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林州驿馆这些时日来第一次得了清净,每日里鸡飞狗跳的兄弟二人此时一人回房闷头大睡,一人坐在床上乖乖等着被喂药。滚烫的药被江唤行端在手里,他舀起一勺轻轻吹温,然后再递到榭淮唇边。榭淮张口喝了下去,等着江唤行的下一勺。
一碗药不紧不慢地喝完,江唤行用拇指揉擦榭淮的唇角,榭淮这才注意到他手指被药碗烫得滚热。他把江唤行的手拉下来放在自己双手间掬着,低头看他通红的指尖。
江唤行用另一只手擦过榭淮脸颊和耳侧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他二人多年不得见,想是应有说不完的,可此一刻见了,只是拥着彼此脉脉却无言。榭淮累了,江唤行便同他倚着床头,你捏捏我指尖,我捏捏你指尖。榭淮要睡,江唤行便揽着他让他在怀里睡,垂着眼看榭淮眼睫和鼻尖。
晚饭准备的饺子,海菜馅儿入口甘甜。另有一碗汤同是海菜熬制的也很鲜美。江唤行在汤里加了不少醋,他知道榭淮喜欢的口味。一个饺子被从中间夹成两半,一半喂给榭淮,看他吃下去江唤行才吃掉另一半。榭淮才进水米就算吃得香也不敢多吃,“再让厨房准备一碗吧。”
江唤行摇了摇头,“我跟小淮一样就行。”
药要再等一会儿才能喝,榭淮吃饱了上眼皮就开始同下眼皮打架,江唤行从随身的荷包里取了茶叶来给榭淮沏茶,入口微酸,是榭淮过去常喝的山楂茶,只是江唤行沏得极淡。
“一会儿还有补药,暂且将就着。”
榭淮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他再没有比今日更开心的时候了,一切都是心满意足。
“让我看看?”
榭淮犹豫再三还是松了手,他身上这么大的伤不是能瞒得住的。
江唤行见了后怕得脸色都变了,“这是……怎么伤的?
伤疤远比他所预想的大,不是一拳两拳的缺损,非要说就像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掉半个身子一般。
面对江唤行,榭淮是说不出来那些敷衍的话的,可大泽内的事也确实有些惊世骇俗,于是道:“我上山遇到了狼,跟它们打了一架。”
江唤行用手虚抚着道:“真的?”
被咬了这么一口人是不可能清醒的,榭淮别处都毫发无损单腹部这一块伤得极重想是凶恶之物所为。只是这凶恶之物善心地咬了榭淮这一口却护着他其他地方无损?况且榭淮这意思还不止一只。
榭淮话说得半真半假没错,可江唤行是谁,现在又是问的谁的事,自然不存在被糊弄过去的道理。榭淮直起身子一把搂住江唤行脖子,江唤行知道他不想说,叹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好,以后再不让你离开我身边。”
榭淮知道有些话做不得数,他这一朝重回俗世里来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只此时得了这一句话心下柔软得紧,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此前冀梅染话里话外透露过飞花和伏城还活着,被他带回来圈在了另外一间屋子里。只是他兄弟二人见面便是烛火点炮仗,榭淮恼冀梅染跋扈作恶,冀梅染恨榭淮执拗任性,照面就是唇枪舌剑根本没有好好说过话。
榭淮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正午,睁眼就见飞花和伏城瞪着眼睛看他。
榭淮怔了一下猛地坐起来,一时难辨真假伸手掐了飞花嫩白的脸颊一下,把飞花掐得嗷嗷叫。
“臭榭淮,你干嘛不掐你自己。”
“真是真的。”
飞花见榭淮一边哭一边笑,于是白了小脸道:“臭狗,榭淮脑子坏了。”
伏城推开飞花搂着榭淮趴在他身上,他本还是“小狗”,就是人身看着成熟,如此大块头还撒娇,飞花看了道:“你也不害臊。”
榭淮正想再细问他二人,江唤行就推门进来了。
“醒了?”
