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被困于死寂的地牢,与未知的黑暗相伴。不知寂寞,不见阳光,明澈之心宛若凝固的冰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惟愿待到真正的春天,让它的光芒融化她的心茧。孔雀必展翅,翱翔于蓝天......”空灵之音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宛若幽暗森林中的“精灵仙子”,又如沉淀已久的记忆被暗流卷起,随着段段波纹漂流、荡漾,直至耳旁。没有光芒,只有黑暗;没有感受,只有思想;没有图像,只有反复地吟唱,逐渐暗淡……女孩东张西望,火光映现出她天真而迷茫的面庞。在暗中,她仍然看见,在死寂中,她仍然听见。但此时,女孩发出悲怆的叫喊,鲜血如红绸般在她身旁缠绕、扩散,而后沉入虚空,化作余烬般的哀婉……凄楚的歌声又从似遥似近的地方传来,宛若森林中的“精灵仙子”。堆积的枯叶被大风卷起,在空中舞动,挡住了寒冬的日出——没有颜色,只有轮廓;没有香气,只有叹息……“你不是那该死的艺人,你是一个药剂师!”
严苛之声敲碎了结冰的湖……女孩顷刻掉进湖中,在水里挣扎,湖边的人却袖手旁观,冲她喊话:“在水里呼吸,然后沉睡,战胜柔弱的湖水!”
冷酷之声被涌动的湖水扭曲……湖边的人已经离去,湖中浮起一个个失望的水泡。她的意志比水还弱,她的心比冰还冷。夜幕降临,冬日之景褪去,沉重的压抑捂住了她的气息。不再呼喊,也不再挣扎,水面平静如镜,湖中的生命与这片冰水融为一体。“再见了……”死前,她仍为这片悲凉之地留下最后一息,将最后一股热气留给这片冰天雪地。凄冷的寒风划过冰湖,忧郁的波纹逐渐流逝,犹如葬歌,将她深深埋没……一个神秘的无形之力在湖上涌动,宛若一朵跳动的阳光兰,又如黑暗森林里的一团夜火。“你是我的容器,我将赐予你新生。”
一个无声的意念注入冰寒之湖。女孩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合,透过轻微荡漾的湖面,她不见一物,只见一团似有似无的亮光,就像一个从海面上升起的太阳,撑开一片明净的穹苍。女孩被无形之力托起,从水里徐徐上浮,有人将她救回岸上。那一刻,她睁亮了眼睛,嘴巴一张,把肚子里的水都吐了出来……“莎琳,你爸爸来看你了。”
此时传来一个女士的声音,莱特又感觉置身于另一场梦。当他睁开迷糊的眼睛时,看到的是一束金灿灿的向日葵,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将这束鲜花轻轻放在她身旁。“为什么我看不清你的脸?”
她迷惑地望着对方。“但你能看见这花,对吧?”
他温和地说:“别担心,你正在康复中。用不了多久,你就拥有一双火眼金睛,像阳光一样点燃一颗颗黑暗之心。但要记住,只有黑暗能衬出光明。”
他轻揉着她的手,一股暖流注入她虚寒的心。“不要着急,我的小龙女,只须再睡片时,你就能成为睡美人了。”
“不要!”
她嚷着:“我要……”“听我说,孩子。”
对方语重心长。“这些向日葵都渴望阳光,但它们都不长一个样。如果它们都一样肥壮或一样漂亮,就不能拼起一束好看的鲜花了。不,孩子,我们都是凡人,能活着已经算不错了。只有少数人能战斗,男人用剑,女人用花。现在告诉我,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她说。“不。”
对方轻抚着她的脸。“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整个东德斯兰最漂亮的女人!你知道这片土地有多大吗?这意味着你可以拥有最多的鲜花,不像这些向日葵一样转瞬即逝,乃像太阳一样不朽!”
对方握着她的胳膊,吐出深切的言词:“你,就是东德斯兰王冠上的明珠,艳压群芳。不像会凋落的鲜花,乃像太阳一样发光!你,就是东德斯兰的巨龙,比不死的火凤更辉煌!我会死,你会活,这片土地也将死而复活……”莱特终于睁开眼,眼前一片灰暗。他感觉自己正躺在水面上,就像躺在查尔尼斯湖上一样。看来他在坠落时失去了知觉,掉进这个地下水坑。这里好像一个大地洞,洞顶挂着长长的石笋,还有一个黑日般的窟窿。水上雾气弥漫,水下传来轻微的震动,水波拍打着他的身子,看似这些波动将周围一幕幕陌生怪异的梦境传送至他脑中。然而他脚上还穿着一只靴子,他仍能感受到那些水晶碎片的热,或许它们仍在主导着他的梦。如今,他的当务之急也只能是寻回那些丢失的“记忆残片”——他能感受到它们就在附近。这里的水就像浓酒,一旦置身其中就昏昏欲睡,欲将沉睡者暗淡的余生掩埋,永远封住。感觉自己并非躺在温柔的水面上,而是这水重压在他身上,令他喘不过气来。水很凉,但不冷,莱特渐渐清醒,觉察不到危险,唯有莫名的无助与失落。这些感受都似曾相识,在那干涸的记忆河床中,似乎还能搜寻到昔日岁月的印痕。发昏的脑袋终于浮出水面,莱特松开鼻孔,茫然深吸了一口阴晦之气,顿感失魂落魄。这是一股浓重的死亡气息,对他来说却像一种甜蜜的催眠剂,使他放松了警惕,昏昏欲睡。或许这就是沉睡者的嗜好——视死如归,在死中沉睡。然而不测之事往往潜藏在死寂之中,当人失去任何危机感,对危险变得麻木不仁时,死神的镰刀便会在人面前挥舞。其利刃对狂妄自大者来说是防不胜防的,有识之士往往对此有预感,却依旧走在老路上,无法回头,直至双脚踏空,在断崖边上坠落,又在无助中挣扎,直到死亡的网罗将他们收下。“真可恨,是谁让你背负这半身不遂的凑合?真无耻,乱葬岗的死尸竟敢奢望获得新生!”
那个声音又出现在莱特附近,离他很近,却看不见人影。“愚蠢之人闭着双眼迈向坟墓,却不知自己已经在阴牢地府!乌合之众如乌鸦守着死尸不走,垂死的海鸥岂能如鹰展翅上腾?我劝你回头,以免落入死亡之谷。你原本无事,寂静才是你的归宿!”
