辈呢?”
老头子道。“我姐姐不见啦,我二人没处可去,不知怎地就跑到这山上来了。”
也许是那老妇的装扮与黑姥姥有几分相似,引得静儿内中一阵心酸,眼泪当即涌了出来。“不见啦?许是去办事一会儿便回呢,你们可不该乱跑啊。”
老妇道。静儿猛摇头,道:“她,她就是不见了,我们守了好多天她也没从海里回来。”
面上泪痕又重了几分。老两口对望一眼,心道,原来如此,这两个娃娃的姐姐必定是有事一时想不开下海自尽了。老妇连忙放下手中家什,上前搂住静儿,擦去她脸上尘垢,心疼道:“好孩子,莫哭,啊,莫哭,姨婆在这里,咱们有吃的,饿不着!没事,没事啊!”
一浩早就醒来看着这一幕,他倒是多个心眼,老汉问他什么,他只当听不见,也不说话,直愣愣瞪着那老汉。老汉对老妇道:“原来这孩子是个哑巴,唉,就算是天生的残疾,那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可以如此弃之荒山,若是教豺狼山豹叼了去,这不是造孽嘛!”
老妇道:“谁说不是呢。孩子,那你们现在有去处没有?”
静儿心下凄苦,便道:“我们也不知去哪里好。”
老妇一听便有了计较,拉过老汉到一边,道:“当家的,我瞧着两孩子怪招人喜欢的,男娃娃虽是个哑巴,但也挺机灵的。咱们反正也不缺这两口吃的,要不?”
老汉点点头,道:“我也甚是喜爱他们,就是怕日后他们家里人寻来,咱们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告上公堂,这可是个骗拐妇幼的重罪。”
老妇道:“我来!”
转过身来到静儿跟前,“你们家中可有长辈在么?若是有,我们将你们送回去也就是了。”
静儿摇头道:“我爷爷和外婆都被恶人害啦。”
老妇眼圈一红也跟着掉起泪来,等哭够了,二老领着静儿与一浩便朝山下走去。一路之上,老人将此地风物讲给两个娃娃,倒也教他们听得津津有味。行了约莫二里多地,眼前闪出一片村落来,这种山间小村在江南一带极为普遍,几十户便是自成一村,自然也有大村,上百户,数百户的各地都有,且自练乡勇,防范盗匪流寇,又有极小者,不出十户,常常是一家人世代居住之地,似这般小村往往依附于某个大村大户。眼前村中约有四十余户,就在山中一片谷中安居,村名“山头上”,土地富足,离最近的县镇也不过二十余里,算是方圆有名的富庶之地。老汉刘玉贵,年逾五十,是村中唯一的通正,所谓通正乃是里正保甲之下的村官,汉时郡下制村多用里正而极少设村长,故此刘老汉在村中也算大小是个官。是官自然就有官居,不过刘老汉这官居颇有些年头了,顶上用的倒是青瓦,只是残缺的紧,空处用竹片茅草填补,远远看去,实在是有损官威,周围稀稀落落几道篱笆,圈养了些鸡鸭,普通之极的一处山居。老太太于氏,虽然也有四十许,一头花白头发,但身体康健,平日编些个竹篓竹席贴补家用,加上刘老汉每月还能从衙里领六十钱的月钱,家境在村中算是殷实。其实若非如此,二老也不能有收养二子的想法,毕竟寻常山民百姓,养活自己尚且不易,哪有余粮多喂两张嘴去。屋中收拾的干净,桌椅堂凳固然有了年头,榫头换过不知多少回了,厅里陶瓶中还插了些雉鸡长翎。此时于氏正招呼静儿与一浩进屋,见二人怯生生的,便道:“好孩子,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家,姨婆跟公公呢,没有娃娃,会对你们好的,好不好?”
静儿何等乖巧,当即开口叫道:“姨婆!”
见刘老汉进屋,又叫道,“公公!”
乐得刘老汉差点没在门槛绊倒,难怪他们,老两口一辈子行善积德,却偏偏没有子嗣,今日捡着了孩子,还是一对龙凤,虽说一浩哑巴有些美中不足,但心想这世上哪能好事全让一人享尽了,也就坦然觉得是天可怜见他夫妇二人孤独一世,老来终于显灵送来的麟儿,心下怎不欢喜。这屋子虽然古旧,但却不是寻常人家样式,有前进东西后进东西四间偏房,中堂一间大厅,当下于氏将静儿和一浩分别安置在后进两间房中,比之别家一户数口挤在一堆强了不止十倍。如此,二人便是在这山头上村暂时安顿下来。见过了四邻,拜过了村口的山神牌位,这就算承认了两个娃娃是山头上村之人。拜祭时一浩抽空偷偷问静儿:“姐姐,咱们就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么?”
