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叶为何凋残,草木为何枯干?风尘毁损,人吞噬。恶兽撕咬,魔噬魂!”
哀怨之声在维利塔斯堡上空回响,血红之潮从塔顶倾泻而下,围建在大山下的维利塔斯城被夷为平地……当红潮消退后,若虚若实之物便在暗淡的星空下逐渐还原出它们的真面目,纵使它们都蒙上迷离的“夜纱”。一个忧心忡忡的游魂飘浮在森林上空,如同一只被猎人之箭射伤的天鹅,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落脚,却彷徨不安。她摘下身旁的一朵野花,举到鼻子下嗅了嗅。随后拔下根根野草,连同地上的无名鲜花,将它们拧在一块,试图编造出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一朵、两朵、三四朵……手中的花环渐渐变成一个“色彩斑斓的王冠”——德斯兰的稀世奇珍、花中之王。如果戴上这个花环,就是女王了!她欣喜若狂地想着。然而,当她编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她摘下的花草都在渐渐变干、变黄。不等她把花环编织完,这个“王冠”就已经变成一个“黑咕隆咚的坑洼”——它的四周被弯刃般的光芒环绕,宛若一个黑心王戴着华冠——那种正在枯死、凋亡,却依然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原来,她手里抱的不是什么王冠,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太阳!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游魂双手一松,怀中的“黑日”在坠落之时又变成一个枯萎的花环,随即灰飞烟灭,如同一堆沙尘从死神的沙漏里碎落,被风吹散。地震愈发剧烈,林地愈发阴森。草木枯干,花叶凋残,无数惨白的游魂从林地里飘浮。他们面色彷徨,一脸迷惘。他们乘风而飞,速度却很慢,仿佛被一种无形的黑暗力量扼制。那个游魂朝他们急喊,但他们好像都听不见她的话,只见他们一飘而散,犹如一朵朵被飓风驱散的云团。凶险的吼叫如来势汹汹的海涛,但她只是呆站着,不知该做什么。灼热的火气从身后飘来,森林的边界已被恶潮席卷。未见其影,已闻其声,离她很近,越来越近。立时,游魂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身体变得很轻,而后乘风而去。然而当她暮然回首的时候,才发现一个精灵童女倒在她原先驻足的地方……阿梅利随即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趴在净化之塔顶台桌上,右手按着水晶球。高塔之外,夜色格外安宁,而她也呆呆地坐着,梦中的影像还在她脑子里晃。她总认为水晶球中的影像比现实景象更真,这也难怪,黑暗降临使万物都被尘封,被厚厚的“面纱”掩盖,或许,只有透过命运之球才能揭开。此非幻象,并非暗淡星光和混乱闪电投射下的影像;因为它们清晰而完整,绝非一厢情愿的幻想——人怎能在忘我之时编造出真实而复杂的梦境来呢?看来命运之神并不想破坏这片土地的力量平衡,铺天盖地的光之屏障或许并非出自偶然,而是通过各种巧妙曲折的渠道一手促成的。旨在防护,而非毁灭。因此,命运之神也必然通过特殊的方式间接促成他将要看到的结果。可想而知,这片土地因精灵森林和真光之城维利塔斯的存在而成为东德斯兰唯一没有被天火埋没的“炼金术实验室”。这样一来,邪恶大军的进攻必然使维利塔斯成为终极试炼场,通过此次善恶大战的“炼金术式洗涤”,才能将“白净之灵”从邪恶势力中筛选出来,如精金一般耀眼!阿梅利心头上的一块巨石终于滚落,她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她的胃就像眼前的透明水晶球一样空。再这样下去,她的心也要空了。于是她转眼一看,见桌上那个精灵童女给的树果已经腐烂。她郁闷地把手放在树果上,闭上眼,试图将腐化之物复原,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失望之余,她也只能找出一块没有烂掉的果肉,挖出来吃。此时头顶传来一声阴冷的尖叫,阿梅利抬头一看,发现那是一只贼头鼠脑的大蝙蝠。它在塔顶上空盘旋了一阵后便飞离此地,阿梅利心头一怔:净化之塔上灵光一灭,恐怕连恶魔也会像苍蝇一样趁机飞来。于是,阿梅利抓起桌上的水晶球,将它放回那根悬浮在顶台中央的白银圣杖头上。三条支架从正四面体底座上延伸出来,把球牢牢夹住。阿梅利闭上眼,手按着球,试图恢复它的净化之光,却丝毫不起作用,看似此球已失去效用。阿梅利眉头一皱,心里一愁:若是如此,这个净化之塔也名存实亡了。一阵尖利的嘶鸣划破静夜,阿梅利双耳一翘:现在,她听到的不是一个尖叫,而是一大群,密密麻麻的蝙蝠正蜂拥而至——刚才那只只是一个探子,一发现可趁之机就把它的同类唤来了。这里的夜就像一片怒海,海中的船一有破损,黑暗之力便如决堤的洪水趁虚而入。但阿梅利依然双眼紧闭,全神贯注于水晶球上——净化之塔是精灵阵营的“脚跟”,必须站稳!很明显,这群另类的蝙蝠就是冲着她来的。它们争先恐后地飞到塔顶,纷纷降在亭盖上,好像坠落的冰雹。有些飞到她身旁,不停地冲她叫嚷,但她仍不为之所动。怀着恳切之心,她的手渐渐热起来,水晶球闪了一下,发出微弱之光,随后又熄灭了。