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媛抬头一看,发现原来这边岩壁之上,密布了大大小小的洞窟,而眼前正是其中较大的几个,有高有低,高的离地数丈,低的举步即入,都是二人来高,颇为宽敞,其中三三两两都关着人在内。说是囚禁,这些洞窟口只是搭了扇木质栅栏,一不加固,二不看管,胡媛不禁对这淮南大王存了些好感,毕竟不是凶残之辈,与自己之前所想情景差异甚大。敖睿干咳一声,道:“诸位道友!”
他蛟族天生的音量高广,这一喊虽是随意为之,却隐隐震得四壁回音不绝,“还请现身与敖某一见。”
话音刚落,只听得拖沓之声连绵不绝,几个洞口陆续有了人影现身。这些人,装束虽说稍嫌破烂,但也都是中原打扮,模样略显怪异,却并不算凶神恶煞,只是众妖眼中浑浊,神色倦怠,懒洋洋并不开口,只木愣愣瞧着敖睿,对一旁胡媛更好似无物一般视而不见。敖睿望了望胡媛,道:“族主,这些便是在此暂居的道友了。”
转向洞中诸妖,“敖某当年将诸位道友留在此间,也是迫不得已之举,噢,忘了给各位引见,现在在我身旁的,其实也与大家有莫大的渊源。这位仙子正是绵山狐仙祠里供奉的狐仙弟子,当今的玉山狐族之主,胡夫人。”
此言一出,洞中众妖这才有了些反应,都朝胡媛望去,只是眼中狐疑之色浓重,并不轻信。胡媛迈前一步,右手自背后抽出碧螺箫来,滴溜溜身前一转,轻轻压在朱唇之上,随着她缓吐兰香,一曲低婉空灵的乐音自箫身而出,蜿蜒流转在洞壁之前,时而细若不闻,如泣如诉,时而半路折转,敲人心扉。当最后一缕音丝消弭不见,诸妖仍是呆在原处未曾察觉。胡媛将碧螺箫收起,平视对面,道:“这曲‘倚青萍’,各位想必熟悉。”
众妖自然熟悉,何止熟悉,简直是刻骨铭心。此际故音重闻,昏黄的眼珠渐渐清明,便如回到四百年前……天边落日余晖尚在,映着山巅古松的一片金红,云霞绚烂之下立着个弱不禁风的白色身影,神色落寞,吹奏的箫音比之今日愈加寂寥,一群少年妖怪每晚此刻便会聚在一起,仰望狐仙随着箫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那些年,绵山脚下的村落还都流传着狐仙侠义的传说,也流传着这首“倚青萍”……脚步之声由远及近,胡媛循声望去,角上一个不起眼的洞窟中此时站了三个高大妖怪。这三妖尽量面容憔悴,却掩不住其脸上傲然之气,左侧的胡媛拿眼一搭便看出是谁来,正是那九须狸猫怪之父,也就是他口中所称的“父神”,绵山山神,老九须狸猫怪,身旁二妖黑发黄眼,鼻尖牙利,不是先前敖睿说的土狼是谁。三妖眼中神色复杂,在洞口打量胡媛,似是在寻找当年青尾天狐的影子一般。须臾,胡媛见正主出来,道:“阁下想必便是这处山神了?”
九须狸猫怪点点头,嗓音沙哑,道:“不错,我正是此间山神,叫我乐【yue】十三即可,你当真是狐仙弟子?狐仙,狐仙她老人家还好吗?”
胡媛道:“家师仙逝已有两百余年了,在天之灵当谢山神挂怀。”
乐十三摇头叹道:“唉,俗语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真是不假。似狐仙这般眷顾同道的人,竟也不在人间了,可见老天无眼。”
敖睿道:“诸位道友,今日请来狐族之主也是为了化解咱们同道的恩怨,当年之事就不提啦,敖某之言大家不听不打紧,胡夫人的话,大家总该听上一听吧?”
乐十三冷哼一声:“姓敖的,你以小人之心臆想我等也就罢了,将我等困在这地底数十年,这笔账咱们回头有的算,眼下你又拉了胡夫人来此,难不成安了甚么好心?”
敖睿待要开口争辩,却被胡媛抬手打住,敖睿虽然也算的上占据一方,但在这久居四大妖族之一族主的胡媛面前毕竟差了不止一线。胡媛道:“乐山神,胡媛到此地来,非是敖大王所请,而是受了令郎之托,登门劝解的。”
乐十三听了一愣,道:“甚么?小儿竟去了玉山?”
胡媛道:“非也,我行经绵山,在家师祠堂遇到令郎,听他说了遭遇,感怀之余,也是想略尽绵力,秉承师门遗训,故此来到这落月滩,本想与大王理论。”
说到此处,看了看敖睿,敖睿嘿然,咳嗽不已,“没想到其中关节颇为复杂,也不能一概而论。乐山神,正所谓冤家易结不易解,大家即为同道,理当相互扶持才是,有甚么不快,讲清楚也就是了,似这般动辄兵刃相向,实在是两伤之举。”
乐十三道:“那倒是我的不是了?他强占我洞府,倒是我的不是了?我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但他扣住我等数十年,也是我的不是?”
