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工厂里少了好几个姑娘，许沁柔回去也没看到自己表姐。开工两天后姐姐才回来，但不是去做工的，她在宿舍收拾好剩下的行李，跟主管部门打了招呼，就准备离开了。许沁柔问她：“怎么这就不干了？”
“我和他领证了。”姐姐脸上幸福洋溢，“他叔在h市新开了店，我和他去那边帮忙。你一个人在这里照顾好自己。”
“你们……够快的啊。”许沁柔瞠目结舌，“这就结婚？是不是太匆忙了？”
“你比我小这么多，怎么说起话来跟老太太似的。”姐姐把她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反正我认定他了，早点扯证挺好的，过两年生个大胖小子，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对姐姐的人生规划她无权干涉，只能送上祝福：“新婚快乐。你去他们家也保护好自己。”
表姐一走，她在工厂的生活越发索然无味。新年刚回来工作任务就增多，工资却没涨，流水线生涯弄得全宿舍人头昏脑涨，晚上也沉默许多，都没力气说话，倒头就睡。休息日也从原来的一月三天减到一月一天半，热衷化妆的姑娘们也好久不碰口红和眼线笔了，只想躺着补眠。在这种节奏下，许沁柔几乎忘了自己在网吧的那几天，连带着把张鹏丢到九霄云外，直到收拾床铺时看到被压得皱巴巴的编程书才想起自己还和他约着在网吧见面。
他是网吧钉子户，现在大概率还在那蹲着，许沁柔换好衣服准备去碰碰运气。宿舍气氛空前压抑，她不想一直呆在这。
带着编程书过去，不出所料，张鹏果然在，连位子都没换。她在他边上的电脑前坐下盯着他刷怪，五分钟过去他才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
“呀，你来啦？”他欣喜道，“请我吃饭啊。”
“要不要脸？以为我挣钱容易啊？”许沁柔一脸鄙夷，“上回叫你学习，学完之后教我，你学了吗？好意思问我要吃的。”
张鹏又打了一局才停手：“学什么啊？”
许沁柔已经放弃了让他当老师的想法，就当过来聊聊天了：“算了当我没说。你在这坐了多久了？不起来活动活动？小心坐出痔疮。”
“还好啦，昨天才出去干活儿来着。”对于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是很开心的，退出了游戏界面，“还在厂子里？”
“不然咧？等着喝西北风啊？”
“你都没满十六岁，厂子也敢收啊？别是个黑厂。”
“我身份证上年龄改大了两岁。”她两手托腮，若有所思，“但一直在流水线上干也不行，这个工作干不了一辈子。喂，你有没有什么打算啊，难道还能一辈子玩电脑玩到死？”
这是张鹏最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偏偏许沁柔三句不离这个，弄得他们似乎差了一辈，年纪更小的她倒是一副长辈模样。他一开始还想敷衍过去，后来就沉默了，两手一摊，死猪不怕开水烫：“玩到玩不下去了再说吧。”
她一时无言以对。这种心情在她初三时也经常出现，面对毫无头绪的数学题和灰蒙蒙的未来，真想把笔一丢让命运随机安排。她一个执行者尚且丧失前进的动力，不用提原身本人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受尽伤害又毫无天赋，不沉沦已经用尽所有的毅力，翻盘根本不是一句努力就可以实现的。
许沁柔把能尝试的方向都尝试了，想找出原身擅长的事情，哪怕只比别人做得好一点点也行，但目前还没得出结论。有时躺在宿舍散发着霉味的床上辗转反侧，她会很纳闷，世上果真有完全没天赋，做什么都做不好的人？她完成三个任务了，每个原身都有自己的长处，尽情发挥出来可以做到很高的位置，即便成不了精英，谋求一份舒适安定的生活总是没问题的，但凡运气稍微好点，都能过得不赖。唯独对原身4号，她到目前还没画出清晰的轮廓，全然不知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除了打游戏，你还喜欢什么？或者说你会做什么？任何事都行。”许沁柔戳了戳张鹏，“总有稍微擅长的事情吧？”