一只蝙蝠爬上她的脖子,咬住了她的动脉,开始吮吸她的血。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她并不畏惧它们,也深知天遣者之血不会被病毒侵蚀。所以现在,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命运之球上。在强大的心力运行下,此球终于迸射出一团明亮的白光,将净化之塔上的蝙蝠全部驱散。但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有一部分心力流失了——毋庸置疑,它们都是“血之探子”,雷德的“鼻子”。通体明亮的命运之球彷如朝阳,明光一照,黑暗尽都消散。只见这群夜贼一般的蝙蝠都吱吱叫了起来,朝南方飞走了……在净化塔底层的圆形会议桌上,放着一张凹凸不平的羊皮纸,那是东德斯兰地中岛的地形图。德斯兰是七大陆最大的一片区域,东南部的兽人王国举足轻重,战略要地是东南端的一个大岛。它被群岛环绕,得名“地中岛”。自白精灵在第六纪元相继从浮斯特和斯康德大陆迁移至此以来,地中岛及西北陆地已成为王国境内最富有的沃土,且拥有便利的海航线,故成为精灵主城的落脚点。白精灵无论走到哪,都忘不了他们的故园,一遭外族侵扰,抵抗失利即可乘船回乡。但这些绿林战士向来善战,早在两百多年前,他们将兽族王军围困在地中岛的精灵高地上,迫使兽人国王接受净化,成为东德斯兰的“大助理”,许多荒地变成森林。只是后来有人盗取了精灵族的建都图纸,使许多计划早产……黑暗大灾加速了兽族的灭亡,魔法屏障内幸存的人也都变成笼中鸟,时刻面临血族和魔族大军的进攻,处境极端恶劣。这个地中岛目前大部分面积被魔法屏障封锁:血族的大本营在屏障内的南端,那里是查尔尼斯荒原中部;屏障的北端是恶王岛,实乃德斯兰大陆东南端的一个半岛,与地中岛滨水相望;精灵高地的周围虽有森林作为它的天然防线,却无法抵御血与火的洗劫。“我一直感受到查尔尼斯荒原的威胁,却一直找不到危险的根源。”
阿梅利坐在会议桌前端,手里拿着一个面目可憎的铁制小人偶,注视着桌上的地图,上面还放置着其他“小棋子”。“我的小队跑了很远。”
站在桌旁的精灵队长匆匆道来,“有报告说那里已被黑魔法覆盖,乌烟瘴气里掩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我的另一个分队已在离这不远的东边找到荒废多年的精灵地堡,那里有一个神力熔炉,可打造攻城武器来进攻敌方重地。”
“你是说查尔尼斯堡?”
举棋不定的阿梅利凝重地点了点头,“看来我又低估了你的视察能力。我只知道,那破败之堡在雷德当权时建立,作为抵抗兽人侵扰的根据地,后来却变成嗜血病毒的贼窝。不过,当艾玫攻下这座堡垒时,却搜不到什么疑点。”
“我不相信,”队长说,“我也不相信精灵议会里的某些人。甚至有人说:制度性腐败可以被无微不至的病毒填补。我只知道危险时常潜藏在我们眼皮底下,即使是我们的亲信,也值得怀疑。”
“言之有理。”
阿梅利说着,把手中的棋子放在“魔法屏障的南端”:“雷德一直在扮演命运之神的角色,妄想凌驾于神,乃至血气用事,无法无天、横行霸道,落入瑞根魔主的圈套。”
“血族就像一群蝼蚁,即使他们明知命运之神正注视着他们,也不会向上望一眼,只会继续啃食自己渺小若尘的老本。这就是他们的天性和命运,不可一世,也不可逆转。”
队长说道:“看来我族是唯一循规蹈矩的人了,到时我们将四面受敌。但我们宁可抛头颅洒热血,也不会跟那些魑魅魍魉……”两人话还没说完,净化之塔的门便从外面被拉开,身穿灰袍、手持圣杖的新生者克雷森正站在门外。他目光耿直,面色发青,脸上有一道瘀伤。在他背后是三个着装华贵的人和一队精灵士兵。“主人,这是我们从兽人营地里解救出来的……人,”克雷森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从血族阵营里逃出来,随后又落入兽人之手。这些兽人是净化之力的抵挡者,百般阻拦我们回净化之塔。”
“确切地说是精灵女塔。”
不等他把话说完,这三个人便不怀好意地从他背后走上来,与他擦身而过,抿着嘴巴,板着面孔,一屁股坐在会议桌旁的椅子上。“自从女精灵坐上白城的冷板凳后,东德斯兰就死气沉沉,整个白城都变黑了。”
另一个人说。“不久后,东德斯兰就遭到半兽人的全面入侵,最后,还是斯康德大陆的男精灵给摆平了。”
第三个人补充说。“等等,你们……又是谁?”
阿梅利的目光徘徊在他们三人身上,感到有点莫名其妙。“难道精灵族的人都是色盲,辨不出颜色?”
坐在她对面的人把手臂叉在胸前,斜着头,靠在椅背上,傲慢地望着她:“我们不是精灵,也不是女人。我们是人,但不是普通人。”
克雷森从门口走了进来,郁闷地看着这些人。“确切地说,是无法无天之人,‘大’的反义词,一个缺了‘胳膊’的兽人文字!”
“小人!”
精灵队长怒视着他们,大声喝道:“蔑视天遣者,即是蔑视命运之神,触法者必死!”
“我的天啊!我们撞到精灵母狮了!”
傲慢之人假惺惺地嚷着。坐在他旁边的人也面露“惊容”,急忙摘下头上的羽绒帽,向阿梅利行了一个滑稽的鞠躬礼。“很抱歉,大人,我们不知道此地有王,也不知道白城里有女王。”
阿梅利皱着眉毛,望着这些愚蠢的小丑,不禁低下头,发出一个轻蔑的冷笑,随后瞟了他们一眼。“看来你们都在精灵城呆腻了,才跑到血族之堡。但你们害怕流血,所以逃出来,却被兽人抓去做奴隶,最后还不是被我派去的人救走……你说什么来着,对,精灵女塔,你们的庇护所。”
“我们千辛万苦才把你们这帮……带来!”