榭淮不由向他伸直了手臂,江唤行快步走到床边又停下了。榭淮低头一看飞花和伏城叠着腻在自己身上赶紧拍了拍他们两个。
“快快快快起来。”
飞花和伏城自然听话,一左一右站直了看着江唤行。江唤行被他俩审贼人一般盯着,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憋出一句,“那小的伺候公子梳洗?”
榭淮被说得红了脸赶忙道:“这是飞花和伏城,是我在大泽时的朋友。”
江唤行坐下来揉捏榭淮手指,“哦,小淮的朋友……们可真……容貌不凡。”
榭淮听了觉得他说的是事实就点了点头,可后知后觉他这语气又赶紧摇了摇头。
飞花冷眼看着哼了一声对伏城道:“他就是脑子坏了。”
飞花和伏城的吃食被放在一旁小几上,江唤行照旧拿了托盘放在床边你一口我一口地给榭淮喂饭。
榭淮被飞花和伏城的眼神看得十分不好意思,可又不舍得江唤行。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江唤行见他左摇右晃,喂完最后一口道:“我去吩咐准备热水给你洗澡?”
榭淮听了赶紧点了点头。
热水抬进来,江唤行闭紧门窗才把榭淮抱到椅子上坐好。榭淮攥着衣襟轻轻唤了他一声,听江唤行临出房门前涩涩地道:“天气冷别着凉,不过想来你是习惯那二位公子伺候的。”
飞花和伏城自然是习惯伺候榭淮的,手脚麻利地把他请进浴盆里。榭淮又后知后觉地想明白江唤行的意思,红着脸往水里钻,被飞花薅着头发又给拽了出来。
榭淮的身体在明显好转,伏城和飞花对视一眼道:“榭淮,你可有觉得哪里不对的?”
榭淮闭目感觉了片刻,这确实奇怪,虽然他尚有虚浮之感,可并非过往几年空空无底的感觉。就算药到病除也不可能好得如此之快。八壹中文網
“你们呢?”
当日飞花和伏城为护榭淮只余本体尚有一息,永昼门前一番争斗他们可以说是命丧当场,可当他二人在马车中醒来,不仅能维持人身,道行也丝毫无损。
三人各自思索着自己有限知道的,榭淮又想起一事问道:“你们可看到一方石锁?”
他从大泽只带了四样东西,梧桐果和通门令还在,可殉生缚鬼锁和秽除不见了。秽除若是丢了还好说,可若是石锁没了日后如何重开大泽境。榭淮见问完飞花和伏城具是一脸茫然,这才想起石锁炼成之时他二人尚未醒来便简要说了一些。
飞花听到青苍去了还是难过的,他们这些精怪知道天道无常,彼此间很难保持长久的亲密联系,可他知道榭淮同青苍师徒感情甚深,“你别急咱们再找找。”
榭淮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和秽除都没丢。”
伏城拿过一旁备好的硕大布帕子,把榭淮裹好举起两步送回了床上。榭淮一句我自己能走还没说完已经被塞回被子里了。他此前只把面前二人看做兔子和狗子,可如今情况不同了,他也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同飞花和伏城的相处。
飞花边给榭淮擦头发边问道:“刚才的就是那个叫江唤行的?”
伏城吩咐人把水抬走,回来听了道:“伏雨衣寒愁不胜,思君魂渺盼归城。”
榭淮面对飞花的好奇和伏城的揶揄只能装累说要睡,飞花搓着他发梢突然顿悟了一般叫道:“榭淮你骗我!”
榭淮人逢喜事还没咋醒过闷儿来,自己刚才说什么了?
“你说,我的名字是不是也是你为了想他起的。”
飞花见了江唤行突然明白了榭淮这两句诗的意思,此时见榭淮都不好意思直视自己,恨声道:“还真是!”
这么多年的旧事被说破,榭淮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哄飞花。
飞花见他别说是见到那个叫江唤行的,就是此时想起人来也是目光柔润,嘟哝道:“他有什么过人的地方?我看着也就那样嘛……”
榭淮红着脸讷讷道:“嗯,他就是,就是很好。”
至于是怎么好,自然是弱水三千我只取这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