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之尸,五官模糊。沉如梦魇,僵如顽石。孱弱之树,日渐衰微。冰霜之下,无花无果。夜深人静,屋门紧闭。拔苗助长,花蕾凋亡。黎明将至,雀鸟将啼。曙光一照,开门见山。”
那个苦涩的声音又从黑暗中浮起,如梦魇者的叹息。这个只会唱衰歌的游吟诗人、愤世嫉俗的负尸人、失魂落魄的死行者、悲惨命运的守护者好像又在没完没了地写他的预言诗,却不为人所知,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写的是什么。唯有莱特,他在半昏迷中又听见这个声音,远在天边,也近在心底。“你在哪——”他应声呼道,但对方没有回应他,只留下一个虚渺的答复:“沉睡之王,今日赴死。他的生日,已成命数!死者之息,拜他所赐。春蚕吐丝,作茧自缚!或生或死,皆成行尸。请入此门,坠入阴府!”
“不,不!我不是雷德!”
在梦魇中挣扎的莱特又吼出悲愤的呓语,惊动了另一颗沉睡之心——“凡人之女”莎琳。当他睁开惊惧的双眼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打草惊蛇。游吟诗人的声音遽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局促不安的磨蹭。“谁在哪!”
喀嚓一声,黑暗之中燃起一朵火苗,惊栗之声从女子心中发出。莱特能感觉到她急遽的心跳,全身陡然变得僵冷,神经绷紧如即将受死的犯人,连开口说话的勇气也丧失了。只听橱柜对面传来一个尖锐的摩擦声,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谁!”
只听那女子一声大喊:“给我出来!”
声音如此犀利,好像有十足的信心可以置对方于死地。莱特不禁抽搐了一下,身子一抖,挺着疲乏而压抑的身心,抽了一口冷气,吐出枯涩、低沉的嗓音:“是我……”莱特真不敢相信这个声音会从他心里发出。但此时,他的心正被一种莫名的痛苦挤压着,以至无法将他的心声转化成可以入耳的说话声。对方陷入了窘迫,她仍听不见回音。莱特也不想再出声,只感觉到身心上的压力,感觉自己很快就要被它压垮。伴随着一阵躁动不安的摩擦,挡在莱特面前的橱柜终于挪起它沉重的“脚步”——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迅速。莱特连忙使出残存的心力,把手中的剑扔到裂缝深处。闪着微弱之光的缝隙被推到一旁,一道明媚的暖光取代了它的位置。莱特把脸转向漆黑的裂缝,如死一般闭上了双眼,不敢直面即将出现的“异变”。一片尖利、冰冷的杀气横跨在他的脖子上,伴随着同样尖刻、冷漠的话音:“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
“……”莱特喉咙一哽,冰霜般的寒气终于冲破心门,那是一个苍白无力的叹息,就像一个半身不遂的活死人。他微微抬起脸,双眼依然紧闭,压抑与酸楚,忧郁和失望在他脸上全然显露。“除我之外,无人知道这条裂缝;除此之外,都是阵阵阴风和阴魂野鬼!而你,又是何方妖孽?”
女子生冷地说。“我……”莱特终于吐出一个像样的人语,却如水泡般虚浮,一出口即破灭。与此同时,他又听到对方急迫的心跳声。“告诉我你从哪来!”
局促不安的女子又将匕首紧压在他喉咙上,喝道:“你要么死了,要么就是血族的探子!”
“我……我不知道。”
莱特闭着眼,气喘咻咻,苦涩的话语从他苍白、枯涩的唇间发出:“不,我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我逃了出来。”
莱特挺着软绵绵的脖子,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悲痛又在他脸上凝聚。“这就能证明你是清白的吗?”
女子说道。莱特感觉到她的手在抖,那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似乎变得迟钝。“只有死人从那坑里进来,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这是一个废弃的坟场。”
她说。莱特哀叹了一声,说:“我在这里看见死去的人……那个游吟诗人……和一个白衣幽灵……”“胡扯!”
女子忿然斥道,又把匕首紧压在他脖子上。就在那一刻,莱特感受到一个混乱之力从对方心底发出,通过这把冷硬的匕首,流入他虚空的心魂。要不是莱特与生俱来的直觉,他还以为这个女人就是那女鬼。说不定这两者也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说不定那鬼只是她的“召唤体”。不但如此,他还想起之前在精灵高地的墓地里碰见的那个可怜的死女。或许她也是一名沉睡者,但她的沉睡之地看似比高地墓地黑。不过还算幸运,她只是被魔法药水转化为“智人”,被黑暗势力染黑,外表柔弱,内心狂放不羁。黑暗力量一直驻留在她心底,记忆的阴影一直在她举手投足之间流露,但她好像并不以为然。正如莱特之前看到的,她也可以在水面上漂浮,企图通过沉睡将她悲伤的记忆洗除。“给我进来!”
