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敞被停职了没几天,便捱到了陈珣的生辰。
陈珑别的方面委实糙了些,只有在下厨做饭这方面是矜贵人,十指不沾阳春水都是委屈了她。最后还是被萧溪拉着,在给陈珣的寿面上盖了一勺浇头,算是在这事儿上出了一把力。
她叹着气:“不是我不上心,委实是我这手艺,做出吃得来,怕会背负上弑君的罪名。”
刚刚揉完了面,正在净手的萧溪似笑非笑觑她一眼。
陈珑岔开话题:“小阿溪究竟还会多少东西,我瞧你揉面也揉的有模有样的。”
“没多少了。”萧溪端了面,和陈珑一起出去:“只是会做个寿面而已。”她弯着眉毛:“日后还是要‘洗手作羹汤’的,不学点东西怎么行。”
陈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萧溪笑了:“珑姐姐只消学会洗手就行了,自然有人给你做羹汤的。”
两个人说完了这事儿,已进了内殿。
陈珑道:“去把折子先收拢起来,叫你们陛下吃了饭再忙。”
陈珣无奈地笑了笑,把折子递回去:“多谢长姐。”又抬眼看向萧溪:“多谢萧姑娘。”
陈珑装没看见:“过了这个生辰,阿珣就十九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陈珣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面。
“我明日去永明寺走一遭,在那儿住几天。”
陈珣动作顿了一顿,停歇了一下,才道:“好。长姐这么就以来,辛苦了,去休养一阵子也好。”
陈珑道:“你已经有人辅佐你了,用不着我了。”
陈珣仿佛因为这句话想到了什么事情,慢条斯理地抬起眼来,眸光明朗:“这一遭,是仰仗长姐。”
陈珑一挑眉,也笑了。
陈珑的意思明晰而准确。
她放手国事许久,然而从来没有真正丢下过。
每每遇到事情的时候,她都是陈珣的依靠,她会竭尽全力提供帮助,引导陈珣应该去做什么,替他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妥当严密,不漏破绽。
然后下一秒陈珑会递给陈珣一个慵懒疲惫的眼神:“待日后你长成了,我一定不管顾这些劳心劳力的事情,寻个清净庄子,每天摸鱼逗鸟过我的日子。”
她是真的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
然而在长公主这个位子上,得了多少清闲恣意,就有多少刀光剑影的艰险要经历。
陈珑从来懒怠,却也从来在兢兢业业,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做着一个长姐。
直到这一次。
陈珑往常时候,每到夏天也要去永明寺待上一阵子。
只是她从来没有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候,丢下陈珣自己一个人出去快活。
她活得散漫,人却聪明,知道这次帝王自有十全的图谋,便坦然放下心来,潇洒丢下所有的事情,预备着出去玩了。
只是,陈珑摩挲着下巴,有些好奇。
帝王是怎么知道自己个儿和萧珪之间的事情呢?
两个人各自不动声色地打了一套太极,一侧的萧溪不晓得听懂了没有,却是极温顺端庄的沉默。
她跪坐在陈珑身边,平展的肩头上延展开明灿灿的花纹,映着那眉清目秀的一张脸,展眉笑起来时,有贵气盈在眉梢眼角,是不疾不徐的从容沉稳。
萧溪的美不容置疑,却又不带任何攻击性。
她不惹眼,但望过去就错不开眼去。
这是个十五六岁尚未完全张开的小姑娘,然而她天生就做得皇后。
她符合世人对于一国之后的所有设想,她端庄从容,沉稳大方,言行举止合乎礼仪又不卑不亢。
然而她也还是萧溪,也还是她自己。
她在不熟稔不值得信任托付的人面前,永远沉稳踏实。当面对熟悉的人时,便眉梢眼角都带笑,抬起眼来就盈着满满的光采。
陈珑抬手,轻轻弹了一下萧溪的额头:“小阿溪和我一起去吧?”
萧溪点一点头:“好。”
陈珑便弯眉笑了:“如此最好。”
她瞥一眼萧溪和陈珣两个人,起身托辞她自己有事儿,抽身出去了。
迎面就碰上了春枝:“殿下,章太医丞来了。”
陈珑挑眉:“章怀?怎么,我送的帕子…哦,是我叫他来的——我在偏殿见他。”
陈珑等了不过片刻,章怀便拎着药箱进来了。
陈珑挥一挥自己的手,被猫儿挠了的伤口已经结了痂,长长两道,略有些骇人。
章怀跪下行了礼。
“起来吧。”
陈珑抬手挥退了众人,春枝抿着唇犹豫了一下,给合上了门,出去了。
陈珑托着腮看向章太医。
“你别误会,本宫没什么意思。”
章怀低着头,自袖中掏出那帕子来:“殿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不敢肖想其他。”又道:“殿下手背上的上怕是会留疤。”
陈珑接过帕子:“是谁教你的?”