昏暗的地洞似乎还在沉睡,那种如梦般的影响力仍然驻留在他周围。馨香的花草气息从身旁飘来,夹带着一声声惆怅的叹息,幽婉而动人。莱特正揣摩此味的源头,脸不由自主地偏向一边,顿然看见一个身穿粗布长裙的女人飘浮在水面。她半睁着忧郁的黑褐色眼睛,晰白的面容泛着淡雅的红晕,柔美的胸腹一起一伏——她还活着,只是还没睡醒。莱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俏丽的面容,还以为这是另一个梦。想必梦中那个可怜的女孩就是她,那个梦境就是她的心境。“我行走于茫茫荒漠上,有时会瞥见花草,有时会经过绿洲。但这沧海一粟,仍显异常可惜……”此情此景又使他想起了查尔尼斯酒馆里的那个游吟诗人,直到此时,他才认出他的声音。“我没退路,无法独自行走。越是老残,越要背负这重担。我身如死一般僵,我心如火一样旺。哪怕死将我压垮,我心仍然要高翔。”
那个老调重弹的声音又变得有些苦闷,但比之前更清楚:“我若随从肉体的力量,我就要死亡。我若追求心灵的力量,我就要复生。我若停滞不前,我就要退后。我若走回头路,就是去赴死。正道之外没有自由,山道两旁荆棘遍布。花园墙外只有荒野,天界外面漆黑一片。倘若麻木即是自由,那它与死有何异同?倘若死人不知苦乐,何必对其弹唱哀歌?”
莱特又看了看身边那个女子,她的脸变得更加红润,莱特的目光好像刺痛了她。她的眼帘开始眨动,清澈的眼眸左右摇摆。莱特闭上眼,不再惊扰她,虽然她已经从睡梦中渐渐浮醒。立时,水面迭起一股从容的波动。莱特慢慢睁开眼,见身旁的人似乎又步入迷梦,杳无踪影,只留下迷糊的水痕,如惆怅的余息。一团橙色的火焰在黑暗中显现,摇摇曳曳,如风中的烛火。莱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团篝火。篝火旁坐着一个人,样子有点诡异,原来声音都是从那里传来的。眼前的浓雾渐渐稀释,莱特的视线变得清明,但又像被催眠了似的。他的双腿沉入水中,热切的意念与冷淡的水波融为一体,相互排斥,直至克服了大地的引力,缓缓从水中站立。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水上幽灵,晃悠悠地走到岸上去,身上的水很快流失。“柔弱之人,请莫跟随,你并非命运勇士。”
那个声音又变得响亮,莱特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见那篝火已经离他不远。“这是战争,这是血路,亡命之徒无后人。幽暗山谷,穷途末路,进此者断子绝孙。恶龙吐毒,爪牙遍布,无时不将人吞噬。德斯兰之奴,建造坟墓,一生劳苦只为死。你若聪明,及时醒悟,趁早离开幽冥府!”
莱特在薄雾中前行,踏着轻缓的脚步走向那团飘逸的篝火。篝火边的人影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瘦小的人,双手捧着一本硬皮书,手指里夹着一根鹅毛笔,每说一句就在书中写上一句。篝火周围有一些墓碑,墓碑的外形仿似兽人的帐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散乱的死骨,犹如暴尸荒野的战士依然拖动着他们支离破碎的残肢。许多已经枯干、变质,甚至石化,很难辨认出是何种遗骨。不管如何,莱特只感觉他的遗落之物近在眼前。不远处传来一身嗷叫,莱特扭头一看,就在篝火不远的地方,有两只灰色的大鸟。它们昂首挺胸地走向篝火,发出高傲的叫声。莱特还记得这是游吟诗人的“宠物”——灰孔雀。“黎明将至,她必复生。是祸是福,无人知晓?星光黯淡,昼短夜长。欢喜一时,哀叹一世。是非之事,可有可无。心外之物,贱如尘土。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何谓生死?何为缘份?”
莱特在他附近停住了脚步,愣愣地望着,对方也好像觉察不到有人来访,只管念着:“月黑风高,寒沙送葬。黑鹰哀嚎,凶多吉少。车到山头,尽是骷髅。阴霾迷雾,险象环生……苍白之尸,五官模糊。沉如梦魇,僵如顽石。孱弱之树,日渐衰微。冰霜之下,无花无果。”
他一念完,莱特就想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却发现心里有一种无名的压抑,舌头好像拴住了,张着嘴却吐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就像一个瘦小的半兽人,但言行举止、穿着打扮与人无异。那是一件墨迹斑斑的白色宽袖上衣和一件沾满尘土的黑色皮裤,一把深褐色的轻型鲁特琴靠在他身下的石头上。“你已跌过一次,很快,你将继续跌倒,一次比一次严重……你将作为嗜血者死于悔恨中。”
莱特又记得他曾对他说过这些话,所以也看他不太顺眼。游吟诗人仍然在埋头记录他刚念出的话,好像对身边的一切都熟视无睹。莱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笔,他笔一停,莱特就贸然闯进了他的视野,漆黑的阴影投落在他的书上。而就在那一刻,莱特突然发现眼下这本书变得那么神秘,它就像一颗散发着魔法光彩的奇石,吸引着陌生的路客。勾魂摄魄的力量在莱特与书之间交织,使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这本书。但就在此时,莱特脚下一阵晃动,地震声轰轰隆隆。莱特吓了一跳,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篝火中。“哦,你来了……”这个怪人终于抬起脸来看他,目光呆滞,神情暗淡。“想必你是砍倒了瑞根魔主像之后进来的。打破枷锁,深入自我,真不错。”
“你是谁?”
莱特好奇地问,随后又想起之前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请问你有没有看见……”莱特正急着找他的靴子,对方却若无其事。“是的,你猜对了,”他把书合上,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就是普尔,那个一无所有的半兽人,一个只会弹鲁特琴唱衰歌的负尸人,失魂落魄的死行者,悲惨命运的守护者。”
“你……”莱特愕然注视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啊——别担心,我不是神。但我敢说,那些愚昧的兽人很可能会称我为‘神’。问题是,人是怎样炼成的?”
莱特一脸迷惑,游吟诗人向他投去冷淡的一眼,又说:“不知你听过这个传说没有:在德斯兰的西海岸,有一种生长在海里的人鱼,上身是人,下身是鱼;曾有渔民捕获此物,为检验它们是否为有灵之人或无灵的畜生而将它们活剥,却依然无法从中找到奇珍——这个答案。”
“为什么你会在这?”
莱特忍不住问他,“你真的存在吗?”