女子喝道,声音发颤,内心挣扎。她一把抓住莱特的金属右手,他的手戴着漆黑的手套,但抓起来还是很僵。莱特虚弱地喘了一口气,拧着软弱的拳头。女子使劲一拽,便把他的手套扯了下来,银光闪闪的指骨碎落一地,如“狞笑的魔爪”,把她吓住了。此时传来一阵轻快的敲门声,莱特的心寒了一阵。“莎琳女士,你没事吧?”
门外的男子压着嗓子问话,听上去像是一个卫兵。“没事,只是噩梦。”
莎琳沉声说道。两人沉默了片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莎琳又把脸转向莱特,低声问道。“我……”悲凉的喉音如冬日清晨的薄雾,飘入“凡人之女”的心,瞬间化作一道细流,流经枯干的心地。看来这颗平凡之心并没有被黑暗全然吞没,它依然鲜活,依然强有力地跳动着。“听着,死人,”莎琳说,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必须按我说的做,我是药剂师,我可以修补许多破事。但如果你敢乱动一根指头,你就死了!”
莱特点了点了头,感觉眼里一阵酸楚。普尔之诗又在他脑中浮出:“死了,死了,死于污浊的尘世……我真是苦,何时能脱离这该死之身?为何叫一个弱不禁风的死行者来扛这活尸……”也不知道这些诗句与他当前的所见所闻有何关联。或许这是命运之神拟定的五线谱,由他的使者普尔传达至此,为要向世人炫耀他的杰作。或许早在创世之初,万事万物就已经安放在各人必经的命运之路上,等着他们去搜索,去发现,去体验。但是为什么,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倘若命运之神已经破釜沉舟,生死之曲已经一锤定音,为何还要反复提及,多此一举?此时此刻,莱特的心猛然一振:这明显是一种预警,为要让他避免不测之事!“这儿还剩下一些吃的。”
莎琳说道,将匕首从他脖子上挪开。莱特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身子就要垮下来。于是莎琳拽住他酥软无力的胳膊,将他从裂缝里拉进屋,把他扶到凳子上,并将一碗凉了许久的菜汤推到他身前。摇曳的烛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此光炽热明亮,照得他连眼都睁不开,脑子里也一片空白。莱特感到天旋地转,随即趴倒在桌上。可悲的是,桌上的食物已不能让他产生任何食欲。尽管他的手一直温情地抚摸着桌上的饭碗,心里却只想到“粪坑”这个词。曾几何时,在他心目中,东德斯兰就像一个粪坑,一个圈套:坑中的食物是“微笑的诱饵”,坑越深食物越丰富,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的人越多;食欲越强的人身体越沉,陷得越深,越难往高处爬。若是如此,深陷其中之人或许就要绝食和断子绝孙才能脱胎换骨,重见天日。或许,这才是沉睡者的远大前程。莱特的手又不停地颤抖起来,感觉自己就要虚脱。莎琳捡起掉在地上的金属指骨,坐到莱特对面,把这些零碎东西扔到桌上。“你的名字?”
莎琳问道,从旁边抓起一张纸和一支笔。莱特感觉自己像一个犯人,感觉对方的话入耳后就变得有些讽刺,虽然问者并没有下意识地去思考自己提出的问题。莱特苦闷地垂下眼,脑子里又闪过雷德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当前的处境就像雷德当时在维利塔斯的时日:那时的他就像大海上轻浮的孤舟,即将被汹涌的议会之声淹没;但就在这时,海上起了大风,刮起一个排山倒海的巨浪,将他推到浪尖上;他站在高处俯视海面,只见海水腥红一片!“你记不起来,对吗?”
又是一个冷冰冰的问题,如尖锐的冰凌刺入他心底,使他陷入僵冷的沉默。与其说他是沉睡者,不如说他是沉思者。然而在他脑海里,只有模糊的印记,如古老的墓碑上的刻痕。他真不敢相信雷德还会留给他如此隐晦难懂的记忆“符咒”。“嗯。”
莎琳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锋利的匕首一直握在她手中。她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随后离开桌子,走到墙边,那里还有一个书架。“你让我想起某人在很久以前写下的话......”她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了翻,回到原位,把书推到莱特眼下,在某段话头上指了指:“还记得这些吗?”
