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康化今天带来瓶茅台。他是三年前的一九七五年,按“三招一”的政策回城的。三招一即一个家庭有三个插队的,可以回城一个。当时黄家有五个插队,照顾他最小,先回了城。他的哥哥们是最近大返城风才刮回汾东的。黄家的女孩都比老三届年龄小,都没下乡。黄康化回城后进了汾东二小当老师,教六年级算术。其实他也才小学毕业。黄康化似乎回城后过得不好,虽然新剃了头,吹风擦油,一丝不乱,脸色却很憔悴。跟洪路文、蓝浩汉红扑扑脸色比,仿佛他刚从理吐公社回来,蓝浩汉、洪路文三年前就回了城。陆明亮边让厨房又添几个菜边说:“对了,你们三个没孩子拖累,去年恢复高考,为啥不去考大学呢?”
洪路文说:“别提了,我姐当时给我寄来了高考数、理、化复习资料。那些题目,姐姐连答案都写上了,可我像看天书。你想,我们初一没读完,又经历了读书无用论的十年,根本没机会摸书,要考高中数、理、化,怎么可能?而且我都不知道高考还分文、理科,考文科我估计花大力气还有点希望,可我没那个概念,考大学,下辈子吧!”
黄康化说:“是啊,我参加了高考,可惜落榜了。其实,题目不难,录取分数线也不高,可我还是落榜了。”
蓝浩汉说:“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不行,所以没报名。”
蓝浩汉话是这么说,心情很好。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父亲安排了工作,大哥蓝浩伟58年在学校当了右派,开除学籍后被遣送回原籍,脱帽后虽解决了工作,婚姻却成了老大难,最近喜结良缘,娶了汾东长江制鞋厂女工,虽然长相跟娟娟不能比,可娟娟儿子都上中学了,有女人肯嫁他就阿弥陀佛了。蓝浩汉说:“别提考大学了,提了难受。对了,大招工时,我听说赵劳朴他们组被一锅端回了城。而我们四个,一个都走不掉。你们说,那些个招工的是不是智商有问题?否则,凭素质打分,我们也不该垫底啊。”
黄康化说:“他们家庭出身好啊,都是红五类。而我们呢,不但黑,而且被越描越黑。我前不久碰到温丘青阿姨,她现在是汾东纺织厂副厂长,分管人事。她说在我们几个回城前,她都要调阅我们几家档案。你们猜怎么着?本来就黑的家庭背景,用春秋笔法,被越弄越黑。那些档案都是赵劳朴老爸搞的,他当时是汾东纺织厂革-委会主任,负责政审。比如明亮的档案,就只有陆家姆妈被当逃亡地主揪回老家的记录,而没有之后逃亡地主系子虚乌有的澄清记录。路文的档案只记录了洪家伯伯戴右派帽子,没有脱帽的记录。甚至还记录了洪家伯伯在车间劳改推纱,不小心推纱车撞上机器冒火星一事,材料上记录说洪家伯伯推着纱故意撞上机器,机器不是冒火星,是发大火。根据这种材料,洪家伯伯不仅仍是右派,而且是纵火犯。赵伟谢阴魂不散啊!他滚回乡下的仇,他哥哥全给报了。"陆明亮说:“走不掉也并非全是出身问题。走掉的家里黑黢黢的也大有人在。我总结一下不外呼这几种情况;一,大招工时,他们的父母不是通路子找关系,就是来乡下儿女插队的地方请客送礼。第二,平时跟大队支书、公社五·七干部关系好,这时派上了用场。第三,表现不错,又幸运的遇上了作风正派的大队干部,推荐他们。而我们四家父母,都等着老天掉馅饼。老天爷不但不掉馅饼,反而掉了个专会往我们档案里塞黑材料的坏人,和一个混账的大队支部书记。我得了痔疮够痛苦,汪支书还到处跟人说,我得了‘腚眼瘤’,治不好了。十年来,没有哪次招工他推荐过我们。算了,不提过去了。康化,你说赵劳朴老爸被关起来了,是真的吗?他这是罪有应得。三k党,什么年头都吃得开。前些年那么多干部倒霉,他不但没倒霉,还升官,跳梁小丑似的,如今总算吃不开了。不过,赵劳朴还是捡了便宜。他先是招工进汾东纺织厂,因为有他爸,又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毕业后,他爸又替他通路子留校,成了汾东理工大学的教师。像赵劳朴这种人,正常年景,大学都进不了,居然教大学。理工大学的学生都是学理工科的,让这种小学算术吃鸡蛋鸭蛋的人教,太误人子弟!”
洪路文说:“《笑林广记》中说:‘小老虎对大老虎说:今日出山,捕得一人吃,上半截酸,下半截臭,到底不知是什么人?大老虎说:那人一定是秀才升监生的’监生是古代国子监简称,国子监是古代最高学府,像今天的大学。国子监须贡生升荫生后才能入监成监生,像今天须读初、高中才能考上大学。古代秀才升监生,就像现代小学生上大学,赵劳朴正是这种人,哪天不小心被老虎吃了,老虎能吃出他酸臭味,理工大学的学生当然也吃得出。之前特殊时期,小学毕业上大学的人多,其中很多人出类拔萃,赵劳朴就是个另类。”
洪路文说完低头吃菜,心中不免感慨。知青刚下乡心中还有理想,当年知青中流行“武装带、方向盘、五·七干部、营业员。”
心中最理想是做这四种人。因为无论城市农村,参军总是年轻人最向往的。农村交通条件恶劣,能当司机,天堑能变通途。五·七干部是管知青的,攀上个五·七干部,也就意味着通天有了保障。那是个物质奇缺的年代,能当营业员,近水楼台先得月,买得到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之后在农村久了,城市的引车卖浆者都成艳羡对象。当藐视母亲单位那个机修工混迹于大妈堆,之后他也成了艳羡对象,只要能回城,哪怕掏厕所都行。感慨归感慨,她心情跟蓝浩汉一样好。洪家今年也咸鱼大翻身!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洪稼翔的右派问题平了反,从纺织厂调进纺织厅,分到了三室一厅,一百多平方,独门独户的住房,不再住眷楼四那种苏式漆黑的内走廊,几家合用卫生间厨房的工房了。洪稼翔同时结束了拿了二十年的八十元工资,恢复到他当右派前的350元。当年洪家翔进私营纱厂,老板对自认有用的人才是不吝出高薪的。之后纱厂公私合营,但按政策私营老板开出的工资属于保留工资,不能随意减去,所以,他一直拿三百五。这是普通工人月薪十倍。洪稼翔调到汾东第一个月的工资是汾东纺织厅发的,连厅长都自愧弗如,竟然有拿如此高薪的上海佬!洪路杰、洪路萱分别考取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研究生。洪路杰是中国科学院自动控制专业。洪路萱则是她的母校,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再加上自己终于离开呆了十年的农村。母亲心花怒放得又唱起了二十年不唱的小调:“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西装裤子短大衣,眼睛亮亮眉毛细,张开了小嘴,笑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