“很多时候,越不可思议的事情越想越合理。”
游吟诗人眯着眼睛,说:“何为真?何为假?你们说眼见为实,若没有亲眼目睹,就是不信。然而很多眼见都是偏见;你无法看见,是因为你目光短浅,感觉即是看见。如果梦中的视界是一种错觉,那么现实的视野即是虚假的透视;若说美梦是一种虚幻的快乐,那么现实的快乐即是虚幻的美梦?你说人生如梦,既然都是梦,何必谈真假?万物并非一成不变,乃瞬息万变,奇迹一直在发生。不要被刻板的表层世界迷惑,也不要少见多怪。不要用头皮思考问题,不要停留在肤浅的层面,放开你的心灵,即可看清一切。”
“那……请告诉我你从哪来。”
莱特一直惊愣地望着他。“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是怎样炼成的?”
对方合上他的书,说:“在远古,有一群人感染了嗜血病毒而变成兽人,他们不像之前那样思考;他们失去了天赋和技能,变得像野兽一样粗野、落后、愚蠢。但他们深感无助、空虚、痛苦。直到一批兽人见证了浮斯特的伟大文明,兽族从此自惭形秽,于是费尽周折,历经磨难,最终变回原先的面貌!一切均有联系,万物相呼相应——失望之国证明了理想之国的存在,兽族的追寻证明文明的存在,人的追寻证明白净之灵的存在,命运之士的追寻证明命运之神的存在!纵使命运之主有无数名称,这些名字也不过是冰山一角。万物皆相对,但其中必有一个绝对。一个圆仅有一个圆心:万物皆有心,人有心,地有心,天有星;诸星各异,彼此对应,小星绕大星;万物合一,万众一心,只有一个中心;众生之息源于此,命运之子乃唯一出路,三心二意者皆为黑暗之魂!在唯一的希望之外寻求希望的人根本没有希望!”
游吟诗人指了指那两只站在不远处寻觅的灰孔雀,其中一只正展开它背后长长的羽毛,撑起一片色彩斑斓的“屏风”。“很多人都会说:星外有星,天外有天。但很少人真正体会到此话的实意,因为他们从不飞翔!”
游吟诗人继续说道:“他们就像这东西,胃口很好,羽毛长得很快,眼光敏锐,尾巴上也长满了漂亮的眼睛,却如嗜血的魔嘴一样贪婪。一切生命体的智能都像孔雀的圆斑,极尽炫耀,但这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比武竞赛,他们终究无法飞翔!”
说着,便朝地面吐了一口唾沫。“它们一直生活在肮脏的泥地上,啄食秽物里的蛆虫,吃得越多,吐得越多。它们劣迹斑斑,却仍以华丽的羽毛安慰自我,如乌鸦迷恋尸块!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不断在拥有与失去,毁损与修复的命运车轮中反复辗转——生生不息,至死不渝?哈……”游吟诗人忍俊不禁,但笑声依然拖沓、苦涩。而后又从脚下拿起那把陈旧的鲁特琴,随意弹奏,琴音郁闷,眼前的两只孔雀闻声逃离。“告诉我,你想飞吗?就像超级嗜血者那样?”
他望了莱特一眼:“是的,你不想。无论你怎么飞,也都插翅难逃,就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地洞中。对吧,莱特?”
“被困?你说……”莱特的心变凉了。“我知道你知道的一切,我也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每一句话。”
他低下了头,漠然说道:“你在儿时迷恋幼稚的儿戏,许多年后才发现你的童年太过无趣,于是迷上更复杂的儿戏。但那些不过是玩具、宠物和人,乃至族群和阵营。但你知道吗?你离死不远了,到那一刻,你必然发现:你的一生也不过是一场梦幻般的儿戏,你之前的执着与痴迷都那么低级!你的行动实系幻影,日夜忙乱、争战,实乃枉然!人醒了,怎样看梦,你死后,也必照样轻看你生前的影像!只是到那一刻,已经太晚了。”
“我不相信你!”
莱特皱起了阴郁的眉毛。“但你相信命运,对吧,沉睡者?”
他笑道,敲了敲腿上的硬皮书。此时地面又摇撼起来,如同被巨人敲打的战鼓,莱特的心顿然一震。自黑暗降临后,这片陆地就变得很不稳定,莱特对此并不稀奇。“现在,张开你的双手!”
游吟诗人说。“什么?”
莱特抬起双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你的双手近乎对称,难道你不知道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命运之神的秩序造化?汝等乃秩序所生,秩序之叶必归根!”
游吟诗人叹了一口闷气。“勇者与沉睡者就是一对双胞胎,他们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因此,命运之神将其分离,开天辟地。所以,别以为你们可以逃脱命运之神的掌心。没有偶然,只有必然!若非如此,未来也毫无指望?但别以为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可以从掌纹里窥视到命运之神的计划,那不过是命运图稿的参考线!而你们……你们不过是一些江湖骗子,瑞根魔主的帮凶!”
“什……什么!”
莱特向他投去不服的眼神。“我并没有说你,只是说你们。”
普尔斥道:“你们血族都是权欲之奴,你们根深蒂固的本性在创世之先就已经铸就了你们必死的命运!虽然你们当初没有丝毫感情,就像在虚梦中沉睡,也没有任何记忆。但你们都有一颗黑暗之心,虽然没有被命运之主填满,但其实你们一直心知肚明,你们都知道自己的存在,那就是你们的天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血族本非恶,是邪恶造就了血族!”
莱特不得不为自己辩护。“善恶本虚无,唯命运之力跌宕起伏。逆运者沉,顺运者升!”
普尔举起了他瘦小的拳头,随后眯起眼,漠然摇头。“除此之外,再无别神。这些没有被好运选中的黑暗之魂从来不晓得反省,也不知道自己原本黯淡。就算命运之神亲自把结局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在厄运面前束手就擒。不,他们从不善罢甘休,只会极力反抗,苟延残喘!这是上天赋予他们的本能,但这又能如何呢?弱小胆怯之性怎能扭转必死的宿命?黑暗歪斜之影怎能接受明光的斥责?不,他们只能逃避、沉睡,直到黑暗降临之日,他们又重蹈覆辙,走上歪门邪路!伪善者一直都在行善积德,最后还是万劫不复!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黑日,虚浮的荣光付之东流,变成一个个不断失落的噩梦!”
频繁的地震又从脚下传来,冰寒之火在莱特心中喷涌,握紧的拳头变得那么僵冷。他死死地瞪着这个多嘴的“半兽人”,片刻之后又埋下头,木然望着地上这些在余震中轻微跳动的陈年遗骨,一句话也说不出。“自然的规律与事态的变化真的是随机和偶然吗?”