“在维利塔斯之上,命运之神自有安排。”
莱特眨了眼,无精打采地浏览起来:“我若当初走了直路,就无法品尝到可口的血路,也不知道什么叫嗜血如狂。我虽错过一次壮丽的日出,也不至于含怒到日落,因为落日一点也不比日出逊色!我种的花虽因我的怠慢而死,也不至于惋惜,我的城堡尽是美食!如此看来,傲慢的嗜血领主即可呆在自己的城堡里踱步,如沉睡的巨人,对诸事熟视无睹!宁可与死骨同床共枕,也不与凡人同床异梦。与其在日光下与凡人苟合,化作渺小之尘,不如在黑暗之日里浴血重生,化作俊美的火凤。宁服己毒死,不饮人酒活!我们不是一群只会吃喝玩乐的血奴,乃血之圣徒!我们并非黑暗之子,乃把持黑暗禀赋,在黑暗世界中行走。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我们所走的路,亦是深远的十字利刃!若不被光明之神抬举,则必在无限衰老的沉睡中不断发掘自我,有如吞噬一切的无底黑日!所以,我们必须深入世界,转化凡人,织成巨网,拓展境界!我们被明光排斥,因此我们在黑暗中重生!我们无法获得神力,因此我们以血为食!未来属于我们,荣誉属于我们。浴血而立,嗜血永生!”
雷德的日记?某类遗物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与此同时,普尔的声音又在他耳中回旋:“我还是劝你另找出路,因你一开始就像一个缺乏勇气的懦夫,不敢直面正路,以至迷失在荆棘丛生之林,陷入沉睡的低谷。毋须回到失落之处,重拾遗落之物。若非如此,你的前程将变成一个深坑,你将失去更多,更多。”
沉睡者又陷入沉默,继续“沉睡”,或许这就是他的答复——即使他是雷德本尊,也无法坚守自己当初所立的“誓言”;然而对“凡夫俗子”来说,雷德也不外乎是另一类“血肉之族”。“那么这些呢?”
莎琳又翻了翻书页,冷言以对。莱特埋着头,眯着眼,颓丧地看着这些潦草的墨迹,它们就像一朵朵跳动的黑暗冥火,触动着读者心中歪斜的心火:“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花园,这里五彩缤纷,种满各种奇花异草。无论走到哪,都能听见花仙子清甜的笑声。这里充满欢笑,我看见许多小仙子在花草上游玩。然而当我踏进这个花园时,我的心就变得有些沉重。那时的我就像一个园丁,手里捧着一朵洁白的玫瑰花。这花还未绽放,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呵护它,给它无微不至的关照。优美的乐曲在园中奏响,众仙子开始歌唱。伴随着委婉的歌声,我迈开轻缓的脚步,沿着曲折的花园小径开始护送手中的白玫瑰。此时此刻,我听见许多花朵在对我说话,她们说:‘让这朵花靠近其他鲜花,让它们的香气将它熏大!’于是,我就将这花捧到其他鲜花底下,让它被花香熏陶。果然,我手中的玫瑰花渐渐绽开了花瓣,越来越大。那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长满五颜六色的玫瑰花丛。园中传来声声悦耳的欢笑,眼看我手中的白玫瑰就要变成一朵大花了。但就在这时候,园中的音乐开始变得消沉、哀婉,我手中的白玫瑰开始收拢它的花瓣,逐渐萎缩。我心陡然灰暗,我灵愈发忧伤,那时的我非常迷茫。但我没有退路,只能沿着这条小径继续走,直到踏进一个金色的石屋。一阵凄楚的哭声从圆拱形的屋顶上方传来,我能听出那是一大群花仙子的哭声。与此同时,我看见我手中的白玫瑰已经变成花骨朵,正如我刚踏进这片花园时那样。悲壮的音乐奏响,哭声愈发哀伤。我的心也发出了沉痛的哭喊,直到这时,我才睁开眼,从梦中醒来,泪水在我脸上流淌……”“你在黑云镇呆了这么久,不可能对雷德的叛变一无所知。这里的人一直想知道这个答案。”
莎琳又把目光投向他,但他依然缄默不语,只是把书翻到下一页。“......我从恶梦中醒来,看见一只举起的手。那是我的右手,无力而僵硬,却一直举着。我用左手将之摆平,不料,那只手又重新竖起,好像很不情愿放弃。我定睛一看,只见其上血迹斑斑,银光闪闪。原来,这是一只金属假手。与此同时,我还能感受到附近有一个邪恶力量在蠢蠢欲动,我感到自己即将面临危险。但就在眨眼之间,我又看见头顶上悬浮着一面小镜子,镜中有一只凶狠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恶灵之眼,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我的左眼,眼眸很红,像被血染过。我试图推开那讨厌的镜子,但我不能,我很无力,只能将它挪开一点,却依然看见那只眼。此时,我转脸一看,见床上放有一只鲜血淋漓的幼童的脚丫。我便将这恶心的东西扔到床下,但转眼之间,它又出现在我床上。无奈之余,我抬眼一望,顿然将房间的墙壁望穿:原来那个恶灵一直窝藏在我的城堡里!我看不清它的形体,但我已经感觉到她正要转身冲我走来,而我已经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看到这里,他又倒抽了一口寒气,好像又看到之前那个浑身邪气的寒霜血灵。很明显,这些都是预言,却不像雷德的预言。难不成还是莱特自己写的?难道血灵这东西果真没有天敌?莱特又陷入迷惘:“你们血族都是权欲之奴,你们根深蒂固的本性在创世之先已经铸就了你们必死的命运……弱小胆怯之性怎能扭转必死的宿命?他们生来就是黑日,虚浮的荣光付之东流,变成一个不断失落的噩梦!”
