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鱼龙混杂，绝大多数是男青年，有的叼根烟弄得周边烟雾缭绕，有的吃泡面，老坛酸菜红烧牛肉香菇炖鸡的味道和烟味夹在一起，间或还有脚臭味，对鼻子和肺是极大的冲击。不过好在大家都专心致志盯着屏幕，没人想对她做什么。女厕所门板后面有贴小广告和电话，一多半是特殊服务招人，有的是卖卵，总之没有正当行业，不知道男厕所那边的小广告会多骇人听闻。她冒着被当成女流氓撵出来的危险，趁男厕小便池边上没人时悄悄进去，隔间还有一间是空着的，她溜进去，只见门背面贴满了迷药、偷拍视频等业务，吓得她赶紧跑出来，撞上来小便的男生也懒得管他们的眼神了，坐在电脑前还心有余悸。
世界比她想象中还要危险，她开始质疑自己来城中村网吧过年的选择是否正确。上网一查，所有的火车票都已经售罄，飞机票她买不起，大巴……珠三角到西北小县城，这不现实。
春节假期不多，时间不能全花在路程往返上，想想还是窝在这里熬过去好了，就几天时间，自己注意一点应该不至于着了坏人的道。
平静下来后她就翻开编程书，试着在机子上自己操作。大概在网吧学习的人凤毛麟角，周围人打游戏的间隙总忍不住往她这里瞟，她左手边的男生连续通宵两个晚上，刚刚趴了一会儿又起来，盯着她的书和屏幕看了有半分钟，主动找她搭话：“你完全没基础吧？”
他突然凑过来，话说得像是在嘲笑她，一张嘴还一股味儿，许沁柔满心嫌恶，但女孩子只身在外不能和人呛声，她便把书往他这边推了推：“是啊，完全不会，你会的话教我呗？”
由于熬夜和营养不良，男生满脸痘痘，人消瘦得不行，眼神空洞无神，和电影里的僵尸毫无二致，兴许还是僵尸里较为年长的。她不信这种人能会什么东西，就等着他知难而退。不料他抓过书扫了一眼就笑了，叫她起身，自己给她写了一个，跑程序跑下来一点bug都没出。
许沁柔惊讶的眼神显然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一拍桌子：“想不想拜师学艺？想的话就请我吃饭。”
“想得美，最多请你吃肉丝面。”她指了指网吧对面的小面馆。这家面馆立足当地多年，专为这帮网瘾青年服务，肉丝面价格极为良心，十年不变，一直是四块钱一碗，当然从这里面别想看到真正的肉丝，偶尔出现一两根蟑螂须子就当补充蛋白质了。男生不乐意：“这个我早就吃腻了，你去找网管，叫他泡碗香辣牛肉面，里面加卤蛋加火腿肠，给我改善下伙食。你就请我这么一顿午饭，不过分吧？”
这样就是改善伙食，许沁柔想起当年自己也是跟着原身1号和原身3号吃过顶级西餐喝过高级红酒住过大洋房的，不禁悲从中来，捎带着对他也生起一丝同情，于是按照他吩咐，让网管做了一碗豪华方便面过来。男生端着碗吸溜吸溜，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许沁柔拿着一块干面包，看着他的吃相，觉得手里的面包也变得有滋味了。
他把最后一口泡面汤喝完，打了个嗝，许沁柔趁势把书放在他面前：“请你吃过饭了，再给我讲讲呗。从第一章开始。”
男生面露难色：“我讲不来。”
“那我看书，你给我演示代码也行。”
他的眼神开始躲躲闪闪：“嗯，其实啊，我也写不好其他代码了……”
许沁柔挑眉：“这本书是计算机的入门教程，你刚刚写得那么好，跟我说不会其他的？别想骗吃骗喝完就跑，你去哪个机子我就按你电源，信不信？”
男生见她铁了心要学这个，自己刚刚又吃了人家一顿泡面，再蒙混下去是行不通了，只好从实招来：“我说真的，我代码就会刚才那一套，是把我当年宿舍第一名的过程死记硬背下来的……”
背英文背古诗背公式背套路，但第一次听说还可以背代码的，许沁柔嘴巴微张，不可思议：“这样也能应付考试？”
“嗯，大四毕业清考用的原题……”
