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冯素贞并不反驳天香，宠溺地微微一笑，高擎起轻巧地欲脱手而去的纸鸢，在她牵着线向前奔跑的那一瞬，将纸鸢迎风向空中奋力掷去。
凉风拂面，阳光和煦，天香穿一身明黄色裙衫，松缓的衣带和袖摆轻盈地随风飘扬，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少时，在无忧无虑的年岁里，单纯地通过纸鸢感受着宫墙外的自由。
望着在河岸边欢快奔跑的少女，冯素贞展颜露出久违的明媚笑容。她的公主就该如此，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像一簇热烈的火焰，一只展翅的凤凰，一枚耀眼的骄阳。
昨夜的雨露打湿了飞扬的裙角，天香却浑然不觉。她手中牵着的那只纸鸢飘飘摇摇，携着十几封家书，在山涧斜风的吹拂下直上重霄，跨过冷峻的深谷，为身陷重围的士兵带去来自远方亲人的惦念。
众人看到公主的纸鸢已稳稳当当飞起，便都将自己手中的纸鸢放了起来。湛蓝天空如无边无涯的棋盘，不一时便星罗棋布着各式各样的纸鸢。
冯素贞仰着头，目不暇接。
纸鸢各不相同，她虚目扬眉惊叹不已，“公主百忙之中，如何使人完成如此多的工序？”
“征用东女的呗，难道还自己做？”天香顺嘴一说，心里暗笑她猪脑子，笑完才惊觉不妥。
完了，万一小心眼又无端吃味，堂堂公主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可怎么哄？
早前，因被天香随军出征的安危问题困扰，冯素贞将纸鸢这一环节不经意间忽略掉了，现在经她这么一提醒，就回想起当初若非自己百般隐忍，闻公子那无处安放的魅力差点就搅得东女与归义部决裂。
不出所料，天香话音刚落，冯素贞便脸色一僵，眉梢的笑意清晰可见地渐渐隐去。
“东女对公主，真是有求必应。”
天香偷眼瞅了瞅冯素贞精致的侧脸，阳光那么灿烂，她的面容却冷淡到显出些许寒意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嘛，本公主的懿旨她们也不敢不从。”天香赶紧撇清关系，绝不是某人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紧急动员了千家万户上交纸鸢。
冯素贞攥紧了冰冷的指尖，怪不得纸鸢样式各异，原来竟是来自东女各家各户。
这种规模的动员哪里是银钱可以赎买的，她的公主不该再欠旁人的情，更何况是源自刻骨铭心的爱慕之情。
“公主智计百出，才能过人，绍民佩服。可没有这些，臣也赢得下这场仗！”
“你！”
原本还心中有愧的天香，现在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就因为纸鸢来自东女，冯素贞竟然连她伸出的援手都要拒之千里。
“本宫承认，是去找过蓝景川，可那又如何？我与她之间是金兰之交，清白日月可鉴。”
冯素贞心里明白，可她依旧冷着脸不说话。
“这关键一战关系到太多归义军将士性命安危，兹事重大，难道让我袖手旁观，眼看着你们抵死搏杀？”
“……”冯素贞无言以对。
“多少人已因我而死，尽量减少伤亡又何错之有？你以为，你一肩承担，就能轻易拂去我心里的羞惭与愧疚么！”
冯素贞未曾想到这一层，心里的怨气霎时消散无踪，温声道，“公主……我只是……”
“是什么？我看你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小心眼！”天香眯着一双凤眼，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等这一战结束，本宫容你三日，写五千字心得，给我好好反躬自省！”
若非手上拿着纸鸢的线轴，天香只怕已经搂着甘蔗打人了。
冯素贞委屈地颦起秀眉，真正糊涂了起来，明明就在刚才，自己才是占理的那一方啊……
天上的纸鸢越来越多，引起了对岸的警戒，左贤王携部下来到岸边，远远看到一个窈窕美丽的倩影。那是他垂涎已久的，象征着财富和权力，在赞普死后本该属于他的女人。
在赞普帐内一展真容的大明长公主，灵动脱俗又不失端丽大气，左贤王当时坐在赞普下首，对天香的美貌和权势谗涎欲滴，碍着赞普与她已有婚约只得强忍下心中的愤懑不甘。
如今，他自己终于也做了赞普，有了名正言顺一争高下的资格，大明长公主却现身于归义部，陪伴在叛贼冯绍民的身畔。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来人！给我放箭！”左贤王咬牙切齿。
箭矢飞蝗般遍布天际，可两岸相距甚远，冯素贞浅笑着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徒劳地宣泄内心的愤怒。
个别低处的纸鸢被射中，掉进了深谷中。
“可惜，上面还有家书呢！”天香不满地嘟囔一声。
冯素贞背着手悠悠一叹，“可惜那只漂亮的纸鸢了。”
立在河岸边的两人缄默不语，气氛诡异，不多时，只见天香回眸一笑，轻启红唇缓缓道，“六千字。”
“！公主……”
大多数纸鸢不受影响能成功飞到对岸，带着归义军想要传递的信息，栽落在左贤王军营里，被为数众多的军士拾起并私下传阅。
左贤王也抢过几张看过，他自然知道士兵看到那些家书和宣传，且相信了那一套将意味着什么。