普尔又继续说道:“无意识的选择是随机的吗?每一场厄运都是巧合吗?岂可因你简单的逻辑,就将复杂的规律视为随机?岂可因你单纯的本能,就将灵活的自由选择视为巧合?多元的现世乃出于多元的起始,众小之中必有至大者,只有一个向心力,万事万物都源于此,趋向于此,受控于此,隶属于此。从来就没有巧合,只有巧夺天工与天作之合!没有随机,只能听天由命,奏出神曲!”
“何谓天作之曲?”
莱特望着他,倔强而迷茫。“哈哈……”游吟诗人酣畅大笑,看了莱特一眼,把手指向不远处的灰孔雀,这两只孔雀正为争夺同一份食物而互相啄斗。“没错,这也是我想说的。先有本性,后有关系;万事万物互为排斥或吸引。至于你,莱特,没人知道你与命运之神的关系,是造诣还是唾弃。还有你当下面临的……仇敌。”
“仇敌?”
莱特又皱起眉头,心里冷飕飕的。“或敌或友。”
普尔点了点头,表情淡漠。“心境与处境皆如镜彼此照应,没有人知道你的天性和命运,只能借助外物反观,如镜中之像。你知道的不少,但你走过的路太少,我只是在提醒你该记住的事。天色渐暗,风潮将涨。条条大道通王城,吾等必殊途同归。深层的黑暗不在远方,乃是在地底和人心底;游历越多越肤浅,唯资深的沉思者明悟。”
普尔说完便发出冰冷、轻慢的笑声,激起一股躁动不安的混乱之能。大地又在震动,他的心也开始不安地跳动。感觉有一种可怕的恶势力正朝此处逼近。就在他坠入此坑之前,他已感受到这种危险,就像闻到一股令他迷乱的死亡之息。与此同时,那些藏在皮靴里的水晶碎片也开始热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警戒信号似乎已经跟他约定俗成。不远处的灰孔雀在角斗中发出刺耳的嘶叫,越斗越凶。普尔朝它们大喊:“停止吧!傻鸟!”
两只孔雀即刻僵住,叫声嘎然而止,变成一个静止的画面,莱特看得目瞪口呆。“放心吧,你不像它们。你是活生生的人,命运之力操控着你,却无法取代你,因你是一个很好的角色。”
普尔轻笑了一声。“问题是,你愿意放弃吗?一旦活着,就是不死,无始亦无终。哪怕你沉睡不醒,或在梦中,或是僵死不动,或在寂静虚空,也一直活着。你以及你周遭的一切,都出于命运之神。而命运之神,他一向钟情于悲剧,因它更鲜活,也更具震撼力,使死者复生,使顽石发出澎湃的赞歌!至于你,你也只能尽力演好你的角色,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普尔说完,便傻笑起来,笑声似乎又摇撼了地洞,片片石灰从洞顶落下。莱特紧握着拳头,眼皮却脆弱地眨动。他很清楚之前在沉睡中经历了什么:在如死般的沉睡中,在失去一切的黑暗中,他仍能感受到自我;没人想要痛苦,自残与自杀乃弱者的自我防护;不在黑暗中受死,就得从黑暗中挣脱!脚下又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洞穴顶部落下许多碎石。血族长剑终于出鞘,宛若长蛇吐舌,但声音晦涩,如蚊子的哼声。“那是什么?”
莱特把剑举向幽冥的黑暗,他能感觉到那个诡异之灵正从那里走来,就在他刚才睡过的地方。它的步伐如巨人,每走一步,莱特的心就震颤了一下,令他想起“微笑俘虏”的噩梦。“如诗所述,苍白之尸已醒,被某种力量唤醒。”
普尔看了看莱特,又低下头,纳闷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所有能够活到黑暗降临之日的人均为无耻之徒,连同坠落此处的灵魂,都是堕落之魂?但是失落者从来不认命,不服输,不走光明之路,就入黑暗深坑。所以他们将继续跌倒,一次比一次严重。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蚊子斗不过蝙蝠,毒蛇斗不过恶龙。我还是劝你另找出路,因你一开始就像一个缺乏勇气的懦夫,不敢直面正路,以至迷失在荆棘丛生之林,陷入沉睡的低谷。毋须回到失落之处,重拾遗落之物。若非如此,你的前程将变成一个深坑,你将失去更多,更多。”
莱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不料眼前闪过一片火光,篝火随即熄灭,不留余烬,还有那位神秘的游吟诗人和那两只奇怪的孔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死灰之中,莱特终于看见那只丢失的靴子,它就像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在火化的废墟中静候着新的希望。他赶紧走过去,把手伸到靴子里摸了摸——谢天谢地,那些三块水晶碎片都还在!这对他来说真是黑暗中的光明,失望中的惊喜!莱特马上把这只靴子穿回脚上,立刻摆出作战姿态,握剑的手却在发抖。他想逃,却不知往哪逃;他想躲,却无处容身;只感觉自己将面对一个超越时空的恶敌,对它而言没有任何形质的障碍,只有心力的牵引。随着敌人的逼近,莱特渐渐感受到那股似曾相识的黑暗之力。它不仅黑,而且冷,非常冷,就像一股无情的寒流,一夜间席卷整个温馨的城镇,熄灭了沉睡之人的篝火与蜡烛。不仅如此,它身上还有一种“味道”,正如每个人身上的体味都各不相同。莱特不见其影,却能闻出其“味”,直到一个词从他脑子里蹦出,那是“血灵!”
据说那是嗜血病毒的终极信使。此类魔物对莱特来说并不陌生,他已经在沉睡之棺里碰过。但是血族对此接触更多,特别是雷德之女利斯。它不属于血族,精灵法学公会将它归为魔族。据说它从来不会正面攻击受害者,而是一直躲在受害者背后,就像一个无形的阴影。当人觉得似乎有人在触摸他而转过身去,它便会在人看见它之前消失,却不知它的负面力量已经侵入人心。如同嗜血病菌,一直在不知不觉中腐蚀人的血,却唯恐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因此他们说:“看不见的敌人才可怕!”
