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假画(1 / 1)

画中间有一烫洞,指甲盖大。左上方有一大片茶水渍。右下角有一小片咖啡渍。破洞,若不能修补,画确定是残了。李骏问:您能补不能?王静怡回:能。但要用同朝代的纸。您找得到不?唐纸,寸纸寸金啊!李骏说:重赏之下,必有割爱。王静怡拿起蒸汽烫衣斗,喷雾,把破洞周围润湿。先用银针,将洞边纸纤维挑拨松动,再用镊子剥刮纸屑,烫疤。上官洛惊叫:画有毒?银针尖变黑了啊!王静怡说:画时用了铅。铅粉遇热水,银针去试,当然变黑。印泥若含铅,撒热水,银针去验,也会变黑。她把剥刮下来的纸屑,烫疤,浸泡在热水碗。不一会,渗出黄色,又溢出绿色。古书记载,宣州黄檀,属于软木,具有百虫不侵,抗腐抗菌的功能。材质温润柔和,在内壁分布着许多的结晶体,光照之下通过结晶体能够折射出丝丝金光。刨花泡入清水中,水渐渐变黄,再变绿,久泡,水黄中带绿,绿中泛紫。她用镊子抽了一根干纸纤维,手电筒照着,拿放大镜去看,果真发现丝丝金光。唐纸,确凿无疑。唐画?宋画?明临?清仿?民国造?王静怡头戴探矿灯,手拿放大镜,聚光对焦,顺着线条,延着点迹,绕着面块,仔细寻找字痕。这一看,足足过了十分多钟,看到最后,她就快趴到画卷上了,恨不得把眼睛贴在画上。李骏说:唐宋以前的作品,墨色之上有一层白霜,泛点点银光,不仔细看,则发现不了,任何擦洗,剥刮也不能去掉。做伪的,用香灰假冒,吹散后让它粘附在作品上,一擦拭,香灰脱落,墨迹贼亮,浮皮,与自然生成的幽光,莹润,绝不相同。王静怡说:我用这种办法试过,没发现问题。古代用优质的墨条,在石砚上研磨出来的墨,因为墨条和砚台中含有金属,所以泛金属光,且不怕虫蛀,常常是书画的纸、绢被虫蛀了,墨却没有被蛀。李骏说:另外,宋代以前的作品,墨色都已经沁入到纸,或绢内部,与刻丝没有区别,也就是说,它的墨迹,或颜色,已经把纸,或绢的纤维完全染透了。元明的作品,虽然次于唐宋,亦可渗透到纸、绢之中。王静怡说:唐宋的古画,虽已千疮百孔,但依旧可以揭裱修复,被世代珍藏着。目测,手摸,看包浆,古董鉴定,避不开包浆。“包浆”是古玩术语,又叫“黑漆”,也称“蚕衣”,专指附着在古物表面的一层似浮油,近蜂蜡的皮壳,及隐隐约约散发的一类晶莹之光。古旧之物,历世代沧桑,经日月磨励,老气古味浓烈,时代旧韵焕彩,皮色轻柔,晶晶漫星光,包浆浑厚,莹莹生月辉。古物上泛起的光泽,沉稳内敛,幽深静穆,清爽无邪,摸上去似乎有一种温润柔和,湿腻打滑的手感,这手感是无论何种手段也伪造不出来的,新造的赝品再怎么模仿,再怎么作旧,也只能泛起晃眼的亮丽“贼光”。可“包浆”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一股气,一类韵,一种味,分明感觉到,却又说不清,明摆着能看出,能摸到,却又难指点,只是一种直觉经验,一类心灵感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外行人就算知道有“包浆”这么个概念,把古物搁在面前,也分不出哪种是“贼光”,哪种是“宝光”,可行家,扫一眼就能辩别,识破,看清,凭的就是直觉。上官洛有一点点局促:画上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一张炭纸。嗽,我一个大老粗,除了洗衣做饭,什么都不懂。李骏朝上官洛眨眼:想学不?叫声师父,红姑教你。直商周以来,玩古物一直是帝王、宦官、文人、士大夫的文化传统,在中国延续了三千多年。唐代宫藏,宋代画院,元代官款,清代官窑,一直是鉴赏收藏的主流,文人学士的字画,能工巧匠的器物,无不传承着民族的文化和精神。明代赏字藏画更成为了一种社会时尚。“家中无字画,不是富人家”,一幅名家真迹挂壁,主人身价倍增。到清末民国,几乎在任何一个有学问、有身份、有地位的文人、官员、贵族府第,富商、巨贾、军阀豪宅,墙上多多少少会挂上几幅名人字画,厅堂上多多少少会摆上一圈红木桌椅,案几上多多少少会供上一些陶瓷、玉雕、奇石作为摆设。从汉代起,便有四大门派隐秘掌管古玩鉴定,青龙门主青铜明器;白虎门主瓷器与陶器;朱雀门主书画,及金石玉器;玄武门主木器与漆器。共同奉行的宗旨是“去伪存真,只鉴不藏”,所谓“天之四灵,以正四方”。古玩鉴定凭的是手艺,龙凤榜凭的是信息,都是上层社会的圈内流通,小众交换,时势与机缘之下,则合二为一。