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仰望星空,我都深感失望。即使点燃自我,向天飞冲怒吼,也无法撼动一颗星尘。每次仰望星空,我都深感无奈。与其坠入黑暗,不如融入星海,感受诸星诸光之伟大。黑暗中迸出一团明亮的火光,如邪恶之地绽开的鲜花,又如旭日初升,霎时刺透莱特灰暗的心魂。“有些人生得伟大,但死得渺小;有些人出身卑贱,却死得光荣。很多时候,本质与禀赋都无法在一开始显露,直等到旅程结束时才清楚。微小之星在消逝的时候,也能发出最耀眼的光芒,照亮整个时空!”
阿梅利所言极是。唯叹少一分光,则必多一分暗。“我非屠龙勇士,乃罪恶之果,龙之传人;唯有一死,才能砍断嗜血病毒这条巨蛇的头!”
沉睡者又想起自己在血族之堡里的感言:“我要杀了你和科隆尼斯全家,然后自杀!这是唯一能拯救七大陆的方法!”
正如一百多年前的老话:恶龙杀死了净化者,但净化者的鲜血泯灭了恶龙之国。眼下这个屠龙的机会又被克雷森抢走了,莱特只能忍痛看着他随那条恶龙消失在地道末端,回馈他的,也只有一团愈发明亮的消逝之光。命运的天枰是公正的,但是好运不可能平等。如白精灵说的:万事万物均源于不等,唯有不等,才有星辰;唯有不同的时机,才有闪烁的明星;或明或暗,非人可断,也由不得人选择。原为兽族领主的克雷森竟被奇迹之光净化,成为灰袍净化者,可惜他向来胆小怕事,正如莱特拔掉“罪恶之根”,却还要对付它的“余孽”一样。只是相比之下,克雷森的行事动机要单纯许多:只要他心里还有一滴命运之血,即可将无尽的勇气激发出来,使幼稚变为纯正,使微小变强大——虽是初露曙光,亦能此消彼长,霎那间驱散所有令人恐惧的阴暗!命运就像一场夜戏:夜虽黑,命运之心却依然跳得那么起劲,依然对光明与快乐充满强烈的渴求;尽管奄奄一息,也要奋战至死;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演好这戏,以取悦命运之主。这也是人说的荣誉——死活并不重要,过程才重要,它将渺小如尘之人变成浩瀚夜空中的一颗星;哪怕是微小之星,哪怕只有一线光明,亦是无上荣誉。诚然,净化者就像一面明镜,让镜前的罪恶之徒不得不埋头自省。但是净化者也好,屠龙英雄也好,他们什么荣誉都没有。无论怎讲,鲜花的色彩都只是阳光的反照,英雄的功勋皆由命运之锤铸成,亦如镜像映现着命运之主的荣光。因此,荣誉就像璀璨的星光,是命运之神盘中的珍宝。无论大小明暗,皆为奇葩。若将其中一个抽出来观赏,也看不出什么伟大。唯有将它们放在一块,才能凸显其玄妙的光华。命运之神喜欢亮光,星海即如涟漪般扩散。那光愈发壮大,以至发出骇人的声响,地动山摇。莱特不得不合上哀恸之眼,从拱门上吃力地爬起来,缩回到那间破损的小屋。透过残缺的破口,他又看见那光变成一股火浪,如澎湃的海潮从地道深处涌来。看来这就是光与火的净化了,莱特心想,把脸扭向小屋内墙,皱着眉,沉着脸,站到墙边,把手放在墙上,闭上了灰暗之眼。如古时的精灵所说:“不温不火即是光,强烈之光即是火;光的净化常带来希望,火的净化常带来死亡;两者同为一体,无法将之提取或分离。”
如铁匠德芬斯锤下的兵器——或许只有毁灭,才能将这些罪恶之躯并滔天巨浪般的血气化为尘烟。片片泥灰在剧烈的地震中撒落,地道开始崩溃,拱门也开始瓦解。炽烈的猛风从莱特背后席卷而来,将他压在墙上。灰土般的头发随着弥漫的烟尘飘荡,滚滚热浪冲刷着他枯木般的腰板。但他依然闭眼,面容沉静,他已将一切危险抛至九霄云外,乃至在心灵深处找到那份永恒的平静——命运之神赐下的灵力。借助此力,莱特稳立如山。微妙之力从心底迸发,如喷涌之泉,经由双臂向坚厚的石壁传递,其上出现许多方形裂缝。片刻后,墙上的暗门便化为碎落的石砖,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莱特眼睛一挺,纵身一跃,借助背后喷涌的热气飞冲而入,扑倒在漆黑的暗道中。紧跟而来的是一阵轰然巨响,身后的石屋顷刻倒塌,暗道的入口就这样被崩落的碎石堵死。体衰力竭的莱特陷入了晕迷。在冥冥中,他又想起血族地堡里的心语:几千年来,七大陆一直在恶龙的注视下,但有人编造了美丽的传说;他们说,巨龙已经被英雄杀死,命运之士拯救了浮斯特,他们的后代都是屠龙勇士;每当声闻有余种出没,就会毅然前往,除其后患;直到他们死的时候,才会道出实情;原来龙并没有消失,因它无法被杀,只会不断幻化;其力虽被削弱,但其爪牙和孽种连同释放出来的毒素一直滞留在人间;只要有人偷走它的一点遗物,哪怕是一片凤毛麟角,即是继承了它的遗毒和罪恶的血统!这才是嗜血者和沉睡者的来由。此余孽就像毒蛇的鳞片,片片相接,代代相传,又像深不见底的螺旋形地道。看来这就是“微笑俘虏”的谜底了。克雷森说的没错:“若不及时踩住邪恶的蛇头,那么整条毒蛇都会钻进我们的心窝!”
