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公主殿下顽皮淘气天下第一,私下里的体贴关怀却也不遑多让。那天夜里,六千字自然是免了的,她按捺着怒火给冯素贞净了面,洗了手,换了绷带,用甘蔗押着她回了帐早早歇息。
冯先生与长公主的关系早已不再讳莫如深,众人很快适应了二人总是形影不离相依相伴,也终于能一睹平日里智计无双的冯先生对长公主束手无策的好笑情景。
肩负重任的使臣终于要踏上艰险的路途,冯素贞细细交代了皇帝的性情,觐见时的应对。
薛斐在帐内越听越不对劲,他知道冯先生迎娶长公主大概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入赘大明去作她的驸马,他无论如何想不通。
独霸一方和俯首称臣,自是有着天壤之别。
薛斐拦下领命待发的使臣。
“先生,卑职不明白,娶长公主殿下为何要去做大明的驸马?像赞普那样请长公主和亲有何不妥?”
“薛将军,你是在暗示我,该自立为王吗?”冯素贞脸色冷淡,长睫下阴影处的眸光一片寒凉。
她知道自己的地位关系到部下的前程,开国功勋与地方郡国的武将,在史书上的地位将是云泥之别。
只是,对此她早已有言在先。
“卑职不敢!”薛斐忙低头行礼。
“不敢,但心里有话。”
冯素贞冷冷的目光扫过其他将领的面容,从他们紧绷的唇角能读出难掩的情绪。
“卑职……”薛斐欲言又止。
“说下去!”
看了看一旁的天香,薛斐躬身更低,“卑职并非对长公主不敬,只是,屈身侍奉大明实非我所愿。”
冯素贞脸色蓦地苍白几分,已明白了他话中含义,可她依旧道,“薛将军,恕冯某愚钝。”
终于,他咬牙鼓起勇气,站直了身子直视冯素贞明澈的眼睛。
“先生,你难道忘了归义军是怎么拉起来的?饿殍载道,易子而食,你难道没印象了吗?官虎吏狼,横征暴敛,你要与他们同流合污吗?先生欲行大义,难道只是当初哄骗我等……”
“住口!”
天香听得进他对大明的指摘,因为她不得不承认他所述都是事实,可她忍不了他对冯素贞子虚乌有的控诉——
她的驸马,所行正是大义!
“本宫见识短浅,倒要问问薛将军,归义部所辖百姓,过得如何?”
薛斐恭敬回答,“衣食尚可。”
“本宫再问,冯绍民可有营造宫殿,奢靡无度?”
薛斐答,“未曾。”
天香又问,“可有欺男霸女,鱼肉百姓?”
薛斐仍答,“未曾。”
“那可有贪墨腐败,侵吞公帑?”
薛斐摇头。
“那为何你会认为,冯绍民做了本宫的驸马,他就会变了呢?”天香看他皱着眉面带难色,遂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先生做了驸马哪还能得自主,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明如今乱象是谁的责任,难道是大明百姓吗?”
当面影射皇家,影射长公主,这小子真是豁出命去不要了。冯素贞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再不打住,她可保不住他了。
薛斐压根没听见她的暗示,将冯素贞晾在一边,对天香涨红着脸道,“先生原先什么样,卑职都知道,殿下一来,他就是变了!”
在他眼里,冯先生变得温和了几许,对长公主的撒娇更是毫无抵抗力,他期期艾艾举例道,“唐玄宗遇到杨贵妃,那不也……”
“够了!”
听他越说越离谱,矛头直指天香,冯素贞拍案而起,冷道,“什么红颜祸水、什么祸国妖妃,都是将责任推卸给女子的托词罢了!”
她走到薛斐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移到他腰间悬挂的青釭剑剑柄上。
“薛将军,若是冯某有一天真如你所说,与他们同流合污了,那也是我自己的罪过,你只管带兵造反,冯某引颈就戮便是!”
薛斐大惊失色,造冯先生的反,给他十万个熊心豹胆也不敢,他慌忙跪地道,“先生息怒!卑职绝无此意!”
其他将领见此情形一起下跪,几乎同声道,“先生息怒!”
看似是齐心求情,实则是表明态度,同气连枝地集体施压。
“你们!……”
冯素贞眯起双目,眸光中自有不容侵犯的威严。
她曾下令,胆敢谏言让她自立为王的,将会被军法处置,薛斐虽未挑明直言,可分明就是在为此造势准备,再不执行军法如何说得过去!