克雷森气恼地走过来:“危难当头,担子都落在我们身上,而你们只会发牢骚。”
“我们是真光之城维利塔斯的议员,比起你们,我们更明晓事理。”
一个人说。“但你们并不通情达理。”
克雷森瞪了他一眼。“而且我们是被你们绑架来的,”另一个人说,伸手抓起地图上的一个小人偶,将它挪到“精灵森林东面的城堡”附近。“但是我们还是出于良心,前来提醒你们:雷德已经重启昔日在德斯兰的殖民计划:扫除魔法屏障内的敌对势力,然后掌控德斯兰全地!”
“这个我们早已知道,看来,你们的耳朵远不比我们灵通。”
阿梅利说。“我还没说完,”那人严苛地注视着她:“我们只关心大陆的未来。但目前看来,你们不得人心。再说,你们出兵查尔尼斯,精灵长老科隆尼斯却不支持。区区一个精灵小队,怎能抵御嗜血大军?所以你们一直不敢前进,只能畏缩在净化之塔的背影里!”
阿梅利无奈地摇着头,神情越发凝重:“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的大军在维利塔斯?难道你们不知道血族大军很快会倾巢而出,围攻白城?你们这些权贵口口声声谈尊重,却不尊重在你们头上的人和神。既然你们说这里是监狱,那我们就都是狱中之囚了。一个不能自主的罪奴怎能成为德斯兰之主?难道在我们头上,就没有命运之主?若没有身体,怎能保护我们的灵魂不受恶灵入侵;若没有这座监狱,怎能克服外界的混乱并生存下来?若没有命运之神,我们将何去何从?毋庸置疑,你们的‘自由之主’已经在两个多纪元前杀死了真正的救世主!现在你们竟然还把这个罪名套在我们头上。但我实在告诉你们,只要德斯兰有一个精灵之主,就不会陷入‘自由之主’的泥潭!你们总说天遣者在纵容兽人,但我今天发现她一直在纵容你们!”
话一说完,大厅便陷入冷寂。三个“贵人”都冷望着阿梅利,表情倔强,却无言相对。新生者克雷森长叹了一口气,精灵队长则冷傲地望着“三贱客”。“你们的神在哪?”
终于有人打破僵局。“唯有一心寻求他的人能看见。”
阿梅利应道。“谁知道你们的神是邪是正?”
另有一人发问。“唯有真心向善的人清楚。”
阿梅利回答。“真是无稽虚谈!”
其中一人突然踢开椅子,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我们回去!”
阿梅利抬起下巴,笑道:“去哪?难道你们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四面受敌,走投无路?”
“走投无路的是你!”
另一个人也站了起来,狂傲地说:“你的说教到此为止吧,天遣者。你们所谓的‘特里克斯之法’连同你们那些单薄的剑法是派不上用场的。我们宁可变成嗜血者,也不会与你们这群无能之辈一道负隅顽抗!与其在日光之下与凡人苟合,化为渺小之尘,不如在末日之火中永生!武力说服一切!”
“看看这个强大的噬魂球吧!”
坐在阿梅利对面的人跟着站了起来,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水晶球。此球只有拳头一般大,但球中弥漫着无数条黑灰色的烟雾,如狡诈的毒蛇在肆意穿梭。“此球一破,方圆百步之内皆成死灰!”
精灵队长一看,眼珠鼓了起来,手紧握着剑。克雷森的脸也僵住了,唯独阿梅利面无表情。“那是死亡之火,也是你们的选择。”
阿梅利对此不屑一顾,“这就是‘火的净化’吗?早在黑暗降临前,这种武器已经在东德斯兰被普遍使用,威力是你手中的一千倍。”
“这是我们的荣光!”
持球之人大喊。“也是你们的噩梦!”
克雷森斥道,面容绷紧。“我们不稀罕,倒惊奇为什么你们可以从血族领主雷德手中偷来这样的法宝却能大步走出他的阴霾!”
“因为这是雷德亲手送给他们的。”
阿梅利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人——这人表情僵冷,托着球的手不停地颤抖。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也一直严苛而紧张地望着她。“如果你敢松手,死的将是你们!”
精灵队长威吓道,“别忘了此地的法律,不要小觑天遣者的威力!”
“你们别担心,他不敢这么做。”
阿梅利泰然自若地说:“我已看到他心中的恐惧。他害怕的事有很多:他害怕自我,也害怕恶魔;害怕光明,也害怕黑暗;害怕争战,也害怕死亡。”
“哼!”
那人轻蔑地吭了一声,终于将手中这件危险的武器放回自己兜里。“走!”
说着,便气冲冲地转过身,大步走出塔门。其他两人也尾随其后,悻然离开净化之塔。精灵队长眯起了眼,蔑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面露愠色:“若不是看在命运之神的份上,我真想亲手宰了他们。”
克雷森则松了一大口气,忧心忡忡地望向阿梅利:“原来他们只是在利用我们的一片好心。这些狂放不羁的亡命徒会去哪?”
“不管那么多了,由他们去吧。”
阿梅利往椅背上一靠,望着桌上的颗颗“小棋”,目光变得冷淡。“雷德总是利用这些武器来收买人心。这些人灵光已灭,来去匆匆,急赴死地。然而在他们未生之年,悲惨的命运早已注定。”
“既然如此,何不夺走不义之徒的武器,处死他们?”
精灵队长怨声怨气,表情却变得生硬。“能力越集中,破坏力越广泛——即便如此,我也无权干涉精灵议会,更无力干扰命运之力。”
阿梅利又漠然说道。“这么说,精灵议会也无力清理他们中的杂碎和垃圾,只能让一颗老鼠屎坏掉一大锅汤吗?”