现在,克雷森已经炸掉那条恶龙,使莱特得以在“龙头”下施展“锁喉术”,拐入一条生路——或更确切地说,是沉睡之路。看来“沉睡”确是莱特的顽疾,每当度过“危险期”,或坠入深坑,就极易陷入沉睡。在昏睡之中,他又看见东净化广场一片狼藉,好像被爆炸所震动。广场的围墙倒了许多,净化塔的墙面也多有剥落,虽然没倒,却变成一座危楼。但是广场东面的兽人城堡就没那么走运了,它就像被利剑劈去了一半,墙面和楼层都坍塌了下来,变成一堆废土,只剩一个破败的岗哨。随之而来的是血族军团,他们如潮水涌入。好逸恶劳的兽人城主认定他们是冲着净化塔来的,便坐视不管。天遣者阿梅利也无暇东望,只能保护旗下的士兵和其他人撤离。憋了一肚子毒血没地方发泄的嗜血暴徒便通通涌向广场之东。狂妄自大的强兽人虽然手持大刀阔斧,却只能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暗红之血染遍了大半个广场,肝肠脑浆涂了一地,却无法干扰到西边的清净。懒散的兽人城主一旦遇上凶残的嗜血者,就吓得倒在地上装死,难料在紧张之余憋不住气,一喘息就被嗜血者啃破肚皮。血族之女利斯坐上了兽人领主的高椅,傲视着座前倒地不起的强兽人卫兵。一个与莱特一般相貌的嗜血召唤体爬上摇摇欲坠的城堡岗哨,插上血族的军旗,一边狂吼一边傲视八方,下巴还淌着兽人的鲜血。余下的,只有那些还戴着“强兽人”金属环的兽奴。他们以前是兽人城主的奴隶,现在是血族的奴隶——血奴,或生或死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只可惜莱特又错过这样一场“好戏”,可叹命运不等人,兽人城主的坐以待毙与沉睡者的“闭目养神”似乎不谋而合。原来,百年沉睡者也是这样炼成的:他们不是会飞的超级嗜血者,而是“超级诅咒者”;不用翅膀飞,乃在梦里武。如此看来,东德斯兰这场大灾变或许也是百年沉睡者的噩梦召唤来的。“人是怎样炼成的?其实,这是一个错误的命题。人非炼成,乃天生如此。沉睡者亦然,我亦如此。万事万物皆现成。”
昏睡中的莱特又听见游吟诗人普尔的说话声,他的嗓音好像变得柔细而深沉,就像白精灵的低语,遥似在天边,近似在眼前。莱特睁开了迷糊的双眼,柔和的白光映入眼帘,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两只昂首向前的白孔雀。莱特之前见过它们,但是现在,它们的羽毛已从灰变白,如同斑鸠变成了鸽子,只是尾部羽毛上的圆斑还在。而此时,莱特发现他正被这两只孔雀拖着走。它们的脖子系着一根绳子,另一端绑在莱特的两只皮靴上,沿着深不见底的暗道走,行姿从容,步伐沉稳,好像两位资深的沉思者。垫在莱特脑袋下的,是一本硬皮书,在拖地而行时发出低沉而平稳的摩擦声。一条皮带绑在他额头上,将他的头与书绑定,就像一个枕头。“怎么样?”
身后的人走到他身旁。莱特一转眼,即见一个白衣人,他身材魁梧,头发金黄,五官俊俏,双目放光如星辰,又像两袖清风的天遣者。他腰旁系着一把鲁特琴,琴中有柔和的烛光发出,如霞光,照亮周围不到五步之遥的地方。“你是谁?”
莱特昏沉沉地望着他,感觉他长得像普尔,却非同寻常,更不是以前的普尔。“你希望我是谁?”
对方反问:“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你是醒着,还是睡着?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你我之中谁更真实?不,莱特,人情世故皆虚无,唯信念释放希望之光。”
“你要带我去哪?”