王静怡说:咋就这么累呢?不听话吔。上官洛在洗衣之时,王静怡在冬练三九,练三伏,上官洛在做饭之时,王静怡在读万卷书,观万幅画,行万里路。中国书画具有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审美情趣,汉简的朴拙,晋书的豪纵,唐画的富丽,宋画的精细,明清书画的千姿百态,民国书画的争相辉映。断代定朝,细微误辩,失之千万,王静怡往往昏头转向。人物、花鸟、山水、写实、写意、院体画和文人画,都争奇斗艳,各领风潮;无论是“黄荃富贵”,还是“徐熙野逸”,无论马远、夏圭的“残山剩水”,还是八大的“白眼向天”,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可谓大师林立,群星璀璨。无论是赵佶的“瘦金体”,还是苏轼的“蛤蟆体”,或者郑燮的“乱石体”,其个人风格,笔墨特征,意境心态,必须一一熟知,一眼甄别。师公抱来一堆书画,铺在桌面,“这些书画啊,里面有真的,也有假的,你对比一下,看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真的真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特点?假的假在哪里?都跟我讲一讲!”

王静怡往往头痛心裂,大呼“咋就这么累呢?”

宁愿洗衣做饭。师公拿起竹戒尺,打她掌心,戒尺从中劈开,打一下,夹一次肉,嘴里念叨“不听话吔,咋成才”。笑意吟吟之下,掩埋着苦哈哈的磨砺,王静怡每年累得蜕一层皮,才练就如今的眼力。这个世界上最尔虞我诈的战场,永远都看不见刀光剑影,却每每杀得血流成河。与虎谋皮,火中取粟,与狼同行,死里求生,她戴着枷锁跳舞,背后的暗战和肮脏,心算和搏弈,比真刀真枪的拼杀更残酷,特别向往“乡野丫头”轻松自在的生活。王静怡当之枷锁,上官洛视为皇冠。她思忖,若是可造之才,正巧就便,让上官洛接班,自己退居二线,安度余生。上官洛“咯咯”笑了:公子眼睛,怎么好似进了沙子?眨个不停!王静怡取下探矿灯,放下放大镜,脚两跺,踢踏,弹跳几下,双手向上张展,左右挥舞着,昂首,挺胸,收腰,踮足,娇慵地伸个大大的懒腰。她轻哼浅唱着: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急坏种花人,苞也无一个。眼见秋天到,移兰入暖房,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眼见秋天到,移花供在家,明年春风回,祝汝满盆花。李骏看着王静怡柔若无骨的身姿,轻松惬意之态,得意忘形的起舞,明了她已经破解了谜团。他点然三支老山檀香,插在靠窗方几的铜香炉内,一股氤氲,悠悠,袅袅,淡淡的烟雾,丝丝,缕缕,扩散开来。王静怡说:纸的表面与背面,有蜡层,不好揭。用矿泉水,烧几壶开水,我要给它洗个热水澡,将浑身污垢都清理干净。上官洛好奇:这么讲究,这里面有什么门道?李骏说:我的姐哎,究竟是谁画的呢?王静怡说:嗨喽,饺子都煮融化了!上官洛说:没用锅煮,在蒸。电磁炉定了时。用微波炉做烤饺?还是在平底锅做煎饺?李骏说:三样,都各做一份。上官洛退出书房。王静怡拍了拍李裕的肩膀:伏特加,白兰地,二锅头,老白干,你有哪样?李骏惊讶:饺子佐酒?烛光晚餐!王静怡眼里带着一丝愠色,一脸玩味的看着他:咱吃素,食草,不沾荤腥。李骏说:我是猪!王静怡说:画面之所以黑乎乎,是因为大片留白,留白处皆是雪景,古人画雪,正面抹铅,背面涂矾。李骏恍然大悟:黑是返铅,烈酒烧之,可恢复白色。高锰酸钾,或双氧水,也能复原,但会有毁伤。王静怡问:你买下了吗?李骏答:买来做什么?这是有待修复的古画,非专业人士,买了无用武之地。王静怡说:受人之托?从前是海外商人来港澳台收购,现在变成洋人把从前买的书画送到港澳台来卖。李骏说:何以见得?王静怡指着画上的烟烫洞,咖啡渗色,茶水漫迹。讲解当时的事故现场。一群人围绕着书桌看画。忽然外围一个人没站稳,斜剌剌冲了过来,几步踉跄,摔倒在桌边。几个人连忙弯腰去扶,屁股一撅,把旁边的人给拱倒了,手中的咖啡,泼向桌面的画。旁边的人一翻,一脚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身体咕咚一声倒在地上。这位一提脚,膝盖顶撞在前头人的后腰上。