精灵队长不服地问,咬了咬唇。“但如果精灵议会足够精明,就不会被这些雕虫小技迷惑。”
阿梅利漠视着桌上的地图:“人算不如天算。七大陆就像一个棋盘,谁起谁落,都在命运之主手中,何况东德斯兰。人非草木,我们不是争战的机器,乃是鲜活的生命,唯有愚蠢之徒才会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战火纷飞之地。既然如此,或成或败,亦非天大之事,攻克己身者才是真正的胜利者!我们都力不从心,但如果我们都安分守己,则必时来运转,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说着便把“精灵森林东面的城堡”附近的两颗棋子推倒,毅然说道:“兽族和血族,不是我们真正的仇敌,乃须找出它们背后的暗影!”
……阴郁的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洗涤着查尔尼斯荒原上的片片血迹——争战的热气渐渐散去,留下一片冷风,让人心寒。的确如此,黑暗降临之后,这里的空气就变冷了,却没有一个地方像黑云镇。查尔尼斯堡主塔上的水晶球又不断释放出它的邪恶力量,使人头脑发热,使人心越发僵冷。城镇内人声鼎沸,劳作繁多,他们说要将此镇扩建成大城。镇外还有一大群人在挖地,正把那些兽人残骸掩埋。这些晰白的嶙峋瘦骨简直无法让人相信他们死前都是兽人,或许应该称他们为“瘦人”才合理。莱特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走在镇外。荒原的上空阴云密布,灰暗的星光透过云层,投射在他身上。他的铠甲还没卸下,上面仍沾着各种污迹,感觉就像沾在皮肤上一样难受。冷风抚刷着他严峻的面容,捋着他零乱的头发,夹带着干燥的尘沙,时常钻进他眼中,使他烦闷地眯起了眼。“一切欲望均源于万物起源之不均衡,山谷之人渴望高峰,山顶之人俯就低谷,这就是我们厚颜无耻与自甘堕落的两级欲求,万物因此运作!但要记住,我们是沉睡者,我们目空一切,唯有沉睡!通过沉睡将其发酵,使其平衡!在沉睡中得力,在苏醒时新生!”
严酷的话音又从塔顶传来,摇撼着整座城镇,激荡着镇外的查尔尼斯湖。一个个召唤体步入湖中,仰卧在水上,随后沉入水里。如同列队的士兵,阵容壮大,却形同木偶,好像被催眠,躺着上战场。“不必为丢失的日光惋惜,她虽甜美,却是短暂。万事万物均源于黑暗,也必死于黑暗。我们在黑日下跌入深潭,即是顺理成章,命运之必然!因此,我们提前接受黑暗的馈赠,回归其中寻求永生,并且发现它更有力量!”
雷德的声音在莱特耳中回响。一群乌鸦嘶叫着从他头顶飞过,落在地上,“咔哒咔哒”地啄起来。莱特好奇地跟上去,一眼望见一个四分五裂的死尸。不祥的阴云又笼罩在他心里,肺像灌满了漆黑的污泥,呼吸变得艰难。眼前的惨象使他神经绷紧,冰冷之血在他体内翻腾,随后又感觉如火焚烧。悲愤之火烤弯了他的腰,驱使他近前去,急促的脚步吓跑了那群乌鸦。他还指望这是兽人的尸体,不料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具似曾相识的尸体——好像是……他自己!“黑暗之风本无生命,是瑞根魔主赋予生命;混乱之律亦是规律,罪恶之欲亦是希翼。瑞根魔主勇敢地接受它,又教导我们使用黑魔法,这是一种分享之欲,他的自私即是无私!很多年前,我穷极所能,确保你们义无反顾地去死,就是要你们这批沉睡者在黑暗中重获新生……”雷德的诳语又在空旷的荒原上飘扬。就在此时,一条流血的手猛然跳到莱特脚下,抓住他的小腿。莱特扭头一看,吓得面色全白,仰面跌倒在那具尸体上。恐惧的寒气又霎时钻入他的心门,填满他的胸腔,流向虚脱般的头脑。“我,是你的兄弟……”一个在地上打滚的头颅突然转向他,寒飕飕地说起话来。莱特惊恐万分,感觉脚下的地震动了起来,一具具残缺不全的死尸纷纷钻出地面,陆续向他爬来……莱特挣扎着,从黑混混的水里上浮,随后艰难地咳嗽起来。战斗耗尽了他的气力,每次都会回到这里,每次入睡都不安稳。这次又总是听见蝙蝠和乌鸦尖刻的嘶鸣,醒来后却什么也听不见,唯有噩梦连篇,沉闷的心“扑扑”直跳……“可叹死亡之火正在兽人身上焚烧,而胜利之光正照在我们身上,”坐在查尔尼斯堡御座上的雷德揭开了他的风帽,露出灰白的面容。他手上捧着一个魔法水晶球,球中飘浮着一道道灰黑色的烟雾,魔爪般的手指在球上滑来滑去。“如此下去,我们必胜无疑。”
此时莱特已经恢复体力,穿着一套崭新的黑色皮革衣裤,站在雷德面前,面色平静。“真正的胜利还在后头。”
雷德望着手中的水晶球,“知道我手里拿着什么吗?”
莱特凝视着这个黑乎乎的球体,球中有许多飘浮不定的烟雾,看似焦躁不安,恨不得把球挤破。如此神秘之物又让他想起那张“微笑的魔嘴”。“我想,那是死去的灵魂。”
莱特牵强附会。“没错,这是噬魂球。荣誉是敌人的亡魂铸成的!”
雷德说道,“这些死性不改的畜生现在也不得好死!与其让他们去水深火热的阴牢地府受罪,填饱瑞根魔主的大肚子,不如将它们变成攻城的炮灰!你说,我这样做是否太仁慈了?”