莱特总感觉自己心神恍惚,如烟飘舞。“去你想去的地方。”
对方把目光举向前方:“看,我的孔雀已经长大,它们身上的斑点都是明亮的心眼,不会看错路。但你,莱特,如我之前说:你一开始就走错路,你一直缺乏勇气正视它。无论你走到哪,都带着一股死的味道,如同消逝之光。但这不能怪你,因你生来如此,如微小的孤星:即使与明亮之星插肩而过,也无法被点亮;即使撞向黑暗之地,也无法给予光明。你只是你,一颗疾驰之星,自由运行,却漫无目的。直到你燃尽自己,消失在黑暗虚空中。所以,你必须卸下华而不实的铠甲,减少飞驰的惯性、速度和热度,保护你仅有的一颗心不被毒火燃尽。破损的船越重,沉得越快,你要尽量抛下更多的杂物,免得积重难返。针越小,编织越灵巧;拥有越少,心境越恢宏。”
莱特漠然望着他,感觉对方就像梦中的云,所言所语如呓语。但他心知肚明,对方能看透他的心。普尔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已钻入你先前打造的历史迷宫,陷入自己挖的坑中难以自拔。你已被黑暗屏障囚禁,无法突破这个监牢。你如此贪恋这个迷宫,却被其中的嗜血恶兽驱赶。你试图逃避它,但它一直紧咬着你不放,直到你将它当成朋友,由此失去原先真正的朋友。若非被命运之神所设的屏障撞得头破血流,你就是不能悬崖勒马。因你渺小如尘,无法力挽狂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庆幸的是,你已经在起初的失落之地寻回你的命运之力,所以,我才会被此力吸引,在这找到你。很多人都力图在他们的人生旅途上寻求各种新奇的定格,以磨灭他们不尽人意的品格,殊不知早在他们呱呱坠地前,命运之路木已成舟。当黑暗之灾降临在他们头上时,也依然死性不改,紧握着凋残的怨念不停地建造,建造昔日倾倒的坟堂——这些杂乱无章的敲击已经扰动了命运之神的怒气。所以停止吧,莱特,你不是他们中的一个。”
普尔摇了摇头,又说:“但你就是无法停下,对不?无所谓,反正你离死不远了。生命之路如长河,从头到尾都在命运之神眼下流淌。那些势在必行的突破在他眼中都是悖逆的冲动和变节的借口,那些海誓山盟的举措在他耳中也像哭闹的稚童。他们的力量就像大水泡,越增长越危险,随时会自爆。作为命运之士的你,仍须面对你的前身,他就在你心里,无论你走到哪,他都如影随形。你极目看到他的败局,却又不敢正视他,心想:无论爬多高,也只是在爬梯子;即便横冲直撞,也未能打破自身的监牢;所以你只想知道,此路通向何方?但我要问:你是否愿意舍弃你的王冠、宝剑和权杖,像我一样?而你回答:这是你的生命,除了这些,你已一无所有。殊不知,这原是命运之主所赐,乃心外之物,非汝之本性。汝本为无人,除去这些才是真汝!生命之义并非由简及繁的进化,乃从混杂到单纯的净化——提炼与升华!人命关天,不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所以,空无和失落就是我的宿命?”
莱特心中一阵苦闷。“命运一词实乃虚无,即使是命运之子特里克斯也无法全部看透,唯借命运之神镜方显真容。”
他说:“汝乃科隆尼斯之镜,若非砸碎华而不实之镜,则无法扭转此命。此乃映现,非连结。虽然如此,亦是命运之结。迟早,你都必须面对。”
“那我……该如何做?”
莱特一脸迷茫。“黑暗降临之日,很多人都在乞求命运之主的饶恕并救他们脱离凶恶,但他们始终不能。尘埃落定,木已成舟,无论走到哪,暗影都接踵而至。”
普尔转过脸来望了他一眼,明净之光在他眸中闪烁:“嗜血病毒实乃人心之恶,血灵是其诱导者。在这些人印象中,瑞根魔主非常强大,超出他们的想象,如扑朔迷离的噩梦,根本找不出任何破绽。如果命运之神将他们交在它手中,就无法逃脱。当然,他们会一直挣扎,却如落入蛛网的蚊子,即使寻遍所有可能逃脱的丝路,最终也逃不了灭亡之爪。唯有乞求,乞求命运之主回心转意。除此一路,再无它法。唯有在命运之主持续不断的光照下,才能驱散人心的黑暗,成为晒熟的佳果。但不要异想天开地祈望他降下超凡之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各从其类各得其所;如果他早已视你为黑暗屏障中的囚徒,那你就是无论如何也都逃不出他的命运之掌。只是不论强弱,只要在命运之主手中,即是安稳,何不安守本分呢?所以现在,我只想请你清空自己的心思,忘掉之前的密友,然后站起来继续走。”
“什么?”
莱特心中一阵惘然。他清楚对方的意思,却艰难地犹豫着:若是如此,他会失去什么?当然,这包括他的尊严,以及他的爱女利维亚。若是如此,还不是像一个被人剥光衣服的死囚,站在众目睽睽的绞刑架下,任由刽子手羞辱、伤害?既然命运之神不赐他超凡之能,为何还要他丢掉手中的武器,自暴自弃?难道唯有如此,才能回到正轨?这是返璞归真,还是倒行逆施?不,除非命运之神亲自动手,否则他绝不善罢甘休!莱特斜视了他一眼,冷然说道:“如果这些都是命运之主所赐,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平白无故去送死?此乃一厢情愿,非神意愿。”
“不。”
普尔摇头说道:“无水之井是死之容器,口是心非的伪善者永远活在虚假中,行思不一者是傀儡木偶,无灵之人实乃行尸走肉。人须自做决定,自食其果,才是活路。就像活水流入肚中,随后消融,命运之士的一生即是嫁接命运之神的命运之路!”
