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珑做事虽算不得雷厉风行,但也不是十分拖延。
临行之前还炸出一场大事儿来,陆敞当街强抢幼子,将那小孩儿举起来看了半晌后抬手摔在了地上。
亏得有人瞅准了接住,然而那小孩子的祖母却被吓得没缓过劲儿来,当场去了。
这孩子的父亲见老母亲去世,痛哭后连声指责陆敞,反被鞭笞至重伤。
一贯有点儿傲气的陆昉为这事儿亲自求到御前,替陆敞豁免罪责。
这事儿求到陈珣面前头,只得了一句“虽不欲究卿督导子嗣不利之责,然而既多次为乱,何不欲更换世子,如此品性,安能承继国公之位”的质问。
出乎陈珑意料的是,陆昉居然死命要保下陆敞来。
陈珣此刻尚且不好和陆昉撕破脸,便干脆把他禁足在家中,夺了他吏部侍郎的官职折罪1。
此事和陈珑干系不大,她听过之后,为那一家人叹息了许久,从她俸禄里拨了几个月的出去,额外抚恤了一番。
这事儿过去几天,风平浪静,一切停歇以后,陈珑携萧溪出行,前往永明寺。
路上,萧溪托腮坐在车上,望着陈珑,半晌方才轻轻说:“从前在话本子上看,都说人在深宫,多少规矩约束,一朝得以外出,便如鸟儿出了牢笼,多少欢愉。”
“怎么珑姐姐倒是兴致缺缺的样子?”萧溪凑到陈珑面前,看着兴致不高的陈珑。问道。
陈珑笑:“你看得那些话本子上,深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们,父母亲人都在宫墙外,被规矩礼法约束着,好须得时刻警醒提防有人谋害自己,要担心不得宠,又须得担心太得宠。”
她便说,萧溪边点头,末了,只听陈珑道:“可是你珑姐姐我的父母亲人都在深宫之中,我是陛下的长姐,姐弟和睦,没谁敢拿规矩礼法约束我,众人巴结奉承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谋害我,更何况我出入宫闱原是寻常事,只看我愿意不愿意,并没有什么拘束,自然不会和那些娘娘们一样。”八壹中文網
萧溪挑眉看向陈珑,陈珑被自己说的舒坦了,回看她的时候都带了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
萧溪无奈瞥她:“叫珑姐姐出宫,还委屈了您了?”
陈珑轻咳一声:“一会儿见着元明,不要跟她说这话。”
萧溪低头抿嘴一笑,忽而想起什么来,忍不住问:“珑姐姐是不是和我兄长吵架了?”
陈珑不提防她猝然问起这个问题,听见她说萧珪,张嘴就是“没有”,下一瞬反应过来,匆匆忙忙补上一句:“你兄长他不要我了。”
萧溪:“……”
小姑娘略一默,抿一抿嘴,随即毫不留情地吐槽她:“别扯了,您瞧瞧我兄长那个样子,恨不得把命都给了珑姐姐你,怎么可能不要你,您把我兄长给始乱终弃了才是真的。”
陈珑:……
萧溪为人,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便是她懂得点到为止,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她问过陈珑这一句话后,并没有深究,只缓一口气,道:“没有吵架就好。”
陈珑觉得她好像没有抓到重点,但又没什么话能反驳她,只好无奈地低头灌了自己一口茶。
京城中虽已有许许多多的佛寺,然而城外的永明寺总还是最受追捧推崇的。
它依山傍水而建,塑金佛身,纳八方信徒。此之外,最特别的,还是它兼蓄僧尼,既是佛寺,又是庵堂。
永明寺最开始是只容僧人,后来战乱连绵,无数僧人尼姑北上,永明寺作为京城内外最大的佛寺,迫于局势,收留了大部分的僧人,而那些安置不下,又不方便还俗的尼姑,被彼时的主持以佛家宽仁,性命为重,救生者为首要为由,全部收留,自此十三载,一直至天下平定,海晏河清。
主持义举,众人咸称之,永明寺便也一直没有再驱除那些尼姑们,如此多年,渐渐也就成了如今僧尼兼收之趋势。
至眼下,则就是男女僧人参半,分东西寺,各自清心礼佛,不沾凡尘。
陈珑的友人元明,便就是这么一位尼姑。
她与萧溪到永明寺的时候,已是午后,清风拂过,寺畔弱柳扶风,一片绿荫。
陈珑先下了车,旋即转身,伸手扶住萧溪。
萧溪看一看午后空荡的寺门:“咦,没有人来迎咱们吗?”