普尔又仿佛在他耳边挖苦。看来这个噩梦明显是血灵根据他的本性量身打造的,无论他走到哪,这个诅咒一直如影随形。无论他躲到哪,梦中的恶兽都会找到他;只要他本性不改,只要他钻入这样一个死胡同,无论怎么钻都是自寻死路,无论如何努力都是煞费苦心。莱特吃力地抬起头,却连睁眼看她的气力都没有。沉睡之心一直不安地跳着,失去指骨的手臂一直在打冷颤。“请继续。”
莎琳望了他一眼,又指了指书。随后抓起桌上的一根“手指头”,好奇地摆弄着。莱特没辙,只能垂下发昏的脑袋,书上的字迹仿佛都变成了奇诡、酸楚的咒语:“你有预见之赋,却要分辨正恶……即使命运容许,也只是一种迁就……牵强附会之事大都是恶事……宁可与死骨同床,也不能勉强接受任何差强人意的凑合……才貌越高,恶魔之眼越红;心思越单纯,越容易被恶敌利用……不必对牛弹琴,将珍宝扔给猪和狗……要感谢命运之神,因他赐予至高的自由……”莫非这是一本魔法书,隶属于那些水晶碎片投射出来的无声幻影?莫非这就是那颗记忆之球的“潜台词”、“解封咒语”?“这些能帮你想起什么吗?为什么你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说着,莎琳朝他扔来一面小镜子。镜子猛然落在书本上,撞入莱特的视野。镜中现出一个苍白、枯瘦、死气沉沉的面孔。饿得发昏的莱特定睛一瞧,竟看见镜中的人朝他张开鲜血淋漓、满口尖牙的大嘴巴,如“狂笑的俘虏”。莱特骤然恼羞成怒,正如雷德日记上那些跳动的墨水,狂怒之火在他心中复燃、升腾、咆哮,灰黑色的血管在他惨白的面容上延展。“不——我不是雷德!”
无声的怒吼从莱特心中发出。莎琳见他面露怒色,便从座中惊立,手握匕首朝他走过来。莱特即刻抓起桌上的银制烛台朝她挥去,将她的匕首打落在地,自己也被烛台烫伤。莱特一触即发,遽然扑向对方,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推撞到书架上。陈旧的书籍从架子上震落,莱特往下一瞧——那是怪物的图谱,只见它们都从书中跳出来,变成一头头凶猛的恶兽,还冲他吐出血红的舌头。“放开我......”莎琳梗着喉咙,抓着莱特的左臂,拼命挣扎。地上的烛火很快熄灭,莱特把凶恶的目光转向“凡人之女”,血红的左眼在漆黑的房间里闪烁,如燃烧的烈火。右眼不住地眨动,如闪耀的水晶球。眼中的形影变得扑朔迷离,如飘逸的烟云,时而惊悸,时而冷厉。两眼水火二重天,如铁匠德芬斯锤下忽冷忽热的兵器,以至无法辨出眼下的“猎物”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时候了!”
雷德的声音又从他心里发出,怂恿他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对方砰然跳动的颈部大动脉。然而此时此刻,莱特脑中又突然闪过一个少女的背影,乌黑、干涩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又是那个幻象,在眨眼之间呈现。片刻之后,他的视野又逐渐昏黑,全身无力,双臂发软。莎琳怒喝了一声,从莱特左手里挣脱出来,顺势将他推倒在地上,按住他气喘咻咻的脖子,往死里掐。“不!我不是雷德!”