天香未曾预料到,冯素贞为了与她的婚事,可能与一起出生入死的部下产生嫌隙。
她忙起身笑吟吟地圆场,“就这么一件小事,竟也值得你们争得面红耳赤。”
天香先是上前拉起冯素贞冰凉的手,将她按回座位上,塞了一盏暖茶在她手里,又回身过去将跪了满地的武将一一扶起。
有故意不起身想给她难堪的,天香也没与他客气,面上笑嘻嘻地拿住他的穴位,运了内力硬是将人架起来。
与长公主暗自过了一遍招,武将们没讨到半点便宜,反倒是一个个面面相觑,有点明白了冯先生的处境。
一个偏将抱着臂故意侧身对着冯素贞,天香也不废话,上去结结实实赏了他几甘蔗。
那偏将屁-股上狠狠吃了几下,不得不忍着火辣辣的疼,红着脸乖乖站好了。
“依我看,冯绍民还是太惯着你们了。”天香不满。
冯素贞差点把刚入口的茶水喷出来,归义军治军严格谁人不知,她只是容忍得了部下偶尔的犯颜直谏罢了。
“先别着急表态,薛将军那么多疑虑,本宫现在就一一答复,”天香在众人面前踱着小方步,神态轻松自如,“之后还不服的,再与冯绍民商议你的去留问题。”
众将闻言不由一凛,长公主殿下行事,竟是比冯先生决绝得多。
“第一,冯绍民只能是本宫的驸马,此事再无转圜。大明需要增强实力以应对辽东部族入侵,此乃大义,匹夫之责,于气节无亏!”
“第二,大明与归义部是羁縻关系,不会派驻大明官员管理,除了皇帝老兄,其他人无权对归义部发号施令。”
“第三,大明不对归义部驻军,你们的权力和地位不会受到影响,高原统一后依旧会论功行赏。”
众人听明白了。
“至于,冯绍民会不会变,哼哼……”
天香冷哼之后没有再说话。倘若有朝一日,“他”变成了“她”,冯绍民变成了冯素贞,他们又会如何呢?
年轻的小将薛斐耷拉着脑袋,他面对着全心信赖的冯先生一向直抒胸臆,此次冒犯了长公主,惹怒了冯先生,实非他所愿。
他幼时家境殷实,是归义军中少有的文武双全,冯素贞见他人品端方,也舍得下功夫培养引导他,二人亦师亦友关系向来融洽。
薛斐为了他敬重的冯先生,甘冒大不韪,再次对天香发问道,“殿下如何能保证,冯先生不会得到像宋公明那样的结局?”
民间话本中宋公明大名鼎鼎,谁人不知他那窝囊憋屈的结局,薛斐之问像一柄利剑,扎穿了天香的心口,让她瞬间感到又凉又痛。
无人动作,无人发声,空气好似凝住。
许久之后,冯素贞叹息一声搁下茶,脸上现出清淡的浅笑。
“将我比作宋公明,是不是太小看了我,水泊梁山又怎么与归义军等同呢?”
一个是匪气未褪的绿林好汉,一个是纪律严明的军事组织,不过,她能理解薛斐并非毫无凭据的担心。
“你们先下去吧,仔细思量后,心生去意的,今晚子时之前来见我。”
将领们垂头丧气的鱼贯而出,谁也未曾想到反对的后果就是离开,笑容可掬的长公主比清冷严肃的冯先生手段更强硬。
而冯先生呢?就算知道前方是万仞悬崖,也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
长公主为君,驸马为臣。
长公主的主张被全盘接受,东女部的臣服仰仗了长公主威仪,决胜之战赢得彻底更是依赖了她的谋划。
稍有政治头脑的将领如今便察觉到,归义部的天已悄然变了。
天香抱着甘蔗生了一会儿闷气,刚才薛斐猛然间一问,自己竟是哑口无言,因她对皇帝老兄如今心性几何已无十分把握。
帐内只剩二人后,她撅着嘴特意强调道,“姓冯的,就算你是宋公明,我也会像李逵一样,陪你走黄泉路的。”
冯素贞哑然失笑,拱一拱手拒绝道,“公主殿下前几日乔装打扮,倒是颇有几分黑旋风的风范,无奈实在蛰得慌,在下可消受不起。”
“你!”天香气结,冯素贞简直不识好歹,甘蔗几乎就要脱手而出飞向她的脑袋。
“先生,李将军求见。”帐外护卫长声道。
李天渊高大的影子落在帐帘上,冯素贞早就想等他回师后与他面谈,起身道,“快请。”
“见过先生,”李天渊进来先拱手行礼,余光瞟见一旁身着华服的女子,他没想到长公主会出现在中军大帐,脸色一僵,侧身作揖道,“见过殿下。”
“李将军劳苦功高。”天香捧着甘蔗吃得嘁嘁喳喳,在甘蔗掩护下不停地给他使眼色。
李天渊收到她递来的眼神,苦着脸回道,“殿下言重,末将份内之事。”
“李将军,请随我巡视一下关押着的王庭贵族。”冯素贞离席走到门口,回眸对正准备起身的天香道,“公主留步。”
天香一怔,好嘛,这人背着她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