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两军交战不杀百姓。
贵族也在百姓之列，可归义军却忽一日将他们都拿了，只允许带上随身细软便强令他们迁徙上千里。
贵族老爷夫人们被押解在军营里，眼眸中已失去了往日光芒，一个个了无生气地坐在地上休息。
“别轻易杀伤了他们。”冯素贞嘱咐。
“是。”
日头正高，阳光热烈。
她身着轻薄的白色长衫，看过这些落魄贵族后，蹙着眉俏然背手而立，侧身半步处是甲胄整齐的李天渊。
“李将军，出发前我曾特意嘱咐你保护公主殿下，此项军令你可有做到？”
李天渊比冯素贞高出一头去，一副五大三粗的武将模样，此时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低着头垂手肃立。
“末将……”
李将军吞吞吐吐拿不定主意。
他实在是发愁，若是说了实话，不仅自己是违抗军令，还把公主殿下也供了出来，两边都要得罪；若是不说实话，明显又是罪加一等。
冯素贞早已察觉蛛丝马迹。
归义军将当地贵族全部押解迁徙本就蹊跷非常，天香乔装改扮独自冒险回来后，偶尔又会对她表现出极为慌然又眷恋的神情。
“公主已与我坦白，李将军却还想继续隐瞒。”
冯素贞望向前方神情淡漠，笃定的语气不容辩驳。
原来公主殿下竟自己招了？李天渊不知有诈，躬身行礼道，“不瞒先生，因殿下有旨，末将确有一事未曾禀报。”
在冯素贞冷淡的探究目光下，他将军报中无法描述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听到天香遇刺一事，冯素贞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温热的血液霎时凝固，她眼中难掩厉色。
刺客已死，凶案却未决。
天香籍由此案大做文章，在战乱之时将贵族集团连根拔起，远徙至北海不毛之地。恐怕，幕后黑手即便被同谋推出来，天香此刻也不会认可。
她轻描淡写间便为东女后续的治理铲除了最顽固的阻碍，冯素贞又恼又怕，又恐碍了她的手脚，只能暂且按兵不动。
天香没有深究，她却不能不管。
杀人未遂，岂容逃脱律法制裁。无辜的贵族在北海可以如平民般生活，真凶却不能免除牢狱之灾。
只是，现下最紧迫的，在于各部族的顺利会盟。
“李将军，你有违军令，该当五十军杖，是也不是？”冯素贞语气并不严厉。
李天渊惯常对别人执行军法，对此心里有数，只能颓丧地点了点头。
“但念在，殿下旨意你亦不得违背，这五十军杖我便替你记下了，容你日后将功折罪。”
李天渊大喜，忙拱手行礼，“多谢先生体谅！”
知道李将军定是被天香闹得无可奈何，冯素贞嘴角噙着笑意，抬手示意他免礼，“殿下不必知晓，免得她怨你不遵懿旨。”
“是！”李天渊心里一松，长舒一口气。
那天夜里子时之前，冯素贞见了两位将领，在详谈过后目送他们走出大营。
至于李将军是如何左寻右找，终于发现一个立功的机会，冲锋在前将拒绝赴会盟之约的一个小部族剿灭的，那便是后话了。
另有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在高原部族间流传甚广。
据说一位年过六旬的部族首领，在被归义部使者以长公主之名申饬之后，不出三日惊惧而亡，他的儿子们在热孝期内参加了会盟，老老实实归附了归义军。
使臣抵达大明京城之前不久，高原在归义部麾下归于一统。
木鸟皇帝到底是天潢贵胄，哪里是随随便便能见的，但以长公主殿下身在何处为饵，跋山涉水的使臣极顺利地踏上了奉天殿的石阶。
作为天香唯一的兄长，在得知高原战乱，赞普身亡的几个月里，皇帝不间断有派人找寻天香的踪迹。
可长公主殿下的行踪，连同她的近卫和随嫁一起，自那一夜混战之后便石沉大海。
皇帝伤痛自责了好一阵，由于天香尸骨无存，他还未决定是否该将皇妹列为业已薨逝的皇室成员。
礼部的大臣们事无巨细都要插手，特写了奏章提醒他，长公主失踪已过半年，皇帝应早下决断。
高原的会盟在巍峨雪山的见证下刚刚落幕，长公主现身于盟誓的集会上。在赞普帐内见过她的人，自是认得出来这位如假包换的公主殿下。
苍蓝天空下，皑皑雪山边，宾客如云，张袂成阴，她张扬而自豪地亲口宣告了与冯绍民的婚约。
冯绍民剿灭并吸纳了赞普势力，以绝对实力荡平了高原，最终抱得美人归，而天香公主望向他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爱意流露。
旁人不敢置喙半句，唯有艳羡与崇敬。
高原上纯洁神圣的爱情传奇，还未来得及传到大明，皇帝就在犹豫不决间，等来了带着天香消息的人。
“天香还活着！真是苍天有眼！”
皇帝半年来终于发自内心地舒眉而笑，否则他将被愧疚之情折磨半生——