莱特又吐出真切的心声,但他现在已经无力张嘴。左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如消褪中的余晖,直至变成颓废的灰红色。但莎琳并没有注意到这只变幻莫测的“变色眼”,更没有听到他迂回曲折的心声。濒死之余,莱特只能把希望投注在刚才掉落的匕首上,只可惜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很迟钝。枯涩的喉咙已无生气,僵化的肢体还在抽搐。沉睡者试图在垂死挣扎中发掘他残存的心力,尽管此力已如风中残烛,照不到巴掌大的地方。一束闪光从莎琳的衣领里跳出来,在莱特眼里变成一个朦胧的虚影,宛若升腾的烟雾,捉摸不透……不远处的匕首发出轻微的震动,但那不过是幼童般的嬉闹,而非壮烈的舞蹈。看来莱特确实钻进了一个死胡同,这条狭窄的裂缝正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如普尔所说:只要他本性不改,走到哪都一样;只要他钻入死的迷宫,无论如何反抗都是死路一条……炽烈的红色闪电划过天空,降落在查尔尼斯湖的南岸,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湖面顿时啸声四起,飓风从湖中央向四周咆哮,地面开始震动。在湖的另一边,陈列着几座孤陋的小屋,它们都摇摇晃晃,片片沙尘从屋顶上散落。屋内的人急忙跑了出来,向湖面眺望。他看上去好像刚睡醒,狂风吹散了他的头发,恐惧的阴云爬上他傻乎乎的面庞。这里的村民都跑光了,他却睡过了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大难临头。又一道红色闪电从湖对岸的黑色云团里垂落在高耸的黑云镇围墙上,在一把长剑顶上凝聚成一个硕大的球形闪电,悬浮片刻之后便削入查尔尼斯湖中央,即刻激起一股湍急的漩涡。汹涌的水波从湖中心向四周扩散,把这个黑浑浑的月牙湖搅拌得像一锅泥汤,如黑日一般混沌,如“微笑的口齿”一般阴险。那把明晃晃的曲刃长剑一直在城墙上舞动,左挥右砍。持剑者的手剧烈地抖动,随后撑向上空,引来另一道刺眼的血色闪电,击打在长剑上,将其点燃,变成一把火剑。“醒来吧,兄弟们!”
一个高亢的声音从对岸传来,凶恶之语在空气中颤抖:“我们被明光排斥,因此我们在黑暗中重生!我们并非黑暗之子,乃把持黑暗禀赋,在黑暗世界中行走。若不被光明之神抬举,则必在无限衰老的沉睡中不断发掘自我,有如吞噬一切的无底黑日!”
粗犷的话音变成一个狂暴的咆哮,有如狮吼。又一个球形闪电落入查尔尼斯湖中,漩涡急转着,卷起波浪,涌向湖畔。飓风越刮越狂,把湖边的小木屋吹得咯吱响,看上去就要散架了。屋主赶紧跑回屋,开始收拾他的财物。狂风吼叫着刮进屋,挂在木架上的铁器乒乓作响,碎纸破布在漏风的屋顶下飘舞。但就在这时,风暴停住了。屋内的气息沉淀下来,如荒山之墓里的味道。湖畔之夜静得出奇,好像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悄然等待着一场邪恶的苏醒。屋主抓起锤子和罐子,跑到墙角下的一堆废材旁,拣起几块木板,然后跑到门边,把门关上后取出长钉,将木板挡在门缝上,使劲敲打起来。这人看来是想死守了,抑或他认为逃跑也是来不及了,才把自家屋门封死,就像莱特在沉睡之墓里的遭遇一样。就在这时,一声毛骨悚然的长嘶从屋外飞入,那人心头一震,便停下手。他还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知怎的,他感到全身发麻,头脑发沉,眼光发昏,好像中了什么巫术。他试图呼喊,却不能喊出话来,脑筋就像被谁紧紧拽住一样。此人身宽体胖,行动却不太顺畅,好不容易稳住脚跟,便又听见几声恐怖的嚎叫。他把脸贴到门缝上向外窥探,冰凉的微风从缝里渗进来,将他苍白的面颊吹得直发抖。他看见许多人形怪物从湖里爬上岸,一瘸一拐地走向这边。它们遍身焦黑、糜烂,显然被湖底的淤泥浸染,被污浊的湖水浸透。它们长着一双蝙蝠耳,双眼血红,有眼无珠。当它们扭动着五官模糊的面孔时,眼睛也会挥出一道道血红的余辉,就像刀剑划过皮肉喷溅出来的鲜血。它们的肢体神经质地扭动着,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悲泣般的低吼和尖锐的嚎叫,似乎此时此刻,它们还浸泡在水深火热中,如发疯的牛羊一般被剧烈的疼痛驱赶。一声骇人的撞击落在木门上,震动着屋内怯弱的心魂。