然而,他们又说:它的出现只有一种前提,那就是受害者处于某种善恶交错的十字路口,如半睡半醒者的梦魇!伴随着一连串频繁的余震,莱特的心愈发不安地跳着,他能感受到恶敌阴气沉沉的脚步,却依然看不见它,只感觉皮靴里的水晶碎片变得更热。于是,他闭上右眼,这时才看见一团浓雾向他飘来。敌人的轮廓终于从迷雾中浮现,如诗所述,它就像一个另类的女人,全身上下裹着灰白、褴褛、如水若雾的碎布。只是无法看清它的脸,因它戴着面纱,其下似乎掩藏着惨白、凶恶的骷髅。论外形,它并不吓人,而是从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凶残、冷酷的威慑力。它的脚步轻得就像浮在空中的汽,只是每走一步,便激发出骇人心魂的震波,使人心慌神乱,魂飞胆丧。一声刺耳的嘶叫穿破了莱特的耳膜,挑动了他身上的神经。冰寒刺骨之息从异类身上发出,如巨浪席卷此地。莱特顿时汗毛直立,喘出一口压抑已久的冷气,灰白的嘴唇在惊骇中颤栗。幽邃之女越走越近,莱特渐渐看清它的外形——扑朔迷离,很不稳定,犹如一团光影交错的雾气,心眼不明的人很难看清,眼光短浅的人更难看见;在它肚子上,还插着一把摇曳不定的剑。莱特又打了一个寒颤,只见这个裹着白裙的骷髅幽灵拔出它肚子上的长剑,发出一声阴邪的嘶吼,闪电般地窜到他面前。莱特试图用剑挡住它的攻击,却惊愕地发现对方的武器就像一道无孔不入的光芒穿过他的剑,落在他的左肩甲上。冰霜般的黑暗力量从敌人剑上发出,侵入他的身心。莱特立时感到全身被冻僵,一股寒潮如喷涌的水柱涌向他的头脑,犹如当头一棒,腿一歪便倒在了地上,就像一个受审的死刑犯。还好,莱特下意识地打了几个翻滚,避开敌人的一连串进击。不料恶敌又朝他挥剑而来,它的进攻非常迅猛,每个动作好像都无须耗时耗力,唯靠意愿而行。他与莱特之间好像没有距离,唯有心力的搏击。莱特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好像又助长了它嚣张的寒气,使它的攻势变得更有力,犹如严冬的暴风雪,越刮越狂。相反,莱特挥剑的动作就像捕风捉影:利剑穿过它的腰,却如同划开水面的桨;剑上的火焰扫过它的手,却如风中的残烛。莱特朝它释放出强猛的闪电,闪电穿过它的身体,却没有击中它,因它并没有固定的形态——就像一阵风、一团云、一片雾,让人摸不着北。每一种剑法,每一样技能对它来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莱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蠢、最无能的人,因他看上去就像与空气搏斗一样滑稽。他忍不住睁开右眼,恶灵瞬时消失,但恐惧感更甚!“无形之力,源自无体。”
莱特又想起天遣者艾玫的话,如今,他才切身体会到它的实意。他不得不鼓起十足的勇气,抛开手中的武器,抬起手,张开双掌,试图发动心力攻击,不料脚下一晃,又是一个地震。莱特一趔趄,站都站不稳,等他再次摆出攻击的姿态时都不知它跑哪去了。这个幽灵就这样瞬间不见了,莱特惊异地眨了眨眼,再次闭上右眼,却依然看不见,只感觉此地并没有恢复安宁。洞穴一直在震,凶险、诡异的冷气仍逗留在四周,犹如潜伏在暗中的毒蛇,一直对他虎视眈眈。他也心知肚明,这诡诈的幽灵只是暂时变得安静,只有如此它才能隐身。它的让步只是为了更进一步,如同一道拉紧的弓弦。莱特血红的左眼不住地闪动,透出疲软的心力,如顽石上的细剑一样摇摆不定。他的心跳得那么急,身上的神经绷得那么紧。总感觉那个幽灵就在眼前,与他擦身而过,他却六神无主。慌乱之余,莱特又不得不拾起原有的武器,点燃剑上的火焰,将它当成黑暗中的火把。即便这是一种无助的慰籍,也要将它高举;即便它的光芒非常短暂,也要让它优雅地舞动起来。莱特紧皱着眉头,失望的冷气从他抖动的唇间弹出,恐惧与悲愤、沮丧与恼怒充斥着他的心。他感到自己的神经就要崩溃,因他明显感觉到敌人进击的步伐,却无从躲闪。其活力似乎已被冰霜冻结,就像卧床不起之人感到寒风来临,却无力离床将自家的窗户关闭,唯有等待受死的命运!冰凌般的长剑从莱特后背一穿而过,正好击中他的心。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被猛地推了一把,整个人飞了起来,迎面撞在僵硬的石壁上。当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一个混乱的邪气压制住了。这股邪气非常冷,莱特明显感觉到它带有强烈的意识,好像要削弱他身上的某种力量,或说:某种热情。就在他身后,那个可怕的幽灵就像瘸腿的行尸一样朝他走来,莱特向后望了一眼,发现那把魔剑正插在他背上。他痛苦地挣扎着,试图将它拔出,但他的手摸不着,只碰到一股无形的寒气。他试图使用心力,无奈此时的他已经心力交瘁,体温也在不断地流失。此剑就像一张吸血魔嘴,将他身心中的光和热吸掉。莱特又向后一看,发现背上的魔剑燃起了血色烈火。原来他的力量并没有流失,而是被它转化成另一种力量,然后又回流到自己身上,变成一股无名的寒火。“不——我不是莱特!我是雷德!”