胡媛道:“山神息怒,此事敖大王与我曾有计较,大王?”
敖睿见胡媛唤自己,道:“不错,诸位听我讲,这洞府于我族兴亡有莫大关联,请恕某不能还回。”
众妖一听登时鼓噪起来,敖睿急忙又道:“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此间洞府虽不能归还,但敖某这数十年间在整个江都地界灵山善泽都派人开凿了不下十余处福地,足够各位安身。”
众妖听了,鼓噪声音立时小了许多,敖睿接着道:“敖某自问这些年来,虽说将大家困于此地,却从不曾慢待,甚至不设卫卒,不设防具,只叫大伙立个誓言,敢问,若是某心存歹意,杀了岂不是干净,何必自寻烦恼。”
胡媛接口道:“罢了,前事休提。各位若是信得过,我在此做个保,只要大家服下这失魂散,保证不会将他族之秘外泄,便可以离开了。”
其他众妖都是微微颔首,他们自然晓得失魂散是何物,但兽类天性不堪束缚,只要能趁今日良机脱了眼下困境,后面的事如何还管的了那许多,这一来竟都心动了。只有乐十三与那两只土狼,沉默不语,他三人显然是众妖首领,只要他们不松口,旁人就是别有打算也要掂量下自己分量。敖睿正看透了这点,转向三妖道:“乐山神意下如何?”
乐十三摇头道:“愚夫浅见!你以为我劝你远离这里是舍不得这洞府?”
顿了顿,“你当初寻此地掩盖那妖物的气息异象,根本就是饮鸩止渴之举,我再劝你一次,带上你的族人,舍弃妖物,有多远,逃多远,不然到时祸到临头,你追悔莫及!”
敖睿道:“究竟是甚么祸事,这内洞之中某也探过,并无不妥,今日你若不讲清楚,恕我不能从命。”
乐十三仰天喃喃道:“不可说,不可说。”
这时那两只土狼上前一步,对着众妖道:“你们陪着受了几十年困地之苦,眼下也不用再陪我等等死,出洞自寻出路去罢!”
众妖道:“那你们?”
土狼黄眼一闭:“我们是不会出去的。”
他的声音浑厚,“你们,出去。”
乐十三也如土狼一般,倚在洞口,双眼微闭,不再说半句。敖睿眼见无计可施,先施法招罗子颖前来,等待之时将失魂散一一分给众妖服下,再由胡媛施展狐族不传的秘术去除了众妖记忆。乐十三与土狼仍是不言不语,甚至连眼皮也未曾抬动半下。罗子颖片刻即到,领了敖睿之命,带领一干依然有些昏昏噩噩的江都妖类出了洞口。敖睿见事情终不能尽全功,与胡媛两相对视一眼,都是苦笑不已,但眼下看来别无转圜余地,更无两全其美之法,无奈之下,二妖一先一后正待离开,却听乐十三忽道:“胡夫人,请留步!”
胡媛收了已然踏出的半步,道:“乐山神请讲。”
乐十三此时已睁开双目,道:“有件东西,是狐仙当年留下的,你是她的后人,此物也算物归原主。”
胡媛听了大奇,边走近边道:“是何物?”
乐十三起身朝洞内走去,“且随我来。”
敖睿跟在胡媛身后,刚要进洞,却被两名土狼拦住,依着敖睿脾性本要发作,但踌躇之下,还是驻足洞口,只是鼻中忍不住哼了一声,土狼丝毫不以为意,见他停了脚步,也在边上寻个地方蹲下休息。胡媛跟着乐十三走在内洞之中,这洞中果然应了敖睿之言,大洞套小洞,里面别有洞天。来到尽头,乃是一个极宽敞的所在,洞顶高逾长许,气息清新,反不似外洞有一股骨血腥臭之气。四周缀了几颗夜明石,虽说极为昏暗,但狐、猫、狼类本就目力极佳,尤其夜间,视若白昼,因而胡媛进来之后并无不适之感,反而细细打量起来。洞中几乎徒有四壁,只在一边摆了几张大小不一的简陋石墩,还有些干草破布铺在一角,别无特别之处,除了一摞垒砌的石块,或说,石塔。这石塔其实极矮,大约只到胡媛腰际,下粗上细,顶端似乎还放置了甚么物什。乐十三进到这洞内,整个人便像换了一副模样,不仅没了蹒跚脚步,进退动作间还不时自眼中放出光亮。“胡夫人,这边。”
乐十三正立在那石塔旁边。胡媛来到近前,只见乐十三蹲下身子,自那石塔背后摸索出一个小包袱,解开从中取出东西,双手交给了胡媛。“这是狐仙当年离开绵山时,亲手交给我的物什,只说日后有玉山的狐族后人来此,若持有碧螺箫,便可将其转交,否则,须在我绵山山神一脉世代传下去。”