前头人身体前倾,趴向桌面,手撑画上,手指间夹着的雪茄,就紧帖画纸,烟头就烫出一个洞。这一连串连锁反应,搞得鸡飞狗跳,顿时稀里哗啦倒下了一大片,惊呼与叫喊声一齐响起。端茶碗的,被左右的人那么一拉,手里的茶碗飞了出去,跌落在画上,茶水四面漫游。王静怡说:很简单,好的东西不会买太多,不好才会以数量来弥补品味的不足。第一嫌疑人是宠元济。清代耿昭忠收有唐宋画册,共十九页,唐画中便有王维的《晴雪暮归图》。另附有一页耿昭忠的画跋。此画册后被庞元济收藏,并著录于庞的《虚斋名画录》卷十一中。庞的书画收藏基本倾向于唐、五代、宋、元名家作品和吴门四家、董其昌为代表的晚明文人画、清四王及其传派等,藏品一定程度上延续了清宫收藏书画的标准。庞家唐画中便有王维的《春溪捕鱼卷》。庞在生前,他手中的藏品即开始陆续流散,先后成为国外公、私机构收藏的对象,而流散海外。但他也做过“下蛋”的事情,也向国外卖了许多唐宋高仿品。这些出自“名家之手”的东西,不论是画面构图、笔墨功夫,还是装裱水平,几乎和真迹同等,与原作十分近似。耿昭忠的唐宋画册,也流失,也分散,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有十二页),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有四页),另有几页下落不明。第二嫌疑人是刘伯年。“云起楼”是上海著名的民族实业家严惠宇,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开设的一家古玩店,主要以收藏、经营书画为主。店里养了三位作伪高手:刘伯年、潘君诺、尤无曲。这三位画家的传统功力深厚,特别是刘伯年,在古代书画的复制、临摹上本领高超,丝毫不让他的同乡张大千。他们对唐宋作品揣摩得很透,无论是在线条,还是在设色方面,都有很大程度的对应性,惟妙惟肖;他们做旧功夫非常高明,不论是纸绢的“包浆”,还是纸绢的“旧气”,都做得非常精微,可称天衣无缝,完全可以让人“打”眼。第三嫌疑人是张大千。到海外至去世这一时期,他的画名气很大,画价也很高,但还是和唐宋古画无法相比,他又开始大量臆造唐宋时期的作品。由于他建国前到敦煌临摹了大量的壁画,对唐宋时期的人物画研究得极其深入,再加上海外的公私博物馆中有大量的中国唐宋时期的绘画,张大千得以饱读之,故此时所造的假画比在国内时期的更加老到成熟。又因为他早年在日本学习过染织,对国外新的颜色材料很熟,他用这些新材料来做旧,使他伪造的假画更逼真。张大千有一习惯,他在买到一幅唐宋元的古画后,自己会画上几张,也就是书画行里面所说的“下蛋”。这些“蛋”有的是通过他自己之手卖给别人,有的则是通过拍卖行销货。因为他的仿品水平高,拍卖行和鉴定师很难看出来。在此期间,很多外国的收藏家——主要是美国的收藏家们,对中国古代书画的收藏兴趣大增,清宫和庞莱臣的藏品,又开始纷纷流散到市面上,张大千伪造的唐宋元时期书画也乘这股风潮流向国外。第四嫌疑人是谭敬。他收藏的书画,有从庞莱臣,张大千手里买来的,有是张珩,吴湖帆转让的。1947年左右,谭敬和他的师兄汤安开始大量地制造假画,出售给收藏家,或收藏机构。汤安找到许征白、郑竹友、胡经、王超群等书画界的高手来造假画。其中许征白仿画、郑竹友仿款字、胡经刻图章、汤安全色,做旧之后,再由王超群装裱完成。徐安家中存有很多旧印谱和旧纸、旧笔、旧墨,对所造假画的要求非常严格,很多用来造假的纸、绢、颜料都是清宫的旧物,计价要20多两黄金,可见其成本之大。所造出来的唐宋元假画,动不动就要多少根金条,国人是不敢染指的,主要是通过洋行的买办销售到外国去。曾有一位洋人仰慕谭敬的大名,一次就从他对手中以1000两黄金的价格买走了8件高仿的古画,其中就有赝品王维《辋川会友图》。李骏说:古玩里最难保存的,就是字画了,唐宋作品,存世极为稀少,名人真迹恐怕只能在少数几个大博物馆里面才能看到。王静怡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想知真容,三月后再见。李骏说:真想一睹为快,看看到底是前人真迹,还是民国假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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