忍无可忍之时,莱特发出了莫名的怒吼,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哪知吼声一起,幽灵的身影便顿时化作骨灰般的沙尘,飘散而去,杳无踪影。莱特即刻从石壁上摔落,随后一阵眩晕,背后的魔剑也随之消失了。片刻之后,他才挺起发昏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张望,却不见任何活物,只感觉自己与幽灵之间的“链结”被切断了,而他皮靴里的水晶碎片也渐渐冷却。莱特心跳渐平,呼吸渐缓,他深吸了一口气,捡起掉在地上的血族长剑,燃起火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依然不安,混乱之力依旧驻留在他身上。想必雷德之前赋予了他某种黑暗力量,它的代价是“惹麻烦”。没错,这是一种诅咒,如游吟诗人普尔早前说的:“不洁之物引来诸多苍蝇,混乱之心招来混乱之力。”
但这就是主因吗?喘息歇气之余,他又不经意地把手伸进皮靴,拿出一块碎片来:值得庆幸的是,那个邪恶的幻灵已经一去而不复返;但值得怀疑的是这个冰霜恶灵是否就是“水晶幻影”的化身?毕竟这些影像看得越多,就越朝思暮想,依赖心越强,总是一触即发地在他脑海里涌现出某些记忆残像。如今,这些幻象看似已经“梦想成真”。既然嗜血病毒会招来血灵,那莱特的“思乡症”就不会在他心底下撕出一个欲望破口,使恶魔“陷身”?一切都看似无底黑坑,皆为陷阱,一不留神就受其引诱,沉迷其中走火入魔!如他在沉睡之棺里的感悟:倘若沉睡即是受缚于梦魇,那么觉醒不也是一场无聊的“追忆游戏”,只是幼儿手下的玩具,或得或失,又算什么?如果拥有便意味着失去,何不一了百了?“你将失去更多,更多。”
莱特不得不再次琢磨普尔说的这话:他花费那么多精力在这些碎片上,恐怕会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人总是说:“物归原主”,但如今的他已经主次不分;迄今为止他还搞不清这些东西能否真正填补他内心的空洞,他与它们之间的心力连结到底有多密切;难道就不能忍痛割爱?这爱是发自真心的吗?诚然,治愈思乡症的灵丹妙药唯有还乡,问题是,哪个是他真正的家,谁是他的知己,他应该投注于哪个“安全港湾”?难道是这个“湖中之月”,是这些浮光掠影,是这块“以毒攻毒的绊脚石”,是这颗吞噬心血的“噬魂球”?毋庸置疑:沉睡者要在平静安稳中才有真知灼见,很多预见并非虚空梦幻,乃时候未到;时空实乃一体,无所谓现实与虚拟。问题是,如何捕捉到更真实的事物?回顾以往,他才发现他的梦及其预见已经混杂不清,甚至是另类幻景,与他并无太多牵连。未来充满变数,如翻涌的潮水,毫无规律可循。当那些不可预测之事劈头盖脸地袭来时,他就只能像一条死鱼一样躺着了。即使可以借某种力量翻身而行,也会落入黑暗混乱的泥潭。剑与魔法并不可靠,刚愎自用与怒火攻心都是捕风捉影。他必须另谋出路,却不能再独自摸索,那是瞎子摸象和大海捞针!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他应该放下自我,向高人求助。“孔雀被困于死寂的地牢,与未知的黑暗相伴。不知寂寞,不见阳光,明澈之心宛若凝固的冰晶......”轻柔的歌声从地穴深处传来。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澈、流利,好像从一个封闭的地方传来,如同一道细流穿过狭窄的石头缝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惟愿待到真正的春天,让它的光芒融化她的心茧。孔雀必展翅,高翔于蓝天……”此歌听上去又像梦者口中的呓语,而非织梦者编造的陷阱。尽管如此,莱特的心仍然受牵连,就像被命运之绳系住。此外,他对陌生事物的恐惧也在背后驱赶着他,使他迫不及待地步向人烟之地:即便是黑暗之徒、孤寂的沉睡者,也不外乎是血肉之躯,无光无热也会死去。不出所料,挡在莱特面前的果然是一面嶙峋的石壁。他把剑举起来探查了一下,发现上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缝,从洞顶延伸到洞底,仿佛被一把锋利的魔剑劈开,非常狭窄。“奇异之花生于浊池,天降甘霖将其润色。我仍不愿弃之不理,将之拔出掷入花瓶。次日醒来我吓一跳,绮丽之花已经烂掉……”缕缕微风从裂缝中透出,夹带着段段轻柔的歌声,几经挤压之后变得异常晦涩。想必歌者是凡人,如之前躺在水面上的那个女人。历经诸多怪事、久经熬炼之后,莱特的直觉与分辨能力又变得明锐起来。不仅如此,他还能感受到另一个潜在的威胁也正在向他逼近——就在背后这个宽敞而迷离的地洞,特别是洞顶上的那个破口。看来这里险象环生,不宜久留,莱特决定从这个独一无二的破口中求脱身。他愣愣地望着这道阴郁的裂缝,感觉它就像一张咧开的嘴唇,露出阴晦的微笑,又让他想起那个“微笑的俘虏”。莱特不得不保持戒心,把剑火熄灭。又因此缝异常狭窄,只能将身上的护甲全部卸掉,只保留皮革外衣和长裤。如此轻装上阵,也无法让他的心放轻松。“我又含泪将之取出,置入试管掺入辛酸。蓝色火焰熊熊升腾,奇香丽色死而复生……”歌声又从缝中挤出,莱特真想给它一个回应,却害怕惊扰到这个陌生人,就像他第一次看见活死人的情形一样。莱特再次走向这道裂缝,点燃手中的剑,探入其中,侧身而入。此时裂缝里头传来阴险的吱吱声,莱特一听就知道那是一条毒蛇。他正想全身而退,但为时已晚,那条毒蛇伸出细长的血舌,瞪着血红的双眼,嘶的一声张开大嘴,猛然一跳,咬住他的左手。莱特疼痛不已,却极力扼制住他的大嗓门,尖利的毒牙噘入他的皮肉,剧毒渗入其中。他连忙拧住蛇头,将它的毒牙从手上拔出,丢到脚下踩死。自莱特从百年沉睡中醒来,嗜血病毒就一直在他体内积聚,因此有了“抗体”,这点蛇毒不会使他中毒。但这也难说,或许正是他体内的病毒将这条毒蛇吸引过来。不管怎样,他心意已决:这是他唯一的“出路”。阵阵微风拂过他的面颊,带着缕缕清淡的花香。举步维艰的莱特心里一振,仰脸深吸了一口气,脑中浮现出精灵森林的图景。“武器,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它本不属于你们,任何切断命运之神原定时空的武器都无意义。时空的裂缝难以修补,失落之魂在其间坠入。你们的武器是灵力,不是剑。”