胡媛郑重接过,轻轻拂去面上积尘,捧着雨濛遗物,心海如潮。胡媛走两步背过身去,拆开信笺观看,这一看完,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笺书:谕玉山天狐族脉后世之主吾天狐之族,至惠帝元年,历一万一千四百年,世间皆传言承自上天,族内亦以此育教子弟,代代相传。然余遍查典籍,未见佐证,尝引为平生憾事。然毕竟天不负我,高祖八年游历之时,于江南一太古秘穴中觅得线索,寻根究底,得窥惊天之秘。彼穴位于江都映月滩畔,深藏水下,应为太古山穴。穴内洞窟连环相套,却暗含神机。至深处极广大,并有二十四处地火明石,中间之地,有玉石巨柱擎天,其下统御四方地火明石,能闪烁经年,再为顽石,亦是经年,如此往复,不知年月矣。余觅得此穴之时,正值由玉化石,地火积温透石而出,喷薄不已,余于躲避腾挪间不慎误中机关,擎天柱下有四具人尸显现,皆是通体晶莹,赤色,身形高大,样貌不似中土之人,尖吻利齿,所着衣物早化尘泥,其五脏六腑透体可见。其一无头,呈灰白之色,双臂夹有玉质狐骨两具,一九尾,一七尾,与我族尸骸极似,人狐之间骨骨相融,急切不得分离。本欲再作细查,然情势恶劣,不得不退。后族中突生大事,无暇他顾,而今存亡之际,暗流汹涌,有凶恶之辈虎视眈眈,然此事关乎吾天狐本源,实大事也。当日穴中,余尝以指尖触碰晶骨,不想手上血肉渐化玉石之质,且有蔓延之势,想来命不久矣。今作此书,交由绵山山神十三保管,其曾受余恩德,立誓监守古穴,他日若能代为转交吾族当主,余心怀慰矣。又,蝶佩于穴中有莫大效用,切切。狐主二十二代雨濛字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莫过于此。这信函所载的竟是事关狐族本源来历的秘事,又与眼前紧密关联,怎叫胡媛不暗自心惊,不察间,额上已有细密汗珠。又再细看了一遍,胡媛将信笺原样叠起,收入衣内贴身收藏,妥当之后这才转身朝乐十三深深一礼,道:“多谢山神传书,厚德必当报答。”
乐十三急忙摆手,连道不可,“我受狐仙大恩,无以为报,区区小事,应当应分,夫人不必如此。”
胡媛道起身:“敢问山神,师尊她老人家可还交代旁的没有,事关重大,我不敢漏过些微细节。”
乐十三道:“狐仙当日来的急,去的也急,并无只言片语交代,只交代我等若见到外洞石壁渐变玉质,则莫要近前,待一年后方能进入。我虽奉命看守此洞,但有狐仙之言在先,我等从未踏入这内洞半步。”
叹了口气,“没想到,那姓敖的竟把我等关押在此,真是世事难料。”
胡媛道:“我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乐十三道:“夫人但说无妨,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媛道:“方才山神为何不与众妖一道借机离开,而非要留下呢,那失魂散虽是妙药,但以山神之尊,日后驱散也是易事一件,何苦继续这囚困之灾呢?”
乐十三苦笑道:“夫人请看。”
说罢将衣袖撸起,胡媛一望之下真骇然了,只见乐十三整条左臂全化作了玉质,与那敖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半边身子也是这般模样,土狼与我是八拜之交,生死弟兄,见我受难,出手相救,而今全身差不多都成了石头,每月月中时疼痛难当,只有幼孩颅液能稍加缓解。”
胡媛这才心下了然,又听乐十三道:“夫人,我三人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就不用挂怀了,反正过几日便是玉潮逆袭之时,能在死前见到狐仙后人,了了这心事,老天待我也不薄了。只有一事,就是小儿茗岭,始终放心不下,还望族主日后看在我尽心守成的份上多加提点,日后能重振绵山狸猫族类。”
二妖说着话,已然来到外间洞口,胡媛正要开口,却见乐十三突然闭口不言,瞠目结舌,满脸震惊,顺着他目光看去,胡媛也是一惊,洞口外不知何时立了一道人形黑影,而两名土狼连同敖睿此时竟化为三座玉雕,生气全无。一时洞中一片死寂,那黑影察觉二妖出现,也是一顿,但也仅仅就是一顿便贴着墙疾速扑来,说是黑影,因为它浑身上下一色漆黑如墨,又兼犹如纸裁,几乎是瞬间飘过外洞。若说乐十三在洞中呆了数十年,动作呆滞,胡媛则立时反应,当先连施了两道妖力抵挡,右手拂上鬓角,同时拉了乐十三向后飞退。但那黑影的的确确是个影子,妖力贯体而过,毫无阻拦,击在洞口顶上,落下滚滚碎石。胡媛心下骇然,刚要变招施法,只觉眼前一黑,那影子已然罩了上来。黑暗中,胡媛六感渐渐失去,最后一点清明,只听到一声仿佛大尊玉石倒地碎裂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