面色惶惶的屋主被吓倒了,他急忙跑到木架旁,抓起一把锋利的长剑,随后跑到门后,贴在西侧的屋身上,准备给这个即将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当头一棒。难料轰然一声响,一双吓人的大手从他背后伸了进来,猛地掐住他的脖子。没想到屋身上的木板薄如纸张,一捅就破。尖厚的魔甲嵌入他的皮肉,喉咙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手中的武器也掉落在地上。只见在他身后,一张满口尖牙的魔嘴嘶叫了起来,咬掉了一片木板,露出可怕的脸庞。眼看它的头也要伸进来了,慌乱之余,屋主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体器皿,拔开活塞,将透明的溶剂倒在“超级行尸”的手臂上,冒起一阵灰白的烟雾。漆黑的怪物嚎叫了一声,把手缩了出去。恶敌仍不罢休,仍把丑恶的魔头挤入屋身的破口,邪恶之眼左瞥右瞟,从嘴中吐出一团团令人恶心的东西,就像查尔尼斯湖底下的黑泥。看来它“粪”吃多了,所以吐的也多。屋主连忙捡起地上的剑,使劲一挥,便将它的头砍下。此时西侧的屋身已经聚集了很多这样的恶怪,它们一发现此屋有破口,便蜂拥而来,不停地吼叫、撕咬、推撞,如污泥灌入空瓶子一样。屋主一个劲儿地把剑往破口处捅,立时戳破挤在最前头的脑袋,漆黑的污泥从它的五孔里倾泻出来。这些鬼东西好像没有骨头,血肉之躯却像枯土一般僵。屋子很快被此类魔物包围,而屋主还忙着铲除西侧的“泥粪”。他发现,从这些魔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并非普通的淤泥,而是一种有意识的生命体:它自下而上逐渐增长,就像被一双无形的魔手捏造着,变成一个黑乎乎的人形;只见那“新生的污泥”着了魔似的颤抖起来,脑袋一挺,又次睁开一双邪恶的红眼睛。屋主连忙举剑劈砍,几乎把它劈成碎块,却没有将它击倒,它还耷拉着脑袋和半个身子,趔趔趄趄地转过身来。屋主见状,便又从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试管,拔出活塞,将里面的溶剂泼到这堆“粪”上。此怪随即着火,犹如急速熔化的蜡块,发出阴郁的低吼,变成一堆焦黑的残渣。屋主意识到这些“驱魔溶剂”的厉害,便扔下铁器,跑到另一个墙角,打开一个陈旧的小木箱,将这些溶剂一个个取出来,装进旁边一个背包。此时,屋子东侧的木板也被一群“超级行尸”抓出一个破口来,其中一个刚钻了进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屋中的人。屋主连忙把手中的一瓶溶剂投掷过去,刚好砸中恶怪的左眼,把它的脑袋变成一个“熔炉”。那怪号叫着跪倒在他面前,冒烟的头磕在地上,烈火燃遍全身,逐渐把它变成一堆焦土。屋主又将一瓶溶剂抛向东侧的破口,把一群堵在破口外头的“超级行尸”烧成火人。然而此类魔物被销毁之前都吐出大量的污泥,好像在自我召唤一样,数量翻倍增加,如污浊的潮水排山倒海地涌向漂泊的孤帆。此时南北两侧的木板也都被“超级行尸”捅破,“污水”开始大举倾泻进来。它们从破口处挤进屋子,行动迅猛,好像被屋主激怒了。其中一个大吼了一声,拉长的大嘴巴就像粘稠的泥巴,变成一道骇人的“深坑裂缝”,急欲吞噬那些“魂体过盛的胖子”,看来屋主这下躲不了了。他刚抛出的溶剂并没有砸中它,而是落在它后面的行尸群里,把它们炸得稀巴烂,却无法顾及这个漏网之鱼。只见它张开双臂,一跃而起,恶毒的视线仿似一条血蛇,从高处俯冲而下,直扑向毫无防备的屋主。幸好屋主躲闪得比较快,没有被猛扑过来的恶怪击中,而是滚到一旁,捡起那把长剑,砍向这个咆哮的魔头……一团炽烈的蓝火在暗夜中绽开,如同绽放在沉静的海岩上的一朵浪花,琐碎的木块和黝黑的肢体从中迸发出来,又落入茫茫夜海。查尔尼斯湖边的屋子就这样变成一个火葬场,与那群没完没了的“超级行尸”同归于尽。火光渐渐消褪,生硬的石墙渐渐呈现出来,原来刚才这一幕只是投映在墙上的水晶球影像。石墙面前站着两个人,他们正在为此事争论不休。“我不是独眼人,我是德芬斯。黑云城的居民被大量转变成嗜血狂人时我很担忧。我还被他们吸过几次血,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被他们转化。他们平时很少管我,我只是一个铁匠。”
看来查尔尼斯湖畔的屋主已经找到栖身的地方,只是手上还戴着锁链。“但你经常假扮成兽人和独眼人,混入血族阵营。为什么?”