“所以这是一个试炼?我,才是锻造中的武器?”
莱特疑虑。“可以这么说。”
对方一手指向暗道前方坎坷不平的铺路石:“出路已经显明,但仍要你去走,谁都不能代替你。心外之物只是命运之路的铺垫,非你所有,却要你从中经过,唯有如此才会明了。所以它们仍是命运之刃的磨石,但命运之士无须佩戴任何武器来显明他的身份,好运与佳境无法改变他的本质,只能修饰他的皮毛和外衣。勇者不需要奇迹,因他生来就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恒星,乃自燃,亦是被点燃。但不要忘了,他只是一个演员,像我之前说的,命运之神喜欢看戏,也主导着整场戏,人拥有的一切皆为道具。走路好,但走错路,就不好。所以,你必须时刻铭记你的身份,选择光明之路,拾起秩序之剑,取悦命运之主。”
然而莱特还是垂下了茫然的目光,暗想:倘若,这只是一场恶作剧的话,也太过份了;如果利维亚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傀儡木偶,一具空壳,那为何他还能感受到她的生命气息呢?不,即使她只是命运之神的一个叹息,也必须争下这口气!“我会重获新生?”
望着普尔飘逸的身影,莱特又疑惑起来。“是的,在你清空那些老旧的记忆之后。”
普尔说,“你不能总是活在过去,乃须展望未来。但你无法逃避你心中的噩梦,在噩梦中,你无法用腿奔跑,因你正躺在睡床上。而且你也无法凭一人之力战胜巨大的黑暗。你必须与正义结盟,插翅高翔。但别忘了,你的心就像一个房子,必须修整、打扫,贵客才会拜访。若你邀请善者,好运自会登门;若你招引恶者,厄运不请自来。出口就在前方,一路走好。”
莱特的目光又跳回眼前这条沉闷的暗道,见末端有一团狭小的亮光。那光起初很弱,就像夜晚的星光。随着孔雀行进的步伐,莱特渐渐看清它:那是一条窄缝,像是暗道的出口,却没有逐渐变大;莱特眨了眨迷蒙的双眼,发现这条窄缝在他眨眼间裂开了。原来,这是他的眼缝……清风吹拂,萤火飞舞,匹匹骏马驰骋在幽邃的森林中,卷起片片枯黄的落叶。莱特猛然挺开眼,发现自己骑在一匹奔驰的黑马上,头靠在身前一个身穿银甲的精灵骑兵背上。莱特挺起发沉的脑袋,四处张望,神情恍惚。刚才的梦如此真实,比起黑暗之日里的实物,沉睡之梦甚至更真。“感觉如何?”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扬起。莱特扭过头去,看见一个女精灵骑着白色独角马,身披银甲和白色披风,腰束皮带,脚踏黑靴,背负两把长剑和一把长弓,马上还驮着一根银杖;她五官俏丽,但神情冷俊,灰白的长发如秋去冬来的枯草,又如随风飘扬的云团,或许这才是精灵战队的“旗帜”。莱特愣愣地望着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样。“莱特!”
女精灵又喊了他一声,愁云涌上她的眉梢。后者恍然清醒,认出她就是天遣者阿梅利。原来是她的部下将他从东净化广场下的兽人地牢暗道里拖出来的。看来这次沉睡又差点让他失忆,每次跌倒对他来说都很危险,刚才那一霎确实令他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太多,真不想再失去什么了。“我们往哪?”
莱特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东北。”
阿梅利松开她的愁容,骑马至他身旁:“命运之神不会让我们那么顺利就回到家,就像旋风中的落叶,总要转几圈后才能找到自己的根。没上过战场的士兵不是战士,没有疤痕的战士不是勇士。记住了吗?”