“确实如此。”
莱特点头笑道,思忖了一阵:“接下来,我们是否还要查清兽人病毒的发源地?”
雷德滚动着他火红的眼珠,严苛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我想你不会因良知而挨饿,对吧?难道你会对一只老鼠心慈手软?当你亲历过查尔尼斯荒原的沙尘暴后,你就知道什么是嗜血病毒的真正感染体了。相比之下,兽族不过是它们脚下的尘土。另外,或许你还忘了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对吧?这是我们和命运之士的区别:他们认为自己是命运之主的工具,只能待命,不能自主,更不用说为所欲为了;但我们不同,我们是我们自己!所以目前,我们仍须与瑞根魔主结盟,免得它麾下的吸血探子来骚扰我们。”
莱特抬起疑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一脸呆愣。雷德看出他的疑惑,便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他前面。“所以,你不是我的召唤体,而是你自己。”
雷德的语气变得平和而深重:“我们的心都像漩涡和黑日,还有这颗噬魂球,都是一个个彼此连结和召唤的传送门。这是一种缘份,所以我们同舟共济,互共命运。同样,我们也不是瑞根魔主的奴隶。你可以说他是万恶之主,而我们是第二种嗜血病毒的主使。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在彼此借力,并不代表我们隶属于谁。若要消灭敌人,就要先和它成为朋友。难道,你还不懂吗?”
莱特目光闪烁,思绪依然飘浮。雷德见状,便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放到他肩上。就在那一刻,莱特又突然感受到一股无法抵御的混乱之力从对方转移到他身上,直达心底。“知道吗,莱特,”雷德坦然说道:“只要你深入自我,就会发现你比谁都冷酷。很快,你就会习惯查尔尼斯荒原的寒冷气候了。我已将一颗噬魂球送给某人,而这一颗,就归你了……”雷德的严词又使莱特静默无声,他不经意地闭上双眼。那个白衣精灵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她形容憔悴,但神情温和,美好的荣光在她身上闪现,照亮了她身边的一切;她凝重地注视着他,他却一脸迷茫,直到她的形容渐渐衰残,如鲜嫩的绿叶变得枯黄;她的皮肤已经破裂,两眼充血;她的笑容已不再温柔,那不是笑,而是一排尖利的牙齿……燃烧的狂怒之剑划破了沉闷的夜空,莱特举剑步出查尔尼斯堡,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骑士战甲,挂着黑色披风,头戴风帽,左手搂着一个用来收集兽人亡魂的水晶球——噬魂球。在他背后,是一支凶悍的血族战队……刺骨的寒气袭向莱特,那个横尸遍野的恶梦又在他脑中浮出,使他脊背发凉,双腿发软。每当他看着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时,他的心就会像消了气的水泡一样。昨日的荣誉似乎在一夜之间香消玉损——他杀的是兽人,还是人?是行善积德,还是助桀为虐?不管如何,荒原上还有异类在呼吸,而铁匠德芬斯的精湛技艺和灵通的伪装术还能派上用场,莱特仍须挺住精神,继续战斗下去。毋庸置疑,血族的使命就是征战。若非如此,就会被征服。但是试想一下,如果兽族被消灭了,血族的使命又是什么?无论怎讲,莱特都不能回到那个惨淡无光的坟墓继续睡觉了。若不想沦为奴仆,就必须征服。即使这种冲动源自魔鬼,是通往灭亡的道路,也是势在必行之事!虽然莱特每次骑上那匹黝黑的骏马时心里总会有一些不安,一般人也很难将“秩序与混乱”区分开来。但不管怎样,如今的莱特已经骑虎难下。就算他一直骑在愧疚与担忧上,也只能安慰自我:这还不算太坏,他的马还健壮;他的剑依然坚挺、笔直,前方的路依然明朗、宽阔……“前进——”莱特将熊熊燃烧的狂怒之剑指向查尔尼斯荒原,血族的军队又开向一个个兽族营地,势如破竹……咔嗒一声,沉重的噬魂球被放置在一个亮闪闪的金属底座上,球里装满了兽人的亡魂,密密麻麻,就像池塘里的小蝌蚪。莱特将手中这把平息的狂怒之剑举到面前,木然注视着它:如此刚硬,如此焦黑;诚然,烈火无法净化,只会越烧越黑,那是绝望者的刑罚——但谁知道呢?有谁被绝望之火烧过?又有谁喜欢庸俗、肤浅的明光?在一张破损的木桌上,莱特又翻开了查尔尼斯荒原的地图,见图上还标有许多残存的兽人帐篷。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骑上黑马,率军继续剿灭名存实亡的“敌人”……不得不提及的是,莱特有时也会在荒原里遇见一些“怪人”——它们都是活死人,有些令他印象深刻,就像高地地牢里那个枯死的少女。脏兮兮的长发半掩着糜烂的面容,起皱的皮肤就像大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波纹,血红的眼珠在发丛中透出阴邪的凶光。莱特把剑指向她,对方毫无惧色,继续向他靠近。骤地,她仰起恐怖的面容,大声嘶叫,鲜血淋漓的嘴一张,露出一排锯齿尖牙。但透过这张变质的面孔,莱特还是可以闻出那种永不枯朽的气质。那是一种逝去的残缺美,命运之神的理想造化——她仍像沾满灰尘和污垢的雕像一样,焕发着高贵典雅的神采。“可畏的少女”使莱特望而却步,他闭上了右眼,试图用他的“血眼”来观察,却步步退后,手中的剑在抖。全身腐烂的少女继续向他逼近,走投无路的莱特只好把剑顶在她脖子上。没想到此女目空一切,以为武器伤害不了她,便把头一甩。锋利的剑刃在她脖子上划出一道裂口,却没有血流出,只有一些灰黑色的烟雾,如火山灰一般从裂口处渗出。