为了补偿这顿丰盛的午餐，男生报销了两个小时的网费和她聊天。他叫张鹏，家在五六线城市，条件很一般，高考又没考好，到了g市读了一个没名气的二本，倒是报上了计算机这个热门专业，但丝毫提不起兴趣，学得极其痛苦，考一门挂一门，中途差点留级，心力耗光了成绩也起不来，慢慢就沉沦在游戏世界里，再也不想去上课了。除了打游戏，就是给工作室写枪文挣点小钱。到了毕业清考时，同宿舍的学霸于心不忍，将他挂了的每一门课的考试题原题都做出答案让他背，他从小记忆力就好，突击背了一整天，顺利通过考试，拿到了毕业证。但绩点实在太低，学位证到不了手。少了一个证，在这个专业又被打击得头破血流，既拿不出成绩又拿不出作品，去人才市场上求职没有单位肯要他。父母供他念了多年的书，到头来学位拿不到，工作也没有，实在没脸回家。在g市的四年不堪回首，他抱着来隔壁s市碰运气的想法，干了一年低端工作深感没有出头之日，便再度跌进了游戏中。
滔滔不绝讲了一堆，说到后来情绪失控，拿袖子抹眼泪鼻涕，但许沁柔第一反应竟然是：“要是把你的学历给我就好了，没有学位证没关系，有毕业证我就乐得要疯了。”
张鹏把脸擦干净，声音沙沙的：“有什么好乐的，只有个毕业证，不会其他本事照样找不到工作，侥幸进去了也要被开。哎话说你多大了？刚刚只顾着自己说，都没问你。”
“我？”许沁柔指着自己的脸，“你猜猜？”
他迟疑道：“二十……二十五六有了吧？”
她大受打击几乎吐血：“滚，你滚！”
“我猜年龄不准的你别生气啊——”张鹏连忙改口，“那，二十一二？”
“我今年十六。”她哀怨地看着他。
张鹏一副想笑还拼命憋住的鬼样让她彻底毛了，书一合就准备起身换台机子。他赶紧拉着她坐下：“别别别我错了，我眼瞎！好不容易碰到个能说话的，再多聊几句呗。”
她撑着头，对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相当不解：“按你刚才的说法，你的大学生活是废掉了啊，天天在寝室呆着上网打游戏，应该没怎么和活人交流吧，和女生的交流更为零吧，和我怎么就长篇大论说这么久？你大学真的是那么过的？”
“我当年是不爱和人说话，但不代表不能说啊。”他语气带着自豪，“晚上躺床都会在心里模拟各个场景下遇到不同的人要说什么，写文的时候也会写到，模拟次数多了自然就说出来了。”
“……”
他抓着她的教材随便翻了翻：“挺旧了啊，你看了好久了？”
“嗯，初三买的，不过出来打工后就没怎么看。看了也没用，没有机子让我练。这又不能靠背书学好。”
“干嘛不继续上学？和家里吵架啦？”
能问出这个问题，许沁柔觉得他人生中的前二十年总是比自己幸福太多了。她苦笑一声：“没得念啦，被撵出来挣钱，还指着我贴补弟弟呢。”
张鹏听到后也没有太特别的反应，坐在这里颓废的人个个都有一段辛酸故事，她的委实不算吸引眼球。他就象征性地说了句不要自我放弃，说不服他们就自己攒钱将来考学位，之后便把话题转到了游戏上，说自己打出了多辉煌的战绩。许沁柔不玩游戏，听得厌烦，生硬地问：“你成天在这里赖着，怎么赚饭钱？”
“你进来的时候没看嘛，外面那么多举牌子的，酒店饭馆做日结，想来饭钱很轻松啊，没钱了就去做一次，网费饭钱水钱都有了。”他很不喜欢在聊游戏时被人打断，“我上次的那个装备——”
“好啦你快去打，别和我吹牛了。”许沁柔听得不耐烦，把他摁回他自己的电脑前。
他打开游戏界面，一秒之内就忘了她。
许沁柔暗自觉得可惜，这人文凭有了，智商也不差，能从这滩烂泥里挣扎起来的话，未来应该是不差的。
不过他们就相处这几天时间，大部分时候还各忙各的互相不说话，她不认为自己能靠煲鸡汤填饱他空虚的灵魂。她也没义务这么做。人各有命，得自己对自己负责。
在城中村这些天平安度过，终于到了回工厂的日子。她收拾好东西跟他告了个别，他一时回不过神，双眼失焦：“啊？”
她把自己的手机号报给他：“你应该还要在这里呆挺长时间吧，我休息日过来找你，到时候请你吃加料的泡面，你的网费我也包了，你就教我编程。”
“都说了我不会。”
“不会就学。一天到晚盯着屏幕这么久，游戏打不腻的啊？”许沁柔像个大哥哥拍拍他肩膀，“你多少有点底子，学起来比我容易，我可就指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