眼见这支精灵战队参差不齐,弯弯曲曲,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莱特想起之前的遭遇,又忧郁起来,埋下黯然伤神的目光。清冷之风洗刷着他的愁容,沉闷之心随着散漫的马蹄跳动。在他乌黑的皮革衣裤上,还沾着兽人地牢里的血迹,无论风怎么吹,那股凄惨的腥味就是挥之不散。于是他又把目光移到马下的零花碎草上,随着奔走的马步,眼前又掠过那些令人痛心的记忆面容。或许,他生来就长着一双灰暗之眼,看不到一张美丽的笑容,而是一幕幕悲惨的屠戮。当他想起那些体无完肤的女尸时,就仿佛看到一朵朵美丽的鲜花被烈风摧残,被毒火烧烂,而他只能站在一旁,既不能用他单薄的身躯挡住烈风,也不能呼风唤雨熄灭她们身上恶毒的烈火。一片阴霾漫过密林上空,挡住了零零星光。林地变得更幽暗。阵阵寒风刮过他的面容,如同一把把死冷的匕首,划破他枯干的脸皮。但他一直无动于衷,不露声色。林间的空气十分阴郁,就像糜烂的尸肉散发出来的腐臭。脚下尽是枯枝败叶,仿似染血的残体和碎衣。昏暗的星光洒落在密林中,投下支离破碎的树影。寒风呜咽,雀鸟啜泣,摇曳的树影变成一个个送葬的幽灵。精灵森林里有一座僻静的小山,从山脚下仰望,便能望见山顶上一座老旧的纪念碑。天遣者阿梅丽命令军队在此休整。众人都下马,牵马上山。莱特也跟着他们爬上山,驻足观望,让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清凉的微风,婆娑的树影,醉人的花香……还有一座巍然挺立的石头雕像,可惜已经失去昔日的荣光,变成一座凄美的坟堂。十几步高的纪念碑矗立在废弃的林园中央,碑身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精灵雕像,在它脚下有一个干涸的水塘。修长的身姿就像一根顶天立地的巨柱;左手捧着一个球,乃命运之球;右手举着一把十字长剑,乃灵光圣剑,笔直的剑刃直指穹苍。此雕像已有多处破损,饱经风霜。但他的目光依旧凝重,锐箭般的视线落在北方——邪恶的聚集地——“恶王岛”。“这是霍利,东德斯兰的第一个净化者。”
阿梅利对莱特说,“他不是武士,而是英雄。很可惜,他没能活到现在。”
一阵清风拂过林园,花丛摇曳,发出浪涛般的声息。清醇的幽香扑鼻而来,犹如一股孕育着诸多生命的神气。阿梅利看了他一眼,又望向雕像的面部:“并非所有的英雄都是武士。但如果没有他,东德斯兰的人民还不知道为谁而战。他手里拿的不是武器,而是一把钥匙!”
就在此时,莱特仿佛听到一个个逆耳的笑声,似曾相识感又萦绕在他身旁。他东张西望,却不见一人,原来那是一段逝去的往事。他年幼时常到此与其他孩童玩耍:他们站在雕像下,商议一个比赛,看谁先摸到雕像手里的剑;但雕像很陡,没人能爬上;他们就活蹦乱跳,每天都来这里比试,看谁跳得更高;日复一日,他们似乎越跳越高,年小的莱特却气馁了;望着那把威风凛凛的石头长剑,莱特在临走时撇下了几句狠话:“我不会跟你们比,我是国王,在哪里都一样!我要去维利塔斯,等我回来后,一定会爬上他的肩膀,夺走他的剑,站到他头顶上!”
莱特又低下头,看着雕像的柱形底座,上面刻着几行精灵语:“阴影始终惧怕阳光,明光终将驱散黑暗。黑夜之后,即是白昼。黎明越黑,曙光越亮。唯天界之城,是我们去向。它高不可攀,多少勇士为此伤亡。每逝去一束光,都将杀死一片黑暗。一切尽在掌控中,义士永生恶者灭亡。”
现在莱特已经基本上能看懂这些词义精细的精灵语了。这些词语就像一朵朵跳动的辉光,心有灵犀者自能明晓。除此之外,底座上还有不少“短小精干”的刻痕。莱特埋头一看,才发现那是白精灵的姓名。看来这些“名字”已不复存在,但他们的“脚印”却依旧清朗。此时走来两个精灵士兵:他们手上拿着刻刀和锤子来到雕像脚下,跨入空无的水塘,在雕像的底座上雕刻,发出清脆的敲击声,算是对战友们的一种缅怀和称颂。如此行,就能在末日烈火中名垂青史、永载史册吗?坟墓,这个词对莱特来说已不再陌生,他记得年幼时已见过许多坟墓:既然那些活生生的人死后都会变成坟墓,那他们为何还要活着?虚冷的空气渗入他幼小的心境——这不可能!从此,他便踏上了真光之城的追寻之路。莱特又随阿梅利走向那些残垣断壁。这里还有许多石头雕像,它们都精雕细刻,造型典雅,不难看出精灵石匠们的良苦用心。可惜它们都经受了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而破损不堪——这些残缺不全的石雕好像都在叙说精灵族在东德斯兰的兴衰史,以及他们所追求的完美世界。如普尔之前所言:“一切均有联系,万物相呼相应——失望之国证明理想之国的存在,兽族的追寻证明文明的存在,人的追寻证明白净之灵的存在,命运之士的追寻证明命运之神的存在……万物皆相对,但其中必有一个绝对。一个圆仅有一个圆心,万物合一,万众一心,只有一个中心;众生之息均源于此,命运之子乃唯一出路,三心二意者皆为黑暗之魂!在唯一的希望之外寻求希望的人根本没有希望!”
诚然,时空实乃一体,一叶知秋,一片碎镜即可映现出所有,一块石头即可诉说万事,包括过去与将来。这些雕像虽不完美,却映射出所有不完美的生命体追求完美的一种“超能力”,此力的存在已证明完美本身早已存在。当莱特凝视着这些雕像沉静的面容时,就如同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它们早已死去,就像沉睡之墓里那台石棺上面的雕像;又如座座丰碑,各自叙说着昔日的丰功伟绩——无须出色,却都有自己的故事。莱特陷入了沉思。曾几何时,他也渴望拥有这样一座“坟”,不是在这里或那里,不在沉睡之墓,也不在梦中,乃是超越时空之永恒。就像维利塔斯堡聚光塔上的“墓志铭”:“虽是昙花一现,却是述说满月之荣。义士之血虽枯,却如花香随风飘送。虽是过眼云华,却依然吐露着芬芳。这些消逝之光,都变成不朽的英魂。他们光华四射,光彩照人。此乃天界奇珍,永生之证!”