莱特无意中想起天遣者艾玫对他说过的话。试想一下这道狭窄的裂缝就是沙漏中的细孔,罪恶之徒在此自投罗网、自掘坟墓,坠入黑暗的国度,就像幻象里的那群吸血蝙蝠,就像他从洞顶破口坠落的时候……尽管如此,他还是鼓足勇气继续前行,断定此路是他的必经之路,也是水到渠成之事。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天无绝人之路,他想道,奋力向裂缝深处挤去。越往里头挤,裂缝就变得越窄越矮。粗糙的岩石磨蹭着他的身子,划破他枯燥的皮肤。走不到几步,就被一块突起的岩石碰破了头。此石就像一个尖刻的牙齿,莱特踮起脚,抬起头,让它从颈前划过,感觉就像一把匕首正要切开他的喉咙。这条裂缝看上去像是人为开凿出来而未经打磨的临时隧道,不过,从这里频繁而剧烈的地震来看,也很可能是天然形成的。莫非此路是“女子路”,越强壮越碍事?莱特开始疑虑重重:莫非此路尽头有智者,唯独心虚体弱者可访问?然而,如果裂缝对面又是一个深坑,如果背后又飞来一条毒蛇?如果他的身子卡死在缝中进不成退无路?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就像蜘蛛为了捕获蚊子而设下的网罗,那他岂不是飞来送死,或是长眠于此,就像当初被“活埋”在石头棺材里一样。一朝被困,百年怕“关”。当他顺利避开那块突兀的岩石,把剑举向裂缝另一端时,却发现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这样的顽石,刚才那块不过是“虎口门牙”,这些才是“微笑的利齿”。莱特举剑砍向其中一个“尖牙”,它却顽固不化。看来他不能扮演清道夫的角色,只能硬着头皮闯关了。他撑开腿,低下身,让石头从脖子后面划过。但这石很犀利,莱特小心翼翼,仍被扯破皮。而就在这时,地洞又出其不意地震起来,缝中之石就像发疯的舞女一样胡蹦乱跳。莱特吓了一大跳——如果他刚才慢一步的话,岂不是被这个“虎牙”活活嚼死。地震使裂缝顶部掉下许多碎石,如冰雹砸在莱特头上。缝中的他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头上怦然作响,身子摇摇晃晃。粗糙的石壁碾磨着他的身体,像磨剑一样磨破了他的衣服。此道就像一个石棺,迫使他奋力推挤,急切寻见一线生机。但裂缝之中依然昏天暗地,只闻到一股奇香。对面好像有人在做饭,而此时莱特正饿得发昏,甚至忘了自己是嗜血者,渴望人血,而非菜色。与此同时,莱特又听到几声鬼祟的尖叫——那是一只硕大的老鼠。他虽看不见,却明显感觉到它正从眼前蹿过,便快速伸出左手抓住它。尖利的指甲掐破了它的肚皮,老鼠吱吱叫了起来,还在垂死挣扎时就被莱特一口咬掉头,随即往嘴里送,就像拔开一个活塞,汲取“瓶”中的血一样,毫不理会此行是否“高雅”。“我想你不会因良知而挨饿对吧?难道你会对一只老鼠心慈手软?”
莱特忽然想起血族领主说过的话。然而,当一切美好的生命都失去生机,当人的鲜血都含有腐气,当最新鲜的食物都被恶人下毒,当最后一口天生丽质的人血也被死亡吮吸而尽时,那他就只能去当一名“嗜鼠者”了。虽然老鼠的血喝起来就像一杯苦水,只适合解渴,而无品味;虽然莱特仍然无法克制对人血的欲望,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人体内的纤纤血管,但是对于一个即将饿死的嗜血者来说,能够在这片饥渴的苍凉之地上充当“嗜鼠者”的身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于是莱特又扭过头,将余下的老鼠肉一块块地咬下来,咀嚼一番后才咽进肚中,也顾不上此举是否“下流”。看来这也是嗜血成性的又一悲剧,他的心矛盾起来:如果他当初明智点,不接受嗜血病毒的话就不会这样了;但他是被迫的,或许这种毒性无法伤及内心,只能腐化身体。当莱特定下心来好好享受他的“美餐”时,耳边又传来一阵燥乱不安的嘶鸣,他低头一望,猛然发现脚下还爬着许多老鼠。然而这是一批死去的老鼠:它们的身体已经糜烂,就像一堆屎,上面布满了蛆,数不清的蚊子和苍蝇在上面嗡嗡飞转。莱特脸上一片愕然,面色一沉,上下卷动的老鼠尾巴从他手中滑落。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被迅雷击中的呆子一样垂下了昏沉沉的脑袋,把刚才吃的鼠肉和鼠血都统统吐了出来。虚脱般的莱特打了一个趔趄,不慎又撞到一块突起的岩石,刚好卡在他肚子上,算是一种将就的“充饥大法”。没办法,莱特不得不撑起发昏的脑袋,挺起饥肠辘辘的肚腹挺身而过。缝中的岩石高低不一,有些可以低身而过,有些可以一脚跨过。但就是难在它们分布不均,有些挨得很近,动作要灵活才能绕过。莱特之前历尽艰难险阻,却从没碰过这么高的“门槛”。幸亏老天有眼,如此“门槛”只有一两个。莱特的火剑终于触底,发出干脆的响声,好像是块木头。他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一个橱柜的背面,它的高度正好将低矮的裂缝出口挡住。橱柜上的木板有一道裂开的接缝,细微的光线从开启的柜门外透入,那是蜡烛的光。幸好莱特之前小心谨慎,才没有打草惊蛇,惊动它后面的人。莱特睁亮眼,往里瞧。里面好像是一个封闭的屋子,底部是一面石墙。有一张方形木桌,桌上摆放着许多试管和器皿,沸腾的烧瓶不停地冒烟,花草酱的气息与煮开的食物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着整个屋子。不出所料,这里住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简陋的粗布长裙。但莱特没能看清她的五官,只看见她披头盖脸的黑色长发。这房间的门没有关,莱特能听到门外的躁动,那是一大群人。此时的他已经腰酸背痛,四肢无力,身体非常虚弱。他很想呼救,但他的心是那么压抑,只有食物能解开身心的枷锁。他能感受到那女子身上每一个动人的脉搏,就像在明媚的春天,在百花盛开之地冒出的清泉。如果他现在就把这个橱柜推开,跳到那名女子跟前,咬住她柔嫩的脖子……这时,他又听到一个急促而稳重的脚步声,还有金属铠甲的碰击声——听上去像一个骑士。那人径直走进屋,高声说话:“莎琳!你在做什么?”
莎琳?莱特的心震了一下,就像在凄冷的日落霞光中被一道柔和的闪电击中——这个名字听上去多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哦,不,那不是一个有声的名字,而是水晶碎片投射出来的影像——那个月影般的嘴型!“别来搅乱。”
女子不耐烦地说,只顾着摆弄手下的工具。“这是什么?”