静儿想了想,道:“以后我不知道,也没想过,可是眼下,咱们还有何处去?要知道,咱们连玉山在哪都不晓得,回去谈何容易,这里总有人要出去的,到时相机打听回玉山的路,岂不是更妥当些?”
本来日子也许就这样过下去,然而天道无常乃是至理。静儿与一浩在这山村之中呆了已然三月有余,每日吃吃玩玩,静儿帮着于氏做些活计,倒也逍遥自在,他二人原就在玉山天栖洞几近闭塞的环境之中长大,平淡于其二人来说算不得甚么。只是静儿呆的时间久了,这一日忽然想到,平素在天栖洞时,胡媛必定每日考教她的妖术、修炼之法,这时间一长怕自己难免生疏,日后若是遇上恶人不能抵挡可就坏了大事。于是,每日夜里等老两口睡熟之后,静儿便叫上一浩,在后院枣树下练功。狐类与犬、狼同属,望月修炼乃是天性使然,尤其月圆之夜,体内蠢蠢之情更加臊动不已,唯有对月尖嚎方能尽泄。静儿与一浩天狐之种,人形稳固,但这本性也是改不了的。静儿仍是练胡媛教与的赤焰诀功法,一浩所学尚浅,只会一些吐纳之法,只是这孩子天生的喜爱望月,奇的是,他对月发呆之时,吐纳较之平常更加顺畅,功效也越发的显著。静儿根基扎实,毕竟进阶五尾妖狐非是一时半日,胡媛又指点用心,她教起一浩来倒也有模有样,一些法门易理,虽然未必明了透彻,但运作使用之法中规中矩,非名师所授不能为之。夜深人静,二人都是蹑手蹑脚,相互间也决不说话,只用手势眼神。一浩又是跑到树下半躺在地,两眼直勾勾瞧着天上的圆月发呆。静儿此前逃难之时多与人兽相搏,对妖法参悟比之在玉山之时又更深一层,前几日灵光一现,竟意外使出了赤焰诀四层法术,此后虽然再没有出现,但她始终欣喜若狂,暗暗下了狠心,要在今日悟透悟懂。一点火星在她手心微微亮起,越来越亮,橘红色的光芒在夜色中分外摇曳多姿,待它长到一拳大小,静儿已是额头见汗,捧着的手心传来丝丝热意,须臾变作滚烫,静儿见时机来到,默催妖力,火团猛然胀大,静儿双掌却是一合,低喝一声“开!”
将双掌一分,从她手中迸出无数赤红光焰,星星点点,弥散在静儿四周,静儿按捺着心中狂喜,暗转妖丹,将本源妖力稳稳散入百骸之中,周遭光焰放佛被她吸引,都聚拢过来,可是就在要碰未碰的刹那,光焰似乎受了甚么排挤,任静儿百般催动,就是无法纳入体内,急得她暗暗叫苦。时候长了,此刻静儿只感到体内妖力逐渐失控,隐隐有冲突之势,不禁大凛,情急之下一咬牙收了人形,显出五尾妖狐的真身来,这一下,漂浮光焰欢跳着涌向静儿,妖狐周身赤芒大放,原来雪白的毛色现在化作火一般金红,喜得静儿忍不住对着明月一声低嚎。待她收了功法,重又变回人形,笑吟吟来到一浩面前,轻轻道:“一浩你瞧见没,姐姐今天可把赤焰诀四层的‘金焱甲’练成了,你说我历不厉害?以后那些凶恶之辈咱可不用怕啦。”
一浩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姐姐功法有成,可喜可贺,正巧我今日也能运转三个周天,上次教的法门果然有用哎。”
二人再玩闹一阵,见天色将晚,才高抬腿低落步各自回了屋,心满意足地上榻睡觉去了。他们不知,此刻偏房窗户纸后头,四只眼睛正急速抖动……“……老伴儿,这,这孩子是,是个,什么呀?”
“……妖,妖,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