只须一座“坟”,一座,就足够了。阿梅利正望着一位端庄优雅的“女精灵”:她直立着,身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她右手抚胸,左手搂着男童,闭着眼,仰头望空;眼睛深邃,鼻子优美;尖挺的耳朵如鸽子的双翼,好像在聆听来自远方的声音。这是废园里唯一一尊保存最完好的雕像,可惜缺少一位“父亲”。或许,这只是一种借喻,而非实体。阿梅利告诉他,这尊雕像只是“他山之石的仿制品”,原作在浮斯特。原为纪念生命的起源:约数千年前,上古精灵的先祖因一时的贪婪而吞噬了混乱之能,他们的血统失去原有的纯正;当他们从德斯兰西海岸迁往各地后就被嗜血病毒感染,分裂出其他族群;他们的耳朵都出现严重的退化,只能听见眼前的声音,却听不见远在天边的声音;他们人心险恶,为了眼前的利益而背信弃义;直到许多年后,才有一批人回到精灵森林,找到这尊雕像;从此他们都必须借助净化之力才能寻回丢失的记忆,修复破损的精灵文明;直到现今,人类都在重复他们的历史;然而这一场接一场的“净化仪式”,也无法清除他们心中的嗜血病根。如莱特之前的断言:精灵族只想记住血统的净化史,而非鬼魔的血腥史。看来第二种嗜血病毒早已在人类世界里根深蒂固:病者就像一个长跑健将,经过诸多坎坷的荆棘路,吸收了大量的混沌之能,并在他们的血统中沉淀、凝固,渗入骨髓,使爪牙变尖、变长。有人说:他们害怕明光,是因为明光会点燃他们心中的狂怒之血,使其沉浸在痛不欲生的“火坑”中;但烈火无法净化,只会越烧越黑;他们对银过敏,因为那是光的“沉淀体”;嗜血与失血就像时起时落的潮汐,骂它个狗血淋头或杀个片甲不留也无济于事。以毒消毒毒更毒,非无血无法净化。唯有清静,才是秩序之根。但此时,莱特的心仍像一个剩满“美酒”的杯子,若不清空老旧的记忆,岂能发挥更大的价值?若不寻回命运之力,与光明秩序建立稳固的关系,岂能平定“嗜血之心”,化解嗜血之欲?只要他心里还有一滴暗红之血,他的躯体就仍然是他的监狱。血灵是他的终极恶敌,始终如一。它所带来的嗜血之欲就像兽人地牢里的那五个女尸,又如一只紧抓住他不放的魔爪。在它面前退让、逃避、沉睡、装死,或用污泥作为掩饰,或与它讨价还价,都是助桀为虐。因它无所不至,没有人性;它的舌头是挂着诱饵的毒钩,每退让一步,都是为了更凶残的反扑。唯有依靠命运之灵力砍断嗜血之欲的链锁,才能战胜混乱的嗜血恶灵!此时他才想起之前在兽人地牢里捡到的那片红水晶,便将它从衣兜里掏出来,递给身前的阿梅利,说:“这些晶片非常危险,它能放射出非常真实的影像,使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幻,从而被它迷惑、操控。这些始作俑者以为他们可以将这东西藏在兽人城堡的地牢而不被人发现,但他们错了。”
阿梅利接过莱特手中的水晶碎片,仔细察看起来,随后点了点头,说:“这些水晶是智慧的结晶,亦是罪恶之果。但血族目前无法打造如此精细的东西,唯有上古精灵可以,而且必须在仇恨之火中反复磨练才行。”
“这只是心形红水晶的一块碎片,血族的族徽也有一个暗红之心,想必也与之脱不了干系。”
莱特说:“我认为科隆尼斯才是幕后的操纵者,‘血族之剑’只是这颗‘黑心’的拥护者。”
“科隆尼斯?”
阿梅利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但……他可是东德斯兰众议院的议长,没有他,这个王国将是一盘散沙。”
“我们不也是从四分五裂的浮斯特飞来的散沙?”
莱特愕然望着她:“就算我们挤上苍凉之地的最高峰……又能怎样?”
“所以他才不惜一切代价去巩固它。”
阿梅利不悦地说。莱特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阿梅利拿着那块水晶碎片从他面前走开。他无奈地垂下头,盯着脚下凌乱的枯草,许久后才抬起目光,望着她苍白、突兀的背影。只见阿梅利又站到净化者霍利的雕像脚前,埋着头,抬着手。莱特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边,见她胸前戴着一条白银项链,感觉之前好像在哪见过它。项链的挂坠是一个扁平的三棱锥,由透明水晶雕琢而成,从正面看是一个倒置的正三角形。阿梅利一手提着挂坠,另一手捧着那块红水晶,将挂坠悬在水晶上。鲜红之光从水晶里迸射出来,如血注入挂坠里面,变成它的一个红格子。在这个格子之下已有蓝绿两格,当红光填满最上面一格时,挂坠发出了明亮的白光,如正午的太阳。“这是什么?”