张鹏陷入沉思，半晌，嘴唇动了动，似乎难以启齿：“我从高中分文理科的时候就走错了。”
许沁柔了然，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这是大多数家长的共识。文科就业率确实不如理科，这倒霉孩子绝对是被理科学霸虐了三年，拼着一口气到了大学，实在学不动了。
“当初我还爱写点酸诗。”张鹏脸红了，“现在想起来怪恶心的。”
“写给初恋的？”终于把他话匣子打开了，许沁柔赶紧追问。
“不算初恋，人家不喜欢我。”他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也写点小说散文之类的，高二的时候有篇散文发表了，但也就这一篇，稿费只够两三天生活费。”
“你可以考虑写东西挣钱嘛。先从豆腐块开始，有总比没有好。”许沁柔找到他的突破口，循循善诱。
“得了吧，我两年没写一个字了。再说你以为我大学写得少了吗？”张鹏对此不抱希望，“你想得太简单了，写文章好像没有门槛是个人能都写，但真正写起来才知道想出头多不容易。我大学四年花了一半时间写文章，写了也有上百万字，到头来又怎么样了呢？”
“你给工作室写东西，创意都不是自己的，当然别想出头啊。你现在开始写自己的故事，把它当副业也行，几十块几百块不是钱吗？过一次稿够你安心上一个多月的网。”
她磨他磨了大半天，他想发火都发不出来，只能不停地嗯嗯啊啊表示自己会考虑的。末了许沁柔掏钱请了他一顿方便面，还是加火腿肠加卤蛋的豪华套餐，张鹏一边哧溜哧溜地吸面条一边好奇：“我都烂在这里好几年了，你干嘛对我这么执着？看上我啦？”
“自恋狂。”许沁柔白他一眼，“我觉得我已经废了，结果在这里找到一个比我更废的，抱团取暖呗。但说真的，我不想一直废下去，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潜力，要是你能振作起来，多少能给我点希望。”
张鹏挑泡面的叉子顿在半空，漫不经心的神情第一次从他脸上褪去，他郑重道：“我会试试的。”
他的手机被偷了，目前暂时没钱买新的，许沁柔上次报的号码毫无用处，她的诺基亚又没法登qq。不过他要她放心：“我一直都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有空直接过来就行，要是我出去做工，网管会跟你说。”
“你吃住都在网吧啦？没有个能躺下的地方？”她对这帮网瘾青年的意志力叹为观止。
“那边有沙发啊，困得受不了了就去躺会儿。群租房花钱也不少的，还是住网吧比较实惠。”
她回到宿舍时已将近十点，旁铺的姑娘冲她暧昧地笑：“我发现你这阵往外跑得挺勤的，去年还没这么大毅力呢。老实交代，对象是谁？”
“睡你的觉，少在这瞎猜。”许沁柔匆匆洗漱完毕就躺下了，把编程书往枕头边一放，就此不再翻开。没人带着入门，看书也白瞎，这是她看了这么久得出的唯一结论。
日复一日组装零件，她们精神都不太好，休息日一过，大家情绪明显波动得更厉害，三天两头有人吵架。有天晚上两个姑娘为一只洗面奶差点打起来，被众人拉开劝解后又抱头痛哭，带得宿舍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全都哭了起来。许沁柔仰面躺着，竭力按捺住躁动的心，她们的哭声弄得她很想掀了床板把宿舍乱砸一通。
再这样下去神经都要出毛病。她旁铺的姑娘也不停地深呼吸，眼泪憋回去后拉了拉她袖子：“阿柔，要不我们走吧？”
“你也不想干了？”许沁柔低声回应她。
姑娘疯狂点头：“我想回家。”
“我记得你家里也是只让你读完初中就撵你出来挣钱了，你现在回去他们能接纳你？”许沁柔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幻想，“要我说啊，永远都别回去。不想在这个厂干，可以换一家，找找有没有其他机会。”