陈珑轻笑:“只有世俗人去拜访世外客的,哪有高士来迎接我们的?”她从来晓得元明那个臭脾气,也没指望元明来接她自己。
却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明煊长公主殿下安。”
萧溪抬头望去。
萧溪设想关于这一位元明师太的模样。
总跳脱不出去灰色僧袍,慈眉善目的形象,此刻却是眼前一亮,第一个念头是果然是能和陈珑交好的样子。
她一直觉得,陈珑虽则看似规规矩矩,然而天生反骨,对于那些虚礼浮名,其实一贯都是浑不在意,却又强装出一副视之如命的神态。
她在意的,仿佛只是世人觉得她应该在意的。
在那层温润端方,规行矩步的长公主的皮囊下,大约有一副不羁的魂灵。
恰如眼前这一位元明师太。
她生得很美,看着很年轻,最多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并没有剃度,玄发如瀑,梳作拥妆髻,松散低垂,并未上妆,五官秀气婉约,一衫青衣,干净服帖,气度沉稳淡然,笑起来时,眼里有光。
她体态很好,下颌微扬,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光彩熠熠,眉目间有不显山不露水的淡淡慈悲。
——她不是在悲悯每个人,她悲悯世间的所有。
萧溪听见陈珑含笑:“哦,还是不肯穿僧袍?怎么,这次肯出来接一下我了?”
元明师太一挑眉:“我心向佛祖,借这地方修行而已,那些关于衣着妆饰的繁缛规矩何必在意?我自逍遥就是了。”
萧溪站在那里,不用俗世礼节,只双手合十,向那一位元明师太深深一拜。
元明回她一礼:“是萧姑娘?”
她不知打哪儿摸来一支柳枝,轻拂过萧溪眉梢:“你生得真好。”那只柳枝被她轻轻放到萧溪手里。
萧溪握住那一支柳。
陈珑抚慰地拍一拍她的肩。
她看向元明,眉眼含笑:“我尚且未说这是不是阿溪,你便下了定论,万一不是,岂不是打脸,自砸了招牌?”
元明瞥她:“早说我会看相了。”
“你们这一行里,只有这一位萧姑娘的命数是最顺遂的。”陈珑望一望自己和身边的人,眯着眼一笑,她们进了安排好的厢房,陈珑安顿萧溪歇下了,自己去和元明说话。
“阿溪的命数最顺遂,”陈珑指向她自己:“那我呢?”
元明捧着茶,声音极低极沉,轻得只有陈珑和她听得见:“我早已说过,你是注定孤寡,不得好死的命,哪里有顺遂可言。不如入了佛门,自此红尘十万丈,多少污秽腌臜,都不会和你有关了。”
这话任谁听了也不快活,陈珑却依旧是一张笑脸。
——大姐姐上辈子的命格,的确是“注定孤寡,不得好死”的命了。
“我这人和你不一样,人世千万恨,多少遗憾不圆满,总有些东西丢不下的。红尘十万丈,我是注定要在这红尘浊世里面纠缠不清了。”陈珑说着轻轻一笑:“我都跟你说多少遍了,能不能换几个好听的词儿,稍微委婉一些,不要这么直接地告诉我‘注定孤寡,不得好死’这件事情行吗?”
元明她没说话。
陈珑啧一声,依旧眉眼带笑,轻轻扯一扯元明的袖子:“你若不是佛门中人,我早就揍你了。”
元明抬眼仔细看了她两眼。
半晌,她轻啧一声:“‘相由心生’,你如今的面相,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她搁下手里的茶盏,直起身来,双手撑在茶案上,倾身过来仔细看了半晌:“你从前满心想得都只有你那个弟弟,如今是经历了什么,竟然有了些珍重己身的意思?”
陈珑不答,只笑着摸上自己的脸。
“依你这么说,我是不是不用‘注定孤寡,不得好死’了?”
元明略一沉吟,答道:“不好说。”
“毕竟你这么个衰人,你死前最后一刻,谁晓得你是怎么死的。”
陈珑被她气笑了:“咱们能不能说点儿好话。”
“对着你这面相,我个相面的,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元明这人,不能和她处熟悉了,熟悉起来就要出事儿,一张嘴里面听不见一句吉利话。
“只是,”元明莞尔,抬眼望着陈珑:“作为友人,若有什么事情,能叫你晓得珍重己身,那我是真心实意地为你高兴。”
陈珑举起手里的茶杯,就着清茶和她轻轻碰了杯。
两个人就这么清谈了一个午后,至云霞漫天的时候,元明起身要去做晚课了,才听陈珑答:“我从前只以为,爱一个人,最深情的,不过是能为之牺牲自己的性命。后来才隐约明白,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最深情’,是我为了他,愿意珍重我自己的性命。”
元明起身开了门,又抬手“砰”的关上。
陈珑正喝茶,不解望她。
却听元明似笑非笑:“哦,我晓得你经历了什么了,不仅晓得了,还亲眼看见了。”
她道:“这世上恨你的人,大约不会在三伏天里策马一个多时辰,不辞艰辛地赶来看你吧。”
她说完了这话,抬手敞开了门。
门外是陈珑熟悉的青衫郎君,他额头上有薄薄的汗,两颊也被晒得微微泛红。
只那一双眼眸,乌亮澄澈,望着她的时候依旧是淡淡的,温和的笑意。
——是她的萧子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