莱特不得不把脸转开,一手挡在眼前,心中一阵苦闷。这一幕又使他想起之前在东净化塔上做的那个梦——那个燃烧的白衣女人。但阿梅利依然旁若无人,她将手中那块失去光彩的透明水晶往那干硬的水塘里一扔,水晶碎片又摔成无数细小的碎粒,犹如落难之人的泪珠,又像莎琳和克雷森的鲜血。阿梅利把挂坠藏入衣领,透出沉闷之语:“我一直尝试在黑暗中燃起希望之光,将混乱化为秩序。但你一直在质疑我的信心和能力。也许只有当我的名字也刻在这座雕像上的时候,才会让你满意。”
她郁闷地看了莱特一眼,又在他面前走开了。莱特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寒酸。他沮丧地叹了一口凉气,又望向这座雕像。只见雕像的底座上已经逐渐雕刻出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无瑕者,一个是净化者,下一个,会是谁呢?莱特揪心地想着,离开这座墓园……阿梅利的军队终于穿过精灵森林,来到地中岛北端的净化塔。这里的夜依然寂静,塔顶上的命运之球仍在闪烁,明净之光如同夜海岸边的灯塔,让诸多不安的漂泊之人在此落脚、安歇。夜空上的魔法屏障好像已经冷却,失去它原有的闪光,变成一顶几近透明的大伞。昏暗的星空愈发沉寂,星光愈来愈稀疏,仿佛被飓风卷进无尽的虚空,仿似萤火掉进黑湖般的漩涡。“漩涡”的中心,就是那黑日,它的四围逐渐暗淡,就像深不可测的瞳孔正在扩散。这里是德斯兰东陆地中岛的北海岸,夜风中掺着颗颗躁动不安的水汽,新的梦魇正在悄然逼近。净化广场的餐桌上摆放着许多蔬果,都是精灵士兵们在路上采的。莱特终于可以在此饱餐一顿,尝到真正的美食。只是许多士兵都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到现在仍将他视为“雷德一世”的替身,或说,是他的替罪羊,但天遣者救了他。命运之士确实命大,就像“沉睡的黑日”,看似正在消失,却是不死,还有诸星诸光护着他,一直为他添火,热切盼望他死灰复燃。莱特也感觉自己好像刚从痛不欲生的死亡之地里钻出来,灵力的复苏使他开怀畅饮,如同置身于天界之城的青草地。莱特随阿梅利登上净化塔的顶台,举目远眺。凛冽的海风将他们枯涩的头发疏向脑后,又如一只只淘气的小手,推搡着他们消瘦的身子。只见阿梅利的目光变得笔直而深沉,以致在此瞬间,眼神有如脱弦的锐箭,越过海崖,落在远处的海平面上。灰红色的海水不停地跌宕着,溅出朵朵浪花,好像有许多邪恶的猛兽正从海底上浮。海面升起茫茫大雾,宛若一件灰白的寿衣,沉闷而诡异地抖动着,将海峡对岸那片燃烧着的陆地掩盖起来。阿梅利的目光又折回到海崖边上,崖下晃晃悠悠地泊着一艘双桅帆船,崖边站在一排精灵弓箭手,他们手持长弓,时不时地把箭射向崖下的沙滩。这里也经常有水尸出没,看来东德斯兰的死亡病根还在,水龙的余孽依然未消:有水的地方就有水尸,有血的地方就有嗜血者;死性难改,覆水难收。如他们所说:有屎的地方就有苍蝇,混乱之心引来混乱之力;罪有应得,不可撤销!阿梅利垂下阴郁的面容,似乎觉察到这片海域的种种异样。片刻之后,她举头望空,透过魔法屏障,久久凝视着那个正在向北沉落的黑日,发出深沉的低语:“它一直在吞噬星光,但它真的如你眼中那样黑暗吗?我想,这也只能表明它的自我与内省。唯有当它将更多星光吞噬而引发混乱,才能显出它的自傲与自私。善恶实乃秩序与混乱——秩序之私即是无私,混乱之私即是自私。你已经找到秩序之种,我能感受到,但这不代表罪恶已在你心中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若心中无果,心光就会燃尽而坍塌,变成无所不吞、不断下沉的黑日。所以我要问,当你来到这片暗若虚空的荒地,花费百年苦苦耕耘,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却无法铸出永不熄灭的心灯,只能日渐式微地长出一株半身不遂的麦子,如同一颗巨星在坍塌时发出的那束暗淡、阴晦、哀嚎一般的消逝之光的时候,你会有何感受?”
莱特忍不住冷了她一眼,不禁抽了一口寒气,心中一阵寒栗。显然,这话头直指他与无瑕者莎琳的“乌合之果”——那个双目无光、又聋又哑、瘦弱畸形的“无花果”——利维亚!莱特的目光又陷入深深的迷惘,叛徒斯通尔和血族领主雷德的“诅咒”又在他脑中回放:“荣誉就像一顶王冠,它的光芒傲视群芳,它将周遭的快乐全部吸吮,众人的赞美将其润色!”