他一边下令没收家书严禁传阅，一边拿过自己比一般弓箭重两倍的硬弩，瞄准对岸那位醒目的白衫男子，运全身力气拉起满弓。
锃——
左贤王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又自立为赞普，自是有能服众的道理。
强弩破开云海直向冯素贞心脏而来，天香惊呼一声，“小心！”下意识扑过来挡在了她身前。
几乎同一时刻，冯素贞已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侧，右手掌心一翻，拍在疾速前进的箭头上，生生令它偏移了原本的轨迹。
箭矢紧挨着天香的裙裾划过，扎入了她身后的硬石地上。
好一个勇冠三军的左贤王！
冯素贞唇色泛着青白，将天香紧紧拥在怀中，在放掉纸鸢后撤到了安全的位置。
差一点因大意轻敌而付出血的代价，冯素贞决定不再为他们酝酿反戈一击留下时间。
“传令薛斐，午时三刻全力出击，将拒不归降的左贤王部赶下蓝江！南岸弓箭准备，将溃散的逃兵一个不留，全部截击于桥上！”
众将各个摩拳擦掌，一一领命而去，这一仗，他们养精蓄锐已等候多时了。
天香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一股粘腻的暖意，“你的手！”冯素贞终究还是受了伤，用干净的锦帕为她包扎好伤口，天香将她的手捧在心口，疼惜地问，“疼吗？”
“小伤而已，”冯素贞不以为意地笑笑，低头看看被公主包得七扭八歪的手指，叹道，“只是今晚，有些事不便……”
不知想到了什么，天香双颊骤然染上了浓重的绯色，“能有什么事要你做！”她断然截住冯素贞的话。
“写心得的事呀，公主刚说完怎么就忘了。”看着天香面红耳赤的模样，冯素贞抿嘴忍笑。
火烧火燎的感觉蔓延到了耳根，天香并不能否认冯素贞所言，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臭驸马简直欺人太甚！天香气鼓鼓甩开冯素贞的手，却又舍不得她受伤时还要受累。
“六千字……最多、再宽限你三日……”
……
这一仗赢得相当漂亮，倒戈投降之人有十之六七，其余人等被原先的战友反戈一击，立刻溃不成军。
左贤王最终的下场竟是比赞普还凄惨，不仅身首异处，尸-体还被部下抢作七八块用来邀功。
冯素贞领兵与薛斐会师蓝江北岸，天香看着帐下等待封赏的降将，脸色却不是很好。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真的就此拔擢上来反复无常的小人，对归义军而言也会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可冯素贞依旧按照最初的承诺，赏了取得首级之人万户，其余有立功情节的也各自分别赏过。在左贤王死后才瓜分其尸首的，她也并未追究大不敬之罪，念在其归降之初立功心切，不赏不罚。
冯先生明察秋毫，公正严明，众人皆服。天香面色稍霁，她看着冯素贞安排收拾战场，救助伤员，改编降兵，为不愿继续服役的人发放遣散路费。
一桩桩一件件，千头万绪却有条不紊，冯素贞一直忙到入夜，天香静静陪在她身边，有时候为她代笔写写军令，多数时间是脉脉含情地望着她敛眉凝神的侧脸出神。
分别的三年里，这便是她的日日夜夜。
不知不觉间夜深了，天香困得眼皮打架，见冯素贞铺开纸拿起笔来，揉着眼睛问道，“手都伤了，写什么不能交给旁人？”再一看，周围已无旁人在场，她打起几分精神坐直身子，“交给本宫。”
“此战归义军伤亡极少，皆为公主之功。”冯素贞的手包得像个粽子，她捏着笔沾满了墨汁，落了几笔不甚满意，又换了左手执笔，“公主好意臣心领了，六千字的心得臣须得自己写。”
天香展颜一笑，“那我陪着你，正好给皇帝老兄写封家书。”
“没错，是该写封家书了。”冯素贞眉宇间一抹淡淡愁绪稍纵即逝，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冯少卿。
公主府不曾亏待于他，但父亲年事渐高，常久孤寂一人，当今皇上对她百般防范，自是将冯少卿压作质人在手，守株待兔等待她自投罗网。
羽翼未丰之时，她甚至不敢踏足大明。尘埃落定之前，她亦不能放松警惕，脱离归义部势力范围。
可思亲与愧疚之情啃噬着她的心，冯素贞甚至起了念，她想乔装改扮随使臣潜入京城，再见一见为了她担惊受怕半辈子的唯一血亲。
天香游龙走笔飞快地写完了给皇帝老兄的信，抬头一看，冯素贞蹙着眉愁容满面，艰难地在纸上写写停停，手指和额角都沾上了墨迹。
看着她扶额凝思的愁苦模样，天香觉得她可爱极了，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行吧，谁让公主殿下大人大量心肠软呢。
趁其不备，天香自她手中抽走了笔，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一下，“你看看你，这么憔悴，本公主的要求有那么折磨嘛？算了算了，念在你诚心实意的份上，本宫就免了你的六千字，如何？”
冯素贞抬头眨巴眨巴美丽的大眼睛，“那我不是白构思了？”
竟是一点也不领情。怎么那么不可爱！
天香气得鼻子一歪，把笔摔在案上，抓起甘蔗转身就走，“行吧，你自己写去吧，今晚写不完别回来睡觉！”八壹中文網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