死去的少女触电似地颤动起来,那烟不停地挤压着她的伤口,使其继续破裂,一直裂到脖子后端。只听咯吱一声响,“少女”的颈骨也被这股邪气折断,她的头滚落在地上,身子也瘫软了下来,就像一个被剪断吊绳的木偶。接连不断的黑烟从她体内涌出,拖着细长的烟尾。莱特仔细观察,发现这烟好像有头有尾,也似乎听见一连串有节奏有规律的发音,好像在说:“人类的时代已经结束……”直觉告诉他,那是混乱之力,是活的病毒!此女又让他想起那个“微笑的俘虏”。莱特睁开了右眼,久久凝视着掉落在地的脑袋——那双睁开的眼睛已经从血红色渐变成蓝白色。命运之神总喜欢按他的模样造物:当他摆动着柔韧的手臂时,便创造了鱼和蛇;当他撑开双掌把拇指接在一起时,便创造了鹰和鸽子……最后,他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精灵和人。但是兽族,他们也是命运的造化吗?至于此类行尸,虽都失去理智,甚至还吃人,却依旧保留着与生惧来的容貌;哪怕垂死挣扎,也要凝视着自己在湖面上的倒影,纵然鲜血迷糊他们的视线。此时莱特又迟疑起来,好像又觉察到什么。只听附近传来了浑浊的低吼声和七零八散的脚步声。很明显,那是一大群行尸。它们好像事先有约,纷纷从四周涌来,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排山倒海地冲垮一切孱弱之物。莱特的军队也中了它们的埋伏,一时间兵荒马乱,速速逃散。莱特紧握着剑,脸上阴云密布。面对这般恶煞,他犹豫不决,最后大喊一声,跑向惊叫的黑马。几个兽人行尸紧追而来,莱特双臂一撑,借助心力将它们推开,立刻骑上马,疾奔起来……莱特的军队很快撤离,逃到另一个废弃的兽人营地。还好,此军没有遭到重创。他们试图在那些残破的兽人营地里掠走贵重的物品,却不尽人意。相反,所谓的“好运”,往往都是出人意料的“惊喜”,不是藏在镀金的坟墓里,而是被人扔在垃圾堆里。这就是“命运之礼”,唯有眼光明锐的人能看清。终于,莱特在这片不毛之地里找到他心爱的“月光残影”……那些残缺不全的水晶碎片总与他存在密不可分的心力连结,无论走到哪都藕断丝连,从来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也没有哪一种事物能够将彼此隔绝。时空本为一体,无形之力,源自无体;一切皆虚,唯心力真确。离碎片越近,感知愈明显,闪光愈耀眼;此非距离之缘,乃命运之结,一种不可理喻的情结!正如“微笑俘虏”的讽刺:每在黑暗的角落里寻见一块熠熠生辉的碎片,即可收获些许满足,填补虚空的欲望破口;但随之而来的,仍是那种混乱与不安的感受。这种对比愈发强烈:日光越明,阴影越暗;碎片越大,危机感越强;越是建造,大地越颤;冷厉的阴风一直伴随着疾飞的翅膀。当他收集到足够多的碎片后才发现可以用心力将它们拼接成一个球,原来,它们都是从同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晶球上碎开的。他已经在查尔尼斯荒原找到五块碎片,加上此前在精灵高地南端找到的,就有六块了,眼看这颗“记忆之球”就要拼凑起来了。而当他从沉睡中醒来后,就一直感受到自北向南的风向,从碎片分布的位置来看,荒原北部的碎片相对集中,体积较大,说明此球很有可能从高空碎开,并在落地前受强风影响。这种不寒而栗的巧合又使他想起天遣者艾玫临死前对他说的话:“记忆就像微风,在这片受诅之地飞来飞去。日光之下无新事,过去发生的,现在也在发生。忘恩负义之人,一向如此。”
他发现,这些碎片其实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只是每块碎片映现出来的“记忆片段”都不同。从客观角度看它们都是完整的,就像一面镜子打碎之后仍是大小不一的小镜子,只是映射出来的东西变少了。而这些碎片所呈现出来的影像也都模糊不清、含沙射影,就像早晨的浓雾,或傍晚的阴霾。每拼凑一块,无论大小,迷雾也只会散去一点点,至今仍是扑朔迷离,如湖中的月影。毋庸置疑,此球仍缺少关键环节。莱特试图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这份丢失的记忆,但每次都是大海捞针。所以目前,他只能对这个举足轻重的“往事”作出大致的猜想,那就是一个年少的男子爱上一个女子,可惜事与愿违,一场变故将彼此残忍地分割。但他就是打心底无法分辨这是他的亲身经历还是他人留下的记忆。若非子虚乌有,为何只在球中显现?曾几何时,他还考虑把这些碎片展现给雷德看。如果这球是他的,那么莱特就可能会在适当的时候还给他,免得自己负重前行;如果不是或更有甚者,如果是雷德杀了他的什么人,而后碎尸灭迹……不必多虑了。显而易见,此球应该就是黑暗降临前高悬于精灵高地大山上的维利塔斯堡之球。其碎片虽小,却都尚存余热,似乎都有发掘不尽的潜能。本已消逝的时光又被恒星般的“碎镜”反射出来,一览无遗。同一块碎片的影像一成不变,但每次看时感觉都不同,总能令他着迷,在老旧里发现新奇。在无限宏观与无限微观中,一切尽是无底洞,看似普通却被赋予情感,就像淤泥般的血肉被超然的心力充满。因此,他断定球中的人还没有死,他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或在球内,或在球外,如耳边的轻风一样。此外,他又想起沉睡之洞密室里的水晶球底座上的那行刻字:“生命体无法摆脱最原始的心结——本性。在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唯有饥饿。”
或许他应该再补上几句:“飞鸟找不到害虫,即会以庄稼充饥。人找不到食物,即会吃人。”
如他们说:“我们无法获得神力,因此我们以血为食!”