“这,就是你的孽种!你就像一个愚蠢的农夫,一直苦于无果的劳作,总想收获诸多硕果,直到你心力衰竭,但你只能看着她们一个接一个死去,只留下一个苦果,一种凋残的腐化!”
“你只想像黑日那样,将诸多荣光吸吮……”阿梅利不久前也这么说。“鼠目寸光的人只看到一面现状,但命运之神喜欢看全过程,而非起初和结果。在他眼中并没有因为所以,一切皆命定,唯有假戏真做,没有理由。”
莱特终于打破沉默,说起话来却像普尔。“那么告诉我,她的另一面会是什么?”
阿梅利又抬起脸,望向黑日,语气依然:“告诉我,她到底是真,是假?”
“那是白日。”
莱特抬眼望空,断然说道:“或是另一个世界。”
“你确信?”
阿梅利漠然一笑,“或许,无论从哪边看,它都如此黑暗。或许这是一个无底深坑,黑暗的无限循环。只要滑入其中,就无回头之日。黑日变白日,或许也是一个消亡的过程。有人说,当一颗巨星奄奄一息时,就必须添火,否则就会熄灭。”
“是添火,还是添乱?”
莱特冷淡地说。“都不是。”
阿梅利注视着那个黑日,目光凝重,面容暗淡。“因为,它生来就是一颗嗜血如狂的黑日,每为它添上一把火,或一道星光,都将被它转化为黑暗力量。它就像一条黑狼,渴望拥有,却害怕失去,殊不知它在嗜血的同时也在大量失血,所以它越来越瘦,很快就要变成一个皮包骨的死尸了。唯有当它撑破肚皮,将它吞下的都吐出来,达到无我的状态,才能堵住这巨大的破口。越想获得,越易受损;舍弃越多,保全越多。”
莱特生冷地望着她,又把目光投向深瞳般的黑日,感觉自己正在坠入这个无底深坑——或是无限的渴望,或是无尽的梦魇。它可能见好就收,或是撑破肚皮,亡羊补牢吗?莱特又陷入迷惘:一旦变成黑日,还能再亮起来吗?莱特又不禁想起那些水晶碎片——那颗将要拼凑完全的记忆之球,或许它就像利维亚的“白眼”。而当莱特盯着那个无底深坑般的黑日时又仿佛看到利维亚的眼窝,感觉心里又燃起一把薪火。看来,这是他心里唯一的一斑星火了——不管她人是否完整,只要她一息尚存,就是他的呼吸,他的心魂!不管她是否光彩,只要她存在,就能将他的心火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哪怕他只剩一滴血,也要将它洒在她残缺不全的面容上!如死般的鲜花也能散发出亮光和奇香,将其生命气息托上穹苍。如此行无须理由和目的,也无须获得回报,而是一种自我的存在!哪怕她只是一道转瞬即逝的星光,也会阴魂不散!对他而言,她就像一本展翅高飞的奇书,承载着他的希望和未来!莱特向身边的天遣者投去阴郁的一瞥,她的风凉话已激起他心中的猜疑。但她一直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只管低语:“不知你是否做过某种噩梦,梦中的你心慌神乱,急欲逃离恶魔的阴影。但你力不从心,只能回头看它一眼。不料恶魔变成一个端庄秀美的人,拉住你的手,说:‘不要走,我是你的朋友!’于是你安下心来,接受了它的请求,化敌为友。就在此时,你从噩梦中惊醒,眼睁睁地看着恶魔张开血盆大口向你扑来。”
此话又让他想起“微笑的俘虏”,心有余悸,却依然不动声色。“你还听说过买椟还珠的故事吗?”
阿梅利望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被华而不实的表象迷惑,不要像那愚蠢的外族人把自己心魂出卖给恶魔。汝等灵力微乎其微,连自己都不能战胜,何能匹敌瑞根魔主?万丈高楼平地起,何能拔苗助长、一步登天?若要驱散黑暗,必先寻见黑暗;若要祛除病毒,必先找对病根。”
说着,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羊皮纸,随后摘下她肩上的项链,将挂坠从胸甲里掏出来,就像掏出她的心一样,递给身边的莱特:“戴上它,前往恶王岛。找到血荆棘,采一小段来。这是恶王岛的地图和血荆棘的生长位置,当你熟悉该岛的地形后,这条项链就可以让你很快找到它。此岛不宜久留,行动必须迅速。”
耀眼的白光照得莱特睁不开眼,如同万根锐箭射入他灰暗的心门。他把脸扭向一旁,心想:或许她只想让他去死,若是如此,也无所谓。于是莱特闭着眼,接过地图和项链,把挂坠藏入衣领。“把手按在挂坠上就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回到安全的地方。但记在,它不是纯粹的无形之力,不足以突破大型的光之护罩和万步之外的距离,也无法涉足任何陌生之地。还有……这把剑。”
阿梅利又解下背后的灵光圣剑:“现在,我要去西塔。这回你可以替我分担一下重担了,只是不要卷入战斗,快去快回即可。”
莱特看了她一眼,又看着这把十字长剑:这就是灵光圣剑?莱特不由地伸出手去,触摸剑刃上的刻痕,感觉这行字并不陌生,就像在触摸自己的灵魂。于是他接过剑,感受到它非凡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