头戴银盔的精灵战士斯通尔正站在他面前,手上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水晶球,面带傻笑,不停地审问他。“该死!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以前都是兽人吗?”
德芬斯已经不耐烦了。“如今我还可以变成以前的样子,这很奇怪吗?我现在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它,借此破坏兽人阵营。只是为了谋生,我不得不混入血族。但我的左眼还没有被炉火熏红,所以不得不戴上眼罩,却发现我在打磨利器时眼睛更好使了。”
“对,不仅如此,你也是一条见风使舵的变色龙。”
斯通尔又漠然一笑。“我......”德芬斯顿时气急败坏,骂道:“混蛋!老弟,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找你好久了吗?死到临头你还偏要这样作弄我?”
“嘿!小声点,小声点……”斯通尔也急了起来,嘘声说道:“这里是军营,我们必须小心,以免让人以为我们在徇私情。”
“那你给我听好了,我只说一次,然后你就不要老是问问问!”
性急的德芬斯又继续说道:“我一直在查尔尼斯湖边监视他们,却不敢睡在它们的营垒里。当我被那群行尸围困时,我引爆了那箱镇魂剂,那是莎琳在很多年前留下的。”
“这么说,她也一直在为血族卖命了?”
斯通尔假惺惺地问,“你们在那里呆了多长时间?”
“哦......我们……”德芬斯一阵苦楚:“我们之前为血族做过事,因为我们那时都同仇敌忾地对抗兽族。现在不同了,血族已被黑暗势力吞噬,雷德也已经向瑞根魔主屈服,所以我选择逃避。我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找到这个基地。至于我们的堂妹,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我只希望她找到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如果她也可以像我这样,从沉睡中醒来的话。”
德芬斯说着,又低下了沮丧的面容。“我总是在打铁时看到铁器的脆弱,火气过大或用力过猛都会弄巧成拙。我也一样,并非火炼铁打,只能水到渠成。不知水性,何能过河?世事难定,我们都不堪一击,刚愎自用或血气用事都无法成事。如果没有命运之神,未来根本没有保证。所以,我只能为莎琳祈祷。而现在,我只能求你们给我最后一个机会,我只想在这谋求一份新的工作,好好干活。”
“说的不错。”
半掩的屋门突然间被推开,躲在门缝后的女子冒了进来,从容不迫地走到他们面前,直视着德芬斯。“莎琳!”
德芬斯激切地望着她,泪光闪闪。“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难道你不知道那些溶剂本是用来喝的吗?”
莎琳对他说,情深意切,但面容平和。“为何不将溶剂倒在自己身上,从黑暗和混乱里走出来?”
“我......”德芬斯豁然一笑:“看来我只适合当一名铁匠,但荒原上还有很多行尸,我的锤子对付不了,只能东躲西藏。”
“好吧!”
斯通尔叫道,拿起钥匙,解开德芬斯手上的链锁。“现在,查尔尼斯湖底的黑尸被唤醒了。”
德芬斯说:“它们不是一般的召唤体,也不是一般的行尸。它们没有骨头,湖中的淤泥就是它们的血肉。血族称之为‘新生的嗜血潮汐’。兽族病毒催生出血族病毒,因惧怕病毒而染上恶毒,恶劣的风尘又塑造出极恶的幽魂……”这是莱特掉进荒原深坑,被莎琳捕获前发生的事。当他陷入沉睡时,他的心眼总是变得十分灵通,就像一个打破枷锁,游走四方的魂魄。他的头就像一颗水晶球,可以感知超越时空之事。毋庸置疑,德芬斯是个天才铁匠,也是善变之人。他只相信看得见的东西,而非幽魂这样的异类。除了打铁,他几乎没打过什么“歪主意”,无忧无虑的他变得很肥壮。不过,他确实凭一技之长走遍了天下:他加入血族的原因或是出于一时的兴致,而非理智;他的叛逃或许只是因为不喜欢“喝血”,见风使舵的他完全是被查尔尼斯荒原上的一阵风刮来的。相比之下,莱特显得很有主见。不过他的理智与情感一直是矛盾的,当这两者彼此怀疑对方,即会兵戎相见,直到命运之主将之调和。因此他来到这个秘密基地也是一种戏剧性的巧合,如普尔说的:自然的规律与事态的变化并非偶然,岂可因人简单的逻辑就将复杂的规律视为随机;非巧合,乃巧夺天工与天作之合;非偶然乃必然,非随机,乃听天由命或任凭本性——随心所欲!且看莱特,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碰上几个“巧合”:荒原飓风、坠入深坑、遇见普尔、对抗血灵,抑或是反复无常的地震使那道裂缝变得更大,使他从中通过,无意中找到精灵族的秘密基地。不管他的意志有多坚定,心力有多强,意外都难免发生。但莎琳不相信命运,只相信她的“驱魔溶剂”。虽然嗜血病毒非人眼可视,即使借助明察秋毫的水晶球也无法瞥见什么。只是作为药剂师,莎琳一直走在这个领域的前沿。尽管如此,她与莱特仍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理智与情感之间摇摆不定。她的博学不像舞剑,也不像铸剑。当她将冰冷的匕首横在莱特脖子上或掐住他不放时,就不会心慈手软吗?“现在,喝下它!”