又一个冷飕飕的感受飞入他的心门:若是如此,“爱”与“吃”又有何区别呢?诚然,当下的莱特也几乎变成茹毛饮血的怪物,唯有觅得所有零碎的“食物”才能饱足。不仅如此,这种不满与饥饿还别于其他的嗜血者——并非局限于肉体,更是心灵!这些碎片对他来说更像一个分散于异地的爱人,唯有将她的尸块拼接完整,才能心满意足。若非如此,即是空穴来风!他对此球情有独钟,对其痴迷近乎心头之肉。新奇之物已经无法满足他的好奇心,唯有旧地重游或重返故园方能安心。治愈思乡症的灵丹妙药唯有还乡,若非如此,即便是死,也依旧归心似箭,无法安息。如普尔说:若不重拾遗落之物,就会失去更多。因爱无须任何理由,不管自私无私、善恶美丑,皆由因缘所铸。归心似箭即是指标,当箭有所指时,路才有存在的必要。唯有将逝去的愿景串联成链,才能献给至爱之人。唯有将梦想拼全,才能破镜重圆。唯有寻回知己,才能重获新生!不论她人是真是假,是过往的哀伤,还是梦中情人,他都要将它催生出来。因为梦中梦,镜中镜,一切均为梦境:现象并不存在,唯有真情实感;生生死死都不足挂齿,唯有梦寐以求之爱。每捡到一小块,他都会在睡觉时梦见它,或是真实的记忆,或是天马行空的幻影,无论如何都令他回味无穷。哪怕只是痴心妄想,也会被这片痴情所驱,孜孜不倦地求索下去,哪怕是头破血流或片甲不留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意!为了安全起见,他把这些水晶碎片都藏在皮靴内部的皮层里。如今这些“失而复得的记忆碎片”就跟他骨肉难分了。与其丢失,不如加倍呵护;宁可万无一失,也不想追悔莫及。这,就是追忆……在查尔尼斯荒原上,总能看见一些寻觅的乌鸦。它们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死尸的味道,于是飞落在尸体上啄食起来,盆满钵满后还恋恋不舍,只等到它们把无法下咽的碎渣吐掉后才不欢而散。哪知没过多久,它们又从远方飞来,落在同一具尸体上,继续啃食之前所吐的残渣。如血族的血杯所示:饥饿与反胃是两条彼此交缠又分道扬镳的毒蛇,欲罢不能,只能像乌鸦一样围着死尸不走,在无底深坑中反复挣扎,越陷越深;离别越久远,越归心似箭;流血越多,越如饥似渴,乃至变成嗜血如狂的恶兽;只要闻到血,便趋之若鹜,兽性大发;铁越打越顽固,越压迫越火;纸包不住火,理智与情感都薄如纸张,无法抑制欲望之火。茫茫荒原,杳无人烟,寻找水晶碎片,已变成沉睡者的一大要务,除此之外都无足轻重!只是有些出行并没有交上好运,莱特不得不向东北方向挺进。此时,军中有人看出荒原上的种种异样,便告诉他:一场沙尘暴正在酝酿,务必驻足躲藏。于是他们又来到一个颓废的兽人营地,这里只有破碎的帐篷和木屋,高大的瑞根魔主像依然挺立在营地中央。“兽人之国已经倾倒,为何他们的‘神’还没有倒?”
莱特一看到它心里就不爽,便从马背上跳下来,拔出长剑,使出黑暗心力,点燃剑上的血色烈焰,猛然劈向雕像的“大腿”。火热的剑刃劈过了冷硬的大石。此时此刻,“瑞根魔主”依然怒视前方,“左举斧,右持刀”,好像还固步自封地吓道:“我是兽神我怕谁,谁来我劈死谁!”
莱特在他背后使劲一踹,“内柔外刚”的石像即刻断裂并倾倒,摔碎在地上,露出井口般的大窟窿。尘烟跌宕,血族士兵的欢呼在身后涌起。莱特却陷入迷惘:这,就是他们的神?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若是如此,为何他还要对那些水晶碎片爱不释手,被轻薄如雾、吹弹可破的“记忆神像”迷住?如此幼稚,如此无知?此时荒原起了大风,莱特已决定让军队在此安营休整。呼啸的冷风席卷着灰黄的沙尘,挡住了魔法屏障上交缠的电光,荒原变得迷离阴暗。地面时不时地震动,让人惴惴不安,好像有一个阴险的巨人潜藏在地下,对着地面上的人发出狂野的战嚎。士兵们都进了帐篷,莱特却在外头踱步,无法安心——他总觉得有人在耳语,每次望去时却只看见帐篷里的火光。那是饮酒作乐之声,除此之外,也只有呼啸的风声了。“天问兽族是何物?兽人回答是畜生……”此声空灵而闭塞,犹如回音。“人问兽族如何亡?普尔莱特立功劳;鬼问普尔有何武?弹琴说唱把魔除……”莱特一听,神经就发抖。这声音就是不对劲。莱特担忧起来,握了握剑,循声而去,发现这微小的声音是从中空的瑞根魔主像那里发出来的。他趴到破口边沿探视,发现这破碎的“花瓶”原是一口深深的“魔井”。他企图窥见其中的瑰宝,却是不能,便捡起脚下一块碎石投进去。没有回音,但仍是那神秘、怪异的话音:“在破碎的镜子中,我看见一分为二的人与兽。在这两片碎镜间,我拾取了耀眼的一片。瘦小的兽人在镜中闪现,他长着一副人嘴和人手。然而镜子照不到他的心:你是人,还是兽?”