骑士走到她桌前,鲁莽地拾起一根根花草,捏来扭去,瞧个不停。莱特感受到一种轻浮的傲气。但女子没有理他,骑士纳闷地叹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木凳上,摆出很认真的样子,把桌上这些凌乱的花草一根根地拣起来,放到一边。莱特呆呆地看着这两双忙乱的手:记得在很久以前,他就对魔法感兴趣,甚至还为此洗劫了几家炼金术商店和魔法药店……对于未知之事与神秘力量的渴求一直驱使他走向奇异之地,然而就算他有千万个好奇心,也忍受不了平乏枯燥的活。即使在他无所事事之时也会轻视那些平庸之事,除非它们只是达成某种夙愿的简陋铺垫和矮小的台阶。对他而言,在平庸之中忙碌就像在飓风中漫步,等同于自投罗网、作茧自缚,烦闷欲死。不过,他也不能容许自已长时间呆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从痛不欲生的风暴中走出,又在萎靡不振的浮梦中消沉,他绝不容许,乃须有所行动!与其像愚者那样渐死,不如像英雄那样光荣战死,哪怕是为了弱小的生命,或是微薄的荣誉!就在这时,莱特脑子里又突然迸出一个连自己都震惊的主意,那就是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卷走——这样的事他以前做过,却没想到经过一番沉睡之后这种念头还如此新鲜。自从他的记忆开始恢复,黑暗之力就像他脚下紧追不舍的阴影。“饭就要凉了。”
骑士从凳子上站起来,懒散地走到橱柜前。“为什么你不多煮点,好让我也在这儿开怀畅饮。但不要怪我,我每次到这来总是闻到诱人的香味,无法克制。所以,为什么不来点红酒呢?”
莱特赶紧把脸缩回阴暗的缝隙,眯着眼注视橱柜对面的男子,却看不清五官,因他戴着头盔。只感觉他盛气凌人、血气方刚,言行举止似曾相识,但也似乎只有一面之交,印象模糊。只见他毫无顾忌地抓起一瓶酒,咬着牙,使出蛮力拔开活塞,将鲜红的液体倒入橱柜架上两个银制酒杯中。这一幕不免让莱特咬牙切齿,如同看见鲜美的人血落入恶兽嘴中。女子一直沉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把手中的活塞挤入一支调配好的试管口上,置入试管架。男子舔了舔嘴,把酒瓶放回橱柜,随后把酒端到桌上来。“唉——”男子泄气地叹了一声,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随后抓起那根试管,举到眼下摇了摇。浅蓝色的液体如海滔滔,跳动的光波投映在他呆板的脸上。“为什么你总喜欢搞这些?”
他若无其事地说,而后皱起眉,将他的铁皮护手搭在女子肩上,但被对方支开。骑士一脸窘态地走到一旁,嘀咕了几声:“又是那个噩梦?对吗?那个血灵?还是哪个不同凡响的嗜血者?”
“你对我一无所知,你只是一个战士。”
女子毫不客气地说。骑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双手往胸前一叉:“看来还是让你继续龟缩在自己的试管里,永远不为人知,没有空气,也没有荣誉,就像这些干花。”
“我不需要你的酒气,这里只有花的香气。”
女子忿然说道,“我也不需要荣誉,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鬼东西。”
“我们和血族争战,每次都赢得荣誉。”
骑士抬高了他的嗓门:“荣誉就像一顶王冠,它的光芒傲视群芳,它将周围所有的快乐全部吸吮,众人的赞美将其润色。却不像这里的残花一支,不种在花园中,只栽着污泥里。”
说完,便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说的没错,斯通尔。”
女子沉闷地说,“就算你喝下神药,披上白皮,拉长双耳,穿上白银铠甲也无法变成白净之灵。”
“……”骑士木然望着她的肩膀,陷入尴尬的沉默,许久后才放下手中的酒杯,埋着头,沉着脸走出这个石头房间。躲在橱柜背后的莱特终于松了一大口气,闭上发昏的眼睛,感觉自己已经全身无力,好像又要坠入死寂的长眠。不,他不能再这样折腾下去了,他必须想出一个法子,一个借口,逃出生天。恐惧的寒气又从他背后飘来,使他脊背发凉。他不得不扭头回望刚刚走过的裂缝。它是那么黑,莱特依然感觉到它的威慑:真是一道高深莫测的断崖,使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随后被人理与人情的巨墙挤压,亦是“魂体过盛”的苦果!就他目前的处境来看,他已经成为东德斯兰的头号通缉犯。在他背后,凶残的血族大军正在搜捕他。在他面前则是一张不忍直视的精灵法网,一支命运之军。看来他已经进退两难,正反都是死。怀着必死之心,莱特又将近乎绝望的目光投向右侧这个装满美酒和佳肴的橱柜。透过狭小的木头接缝,他又看到那个倔强的女子。她正在埋头吃饭,面色忧郁,举止深沉。她只吃了几口,便扔下勺子,离开了桌子,随后是沉闷的碰撞声和金属的碰击声,房门已经紧闭并且反锁。女子又走到桌旁,将桌上的蜡烛吹灭,莱特能听到她躺下床时的声音。不能再躲下去了,他必须有所行动!莱特试图给自己壮胆,但他好像忘了自己是沉睡者,此时的他已心力交瘁,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死寂的黑暗将他全身笼罩,沉寂之心又陷入沉睡的阴影……一个混乱的力量在阴影之中蠢蠢欲动,一直对他虎视眈眈,好像他身上有一件法宝。莱特低头一看,发现在他身下,有一个秩序的力量,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但这对他来说也不太陌生,好像这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是命中注定之事。莱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婴孩,乃是他自己的亲生孩子,也是他的一切。但他感到非常不安,因为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那个混乱力量正在暗中摩拳擦掌,试图夺走这个婴孩!就在这时,他转眼一望,即刻望见一个神情狡诈的黑衣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混乱之力即可辨明他的身份,那是瑞根魔主!只见他穿着黑袍,面容冷傲,目光凶狂。更令他惊异的是,他看他的时候就像在照镜子——瑞根魔主的外貌竟然跟他一模一样!直到这时,莱特才从恍惚中惊醒。此梦虽短,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他真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孩子,若真如此,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是一个沉睡的黑暗之日,特别对沉睡者而言:每次醒来都是黑夜,每接受一个新奇之物,每一次变更,都意味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每一次“新生”,也都是一个死亡的警示。如此幻梦,又让莱特想起“微笑俘虏”的故事。然而,当他再次闭上双眼时,他的回想又变成了旧梦。那是一座大城:起初,它只是一座木垒,但对敌并不强,无论如何攻打,都不能撼动它片瓦;后来它用上了石砖,加强了防御;而敌人也变强了,他们破坏了石墙,只因兵力不足而无法继续进攻;但恶敌已经激怒了它,使它不断扩建、升级、改造,越发严防死守;但敌方这次只派来一位柔弱的女子,她片言不语,只有笑脸相迎;殊不知她的微笑实乃勾魂摄魄的催眠术,魅力十足,催人入梦;“微笑的俘虏”俘获了众多人心,她的微笑在市民的赞叹声中变成了阴笑;脚下的地也在震,愈发频繁、强烈;“微笑的俘虏”终于发出惊天动地的狞笑,紧接而来的,是山崩地裂的强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