若非天香高风亮节自请和亲，大明恐怕经受不住两线作战，就此分崩离析。
使臣趁他喜出望外之际，深深一揖，恭敬地说明来意。
“谁要娶她？！”
上扬的嘴角未及收回，皇帝又倏地瞪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绍！民！”
直视他喜忧参半的表情，使臣挺胸昂声，一字一顿。
大明的朝堂，像红油里溅了滴水，瞬时炸开了锅，只有张绍民和李兆廷讶然地缄默相望。
皇帝耳朵里钻进几句窃窃私语，声音细如蚊蝇，却轰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是不是……那个女驸……？”
“嘘！不可说！”
难道，公主殿下真的罔顾人伦，与那女驸马……那她莫不如死了的好——
至少，史书上不会留下大明的一笔笑谈。
皇帝很想逃出这深幽宽旷的大殿，逃离一个个面容扭曲的臣属，抱着他的木鸟，刨下无数木屑以疏解压力。
他是唯我独尊的天子，可他偏有许多事不能做，这妄想便是其中之一。
皇帝僵坐了片刻，缓过点神来，又转念一想，万一，天香是受到了胁迫，或者来人另有所图呢？
“朕的皇妹，金枝玉叶，任是什么人随便采撷的吗？”他语调中自有帝皇的威仪。
使臣回想起冯先生的叮嘱，从容陈述出那烂熟于心的答复。
“回禀陛下，冯绍民所辖归义部，已统一西部高原，与长公主殿下正相匹配——
毕竟，半年前，大明不也才刚把她下嫁给了同等身份的赞普么。”
皇帝脸色泛着青灰，冯素贞可是个女人，哪来的同等身份，然而女驸马在宗谍里已是个死人了，她的身份，更是被严令要求所有人三缄其口。
他有苦说不出。
“只你二人空手前来，朕的皇妹，天之骄女，哪容得尔等如此怠慢？”
皇帝知道他们身无长物，无非背了件不离身的画卷，据说是呈给大明的礼物。他嗤之以鼻，大明皇宫里珍藏的传世佳作，汗牛充栋。
使臣微微一笑，他与副使各自展开一页画卷，皇帝凝眸一看，副使手中正是大明全域图。
使臣将自己手中之图，渐渐挨近副使手中之图，合拢之时，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呈现在皇帝面前。
那无疑是他见过的最美丽夺目的蝴蝶，唯有右侧飞翼的前部，残缺着，像被毒虫风卷残云啃噬过一般——
那正是辽东战场所在。
皇帝面露疑惑，“来使何意？”
“冯绍民求娶长公主殿下，愿以江山为聘，向大明俯首称臣。”
使臣的嗓音清清朗朗，不卑不亢，大殿之上人人皆听得分明。李兆廷恍然间仿佛自他身上看到当年簪花驸马三分风度。
俯首称臣……
皇帝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只透着光的纸蝴蝶，他本应欣喜若狂，可冯素贞偏偏不用冯绍民之外的化名，摆明要让大明硬生生咽下招个女驸马的耻辱。
向一旁的朝臣抬了抬手，皇帝道，“让他们也看看。”
耻辱可不能只属于他一人。
使臣依言向侍立两侧的官员展示合拢后的地图——
未来大明真正的全域图。
群臣交头接耳，一个女人换半壁江山，似乎是笔不错的买卖，但那可是嫁给一个女人啊！
谁都不想让自己尴尬难堪，背上将天香推到火坑里换取利益的骂名，因而并无一人上前为皇帝分忧。
也有人自诩世事洞明，要为皇帝把好关守好门。
“陛下，莫要被冯…绍民蒙蔽，别看那片疆域广袤，但皆为不毛之地，蛮夷所在，比之鸡肋尚且不足，更可能拖累我大明社稷。”
“臣附议，朝廷财政恐怕没有余力，向贫瘠穷困地区倾斜。”
皇帝微微颔首。
使臣似乎早有准备，“陛下多虑了，大明与归义部只能是羁縻关系，不派大臣，且不得驻军，如此无须大明半分财政。”
刚才发言之人被天子瞪了两眼，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正中冯绍民下怀。
众臣都是揣摩圣意的人精，刚才皇帝点头赞许，复而瞠目怒视，可见他又想要好处，又不想丢脸面。
世上岂有这等好事！
“陛下，安南被统辖上千年尚且能自立，羁縻关系若即若离，一旦其达成目的，难免不借机无端生事，自大明版图分离，如此岂非对大明社稷雪上加霜？”
朝臣中有不少人点头附和，未占据领土时暂且另说，已占据的领土再闹独-立，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使臣不给皇帝回味琢磨的机会，向该人拱手问道，“请问大人，冯绍民是何目的？”
那人长袖一摆，背身不屑道，“自是娶我大明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使臣闻言朗声一笑，眉宇间尽是傲然。
“今日我若不来，难不成，冯绍民便娶不得天香公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