莱特无法再愣下去了,他疾步跑向自己的马,从包裹里取来一根长绳,将绳子的一头系在马腿上,然后牵着马走回原地,欲下“井”探个究竟。“普尔从上到下都穷,皮穷、肉穷、骨穷、脑穷、眼穷、耳穷、嘴穷……普尔一无所有……”破口里面又传出微弱的声音,语气晦涩如哀叹。一种陈腐的感受在莱特心中萌生,有如心声。而就在这时,帐篷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是一个血族士兵。“是吸血妖,它们来了!”
另有士兵疾呼。营地很快陷入慌乱,莱特循声而望,却不见一物,只有呼啸的沙尘。他心里一惊,便抓起绳子,爬上破口,将自己缒下去。绳子的另一端仍被马腿紧紧拉住,却不稳妥,时常晃动。头上的马惊叫了起来,莱特抬头一望,见一个飞驰的黑影一掠而过。他看不清它的样子,只感觉那东西就像一头肥壮而畸形的大蝙蝠。“井”底下又传来悲愤之声:“春日临了,我能不欢迎吗?她赐鲜花,我能不接受吗?死亡临了,我能不迎接吗?她降落叶,我能不打扫吗?我的心,你为何总是不死?却又容纳诸多死人?我的心,你为何像个坟墓?目睹她们变成腐尸!她们有无数个,葬礼从未停止。我埋葬了一个,又背上了一个;又埋葬了一个,又背上了一个......为何我不能只背一个,为何死亡接踵而至?”
破口之内是一条垂直向下的通道,四壁是未经打磨的粗石,看似一个“幽深的口齿”。莱特继续缒着,每踏石壁一步心里就数一次。这根绳子只有三十三步长,莱特终于缒到绳子的底端,用脚踢了踢井壁——井中的声音依然空旷。他拔出长剑,点燃剑上的火焰,把剑伸到脚下探照——井下依然深不见底。“死了,死了,死于污浊的尘世……”井下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刻:“看她静静地躺在凌乱的石堆中,如睡一般,没有丝毫的痛苦与悲伤……啊,命运之神,请容我停留片刻,让我再向这朵干花投去最后一吻,纵然泪水迷糊我的眼神……”莱特长叹了一口气,深感无奈。此时的他就像一块顽石卡在瓶颈上,既不敢向上呼救,也无法向下深入,只能死死地悬挂在井道中。他的手臂越来越麻,又对头上和脚下的黑暗担惊受怕,无助与压抑感开始困扰他。“我真是苦,何时能脱离这取死之身?为何叫一个弱不禁风的死行者来扛这活尸……”井下的声音又变得激愤:“闪光的不全是金子,毒蛇占据镀金的坟。在德斯兰的东海岸,有一堆可怕的毒蛇:乌黑的蛇发和那狡诈的蛇尾巴,鲜嫩的皮肉掩藏着腐烂的内脏,流脓与毒的肚腹是那小蛇的窝巢……”此时此刻,莱特耳中又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仿佛在警告他危险正在逼近。他无助地闭上眼,一个苍白的幻影在他脑中浮起——那是一具裹着破衣裙的骸骨,死气沉沉,却令人望而生畏。“原来昙花一现之蛇女,即是明日之妖骨横行,你遇见的是一堆活的尸体!狡黠的狞笑,常使狮子哆嗦,哪怕他强悍的体魄。剧毒的视线,刺痛雄鹰双眼,这‘无微不至’的毒液!过了今夜,她将复活,变成行尸走肉,尽情啃食你的肉!”
“住嘴!”
莱特叱道,那个声音对他来说仿佛恶毒的诅咒,使他心烦。耳鸣很快变成嘈杂的噪音,越来越刺耳。莱特朝下一望,只见一个漆黑的影子急速爬升,猛扑向他。莱特急忙抬起双腿,试图用剑去挡,不料黑影灵敏地绕开了他。原来这是一群蝙蝠,它们不是冲莱特来的,而是被什么东西惊扰而朝井口急速飞离。但莱特已经受了惊吓,当他垂下发颤的双腿时,一只本来就没有绑紧的靴子从他脚上脱落了。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心也随它一起坠落,因他深知那只靴子里面藏有三块水晶碎片,这些“无比贵重的记忆残片”的丢失对他来说就像掉了半个身子!越是这样想,他的心就越凉,手也越软。天遣者艾玫从崖边坠落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她是从高处落入森林,而如果莱特从这片荒原坠落的话,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望着这个深不见底的黑井,莱特的眼睛开始昏花。破口中的黑暗之力正在迅速消耗他的体力,头上的呼啸声和怪物的嘶叫声又令他闻风丧胆。正如黑骑总将霍斯曼临死前对他说的风凉话:“其实你不是我们中的一个,嗜血者不应该有恐惧和怜悯,但你的心,软得像堆粪!”
果真如此,莱特的手越来越软,他感到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于是又想往回爬。但为时已晚,如他在查尔尼斯湖上看到的幻像:此时他也像那些坠入绝望的蝙蝠,因吸血过多而积重难返,深陷泥潭而无法自拔!黑暗之力不断上升,沉睡者却不断下沉,直到上方传来一声凄惨的嘶鸣——命运的吊绳正从垂死的马上脱离。不,这还不是最坏的事!莱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发出一个无声的呼喊,但此时再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呼救声了。这种失落感如死一般僵,明知死亡近在寸尺,却无力喊话,近乎绝望。绳子一松,莱特的手也松弛了下来;眼睛一瞪,整个人掉了下去,立时感到自己的心魂被黑日般的“魔井”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