她们学历太低，只能干体力活儿，不在工厂做，就是去饭店端盘子，照样是低薪水高强度，还未必包住宿。除非不要节操，张开腿挣钱，这样倒是能挣得快，而且因为年轻，也能挣得不少。但想想原身的终极愿望，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头一旦开了就收不住，永远不可能再有一个真正的家。
想来想去，暂时没有解决方案，还是蹲在厂子里比较保险。许沁柔把床头的一只蟑螂弹到地面上，对边上的姑娘好言相劝：“先睡吧，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今晚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好去处。”
宿舍渐渐平静下来，但经此一役，姑娘们心中都萌生离开的意愿，休息日到来时大部分都打扮体面准备出门，誓要找到待遇更好的下家。有两个姑娘对自己相貌比较自信，已经盘算着去选秀，万一走狗屎运进去了，往后说不定就能成大明星，真正出头了，就算不进，也不见得有损失。
许沁柔混杂其中，多少被她们感染，动了跳槽的心思。不过她还没想马上走人，这不算小事，还是先和张鹏商量下。他来这里几年了，再不走心也知道些打工的地方。
网管对她很熟了，跟她说张鹏今天做日结，应该要晚点回来。他不在她就不想花网费占一台机子，索性在吧台和网管聊起天来。听说她想找工作，网管让她去找广场上那些举牌的中介。
“他们手里多的是渠道，你去问问。”
“那都是打短工的吧？我是想找份稳定点的。”许沁柔对那些举牌的人有点信不过。
“稳定点的？你现在的工厂不够稳定啊？还包吃包住，够好的了，多少人盼不来呢。”
网管笑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许沁柔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又觉得先不挪窝了比较明智。她又和网管东拉西扯一大堆，一看时间，离晚上七点还有五个多钟头，做日结的最早也要晚上才回得来。一直站在这也不好意思，就是口水说干也撑不到那时候，想想还是开了台机子，在网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她打开qq，迄今为止列表里只有张鹏一人，他给她留了言，说自己今天去酒店打短工，快的话晚上八点钟就能回来，叫她晚饭少吃点，到时候给她带好吃的。许沁柔看笑了，想回复几句打趣他，又想起他这会儿在工作，肯定看不到消息，于是作罢。
许沁柔不打游戏，对编程又处于放弃状态，一下午时间全花在追小说上，贴吧的，小说网站的，一篇篇看过来，电脑右下角的数字不知不觉就从14升到了19。
张鹏应该在往回赶了。
她肚子已经咕咕叫，熬不到他回来，于是喊网管拿个小面包过来。活动脖子时才发现自己左边右边的机子都被人占了，都是三十出头的男人。右边那位和她对上视线，立刻热情地贴过来：“妹妹，你一个人啊？”
她眼前登时闪过厕所背后那些小广告，毛骨悚然，防备之心顿起：“没，等人来。”
“你看了多久小说了，那人还没来。”男人的笑让她本能地想躲开，或者紧紧抱住什么东西不撒手，“正好我俩也没吃饭，不如一起出去吃一顿？我看你只吃小面包，这样对身体不好啊。”
许沁柔被左右包圆，强来打不过，去网管身边猫着吧，吧台又离大门太近，他们想直接拖走她网管也没辙。各种悲惨下场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她深吸一口气，逼自己镇定：“这不行啊，我已经答应和男朋友吃晚饭了，小面包也只是垫垫肚子。下次吧。”
磨蹭半天，男人吃定不会有人来，直接上手搂她肩膀：“走嘛——”
许沁柔浑身汗毛炸开，拼力挣扎：“滚！”
后面伸过来一只手，将男人的胳膊拽开。她回头，看到张鹏黑着脸，右手提着一个饭盒，左手指着刚刚动手动脚的男人：“你们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