险恶之音又出现在沉睡者耳旁。莱特睁开迷糊的双眼,骤然一怔:站在他面前的是血族之女——利斯。但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淘气的小嗜血者,她个子高挑,面容更苍白,眼睛更冷酷。血腥之气在她手上升腾,杯中的鲜血一片浑沌。“又是噩梦?”
她煞有介事地问:“沉睡对你来说比吃喝重要吗?”
说着,便把杯子举到莱特嘴边。莱特定睛一看,见身前的利斯又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子——莎琳。此时的莱特又龟缩在那条狭窄的裂缝里,手脚被铁链困住。他的心力看似已经恢复,但仍显虚弱。他郁闷地闭上眼,闻了闻。“尽管喝。”
莎琳说道,把杯子顶在他枯干的嘴唇上。他张开嘴,汲了一口,眉头紧皱,面容苦涩。莎琳挤了挤眉,举起她的匕首:“他们说,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也不让全身坠入阴影。但我一直怀疑,除非通过实验证明。你的左眼实乃邪恶的印记,就像燃烧的死灰紧贴着孱弱的心魂,不能改变,却可以腐蚀。你有幸没有变成瞎子,却不幸被这火坑压住,唯一可行的方法是把它剜出来。”
莎琳又挥起了匕首,不厌其烦地说起来:“他们说,或得或失,皆为命中注定。命运之神只赐福于那些愿意追求他的人,如话说:有求必应。但人总是说,药到病除,却在不知不觉中除去自己的信心。若无累累伤痕,何能刻骨铭心?岂不都在大难临头时一蹶不振?痛苦是本性的催化剂,与其送人一具行尸走肉,不如还他一颗不朽之心。现在,你也该受点皮肉之苦,将净化之力激发,将心中的恶魔逼出来。因你的红眼就像一个时空之门,此门一开,你也会进入死地,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将它关闭。不过……我想还是剜去你的心吧,只有它才是恶魔的根据地。”
话毕,又发出一声清冷的嗤笑,再次把匕首放到对方脖子上。诚然,药剂师的这番话又让莱特想起“微笑俘虏”的故事和那副“阴笑的利齿”。而在这时,他又感觉这把匕首好像变成一个记忆之门,越过这道“门槛”,即可看见那些消逝的光芒。起初,是一束极速飞驰的彩光,随后流光停滞,变成一个个闪动的场景。他看到一群蒙着脸的黑衣人被混乱之风蛊惑,还有东德斯兰之王——雷德一世,他从一个单纯的少年变成一个狂放不羁之徒,他令人将精灵法学公会里的孩童绑架到查尔尼斯荒原中部的一座城堡。城堡里有一个惊慌而逃的少女,在她背后,是一个强大的黑暗力量。她试图躲到城堡阴暗的角落,但无论怎么躲,都难逃那令人不安的邪恶力量。因此她只能不停地往高处跑,直到看见日落的余辉从城堡的门窗透射进来。窗下有一条木梯,少女爬上城堡的岗哨,随即踢开脚下的梯子,锁上门窗,跑到岗哨边缘的护垛旁。但就在此时,少女的脸顿然刷白了,只见这座巍然挺立的堡垒已被黑暗全然笼罩,举目之下,尽是阴邪、凄惨的叫喊。少女就这样愣着,面无血色,形同僵死之人。阴冷的晚风吹散了她枯涩的黑发,咄咄逼人的黑影从她背后飞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