“那前半句话,是谁教你的?章老?我寻思着你也想不多,肯定得是他老人家。”陈珑似笑非笑地抚摩过手背上的痂:“至多不过两天淡淡的划痕,不碍事儿。”
章怀抿一抿唇,他性子直,这一次是难得的听出了别人话里头的弦外之音。
“这帕子有什么没有。”
章怀微微低头,道:“里头掺了药性相克几位药材,治不治得了风寒要另说,若是身子虚弱,药性彼此冲撞,危及五脏六腑,怕会伤及根本,若长长久久得喝下去,伤得最深重的便是心肺,届时大罗神仙也捞不回来命去。”
“只喝个一次两次呢?”
“难受是肯定的,不过仔细调养,也能调养回来个差不离。”
章怀抬头看一眼陈珑,眼波淡然。
寻常太医及至此时,就得寻思陈珑是不是要拿汤药祸害谁去了,章怀却不会我往别的地方多想些什么,他只跟你谈医药,别的事情,与他无关。
“晓得了,去把调养的药开出来给我备下。”陈珑把手里的帕子揉搓成一团:“你帮我看一只猫儿。”
“猫?”章怀皱眉:“是真的猫儿,还是?”
如今京都之中,有称小姑娘做猫儿,真个儿当小兽豢养起来取乐的世家贵族,这被叫做风雅,搁陈珑瞧来简直是变态。
此刻她轻咳一声:“真猫儿,会喵喵叫的那种。”
瑞香抱来了那猫儿,神情疲惫,满面忧色。
这猫儿在陈珑这儿,限制了些饮食,体格没有出来那阵子那般壮硕了,然而搁在那儿,还是显得分外壮观的一大团。
陈珑无奈地摸了一把那毛儿。
那猫早几日脾气还大些,如今精神日渐萎靡,也就只哼哼两声,任陈珑摸了。
陈珑把猫儿接在怀里,吩咐瑞香出去了。
“这几日里头,这猫儿精神日益颓废了些,纵然是夏日里身上犯懒爱困,也不止于此吧。”陈珑道:“我总闻着这猫儿身上有一股香,淡淡的,若有若无,你给看看,和着香味儿有没有关系?”
章怀接过去嗅了嗅,旋即皱了眉头。
“殿下第一次抱这只猫儿的时候,也闻到了这样的香味儿么?”
陈珑摇摇头:“不记得了,这两日养着她,亲近了些,才觉察出来的。”
章怀蹙眉:“臣心里有一点儿揣测,只是不敢确信,须得回去翻一翻书,请教一番父亲,才敢给殿下一个准话。”又道:“只是一样,臣早几年听说过一种猫儿,也是身上带着香味儿的,只是,绝不是这样的波斯猫。”
“再怎么样的香料浸泡,也有味道淡的一天,更何况雪白的猫儿难以打理,日日要清洗,殿下还是排查一下的保险。”
陈珑蹙眉:“你先跟我说一说,你怀疑什么,让我心里有个凭据。”
章怀也不推辞,直言不讳:“有人在猫儿沐浴的水里加了某种香料,长久嗅了,能叫人精神萎靡不振,神思倦怠,再至心神恍惚,不能自制。”
“臣下自父亲珍藏的一本册子上瞧到过类似的方子,只是这样的法子,臣不敢妄自试验,所以并无确定的说法。”
陈珑面色一沉:“你先放开去查探这事儿吧。”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章老珍藏的那册子,是谁撰写的。”
“仿佛是一位安姓医者。”
陈珑满面错愕地抬起脸来。
相较于陈珑这会子跌宕起伏的心绪,陈珣和萧溪那边的氛围要好得多。
陈珣吃相极斯文地吃完了面,慢条斯理地漱了口,才问道:“萧姑娘不是已经送了一对糖人儿给我了吗?”
他自袖中抽出一把扇子来。
画了正儿八经的水墨山水,构图大气,层次分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石头是石头,却一派自然相融,一事一物都极妥当合适。
“怎么还送了一把扇子给我。”他轻轻问,又握着那把扇子,真心诚意地道:“画得很好。”
陈珑原本悄悄给她预备了一份礼的,萧溪晓得了,到底还是觉得不好连这些细微小事儿都劳烦陈珑。
生辰时送扇子仿佛是不太吉利的,萧溪送的时候犹豫许久,实在拿不出什么稀罕东西,只画得扇面还算拿得出手,便费心费力画了一幅送了出去。
此刻抿一抿唇,她轻轻道:“送您的不是扇子,是扇子上的画。”
“那空白的扇子面儿是找人要的,只上头那一幅画是我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手笔,没经旁人的手,算是我自己个儿送您的。”
她有些笨拙地解释了一通,要为自己这么个不吉利的做法辩白。
上头的陛下目光温柔地望着她,静静地听她细说。
半晌,只听萧溪说:“虽已赠了一个糖人儿,到底不是陛下生辰当日送的。如今手边儿既有自己个儿稀罕,自己个儿觉得珍贵的东西,便想赠给您。”
世家贵女由来矜持,一句“您值得”说得九转十八弯,兜兜转转转了好几个圈儿。
萧溪懊恼于自己的笨拙。
陈珣则轻轻一笑,语气柔和:“永明寺有柳树绕寺,萧姑娘此次陪长姐去小住,请萧姑娘为我折一支柳回来。”
萧溪望向他眼里,那里有星子闪烁的光彩,与月光皎洁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