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落榜,妹妹出走,母亲辞世,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一时无法接受,且一波接一波把我推向了极其绝望的境地,不光学业无望,精神也在一点点崩溃,感觉自己已经踏入了死亡的边缘。偏偏此时,寒假没几天,我父亲又一病不起,弄了一副土药,终是不见成效,病情却日见加重,已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此时,手头已没有一分钱了,家里的老黄牛在我母亲辞世时就已变卖,只有刚宰杀不久的年猪,净肉也不过三四十斤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买家,再说也变不了几个现钱,对要住院的父亲和即将开学的我,都不过是杯水车薪。而我一介穷学生,还是个只费钱的主儿,筹借自然无望,思来想去,终是无门。于是便一时糊涂,与其坐而等死,不如铤而走险,恶向胆边生了。父亲做过木工,我便翻出一把铁凿子,等到过了夜晚十二点,我便拿着铁凿子遛下山去,刚一出门,毕竟心虚,突然感觉又冷又怕,又折进门围上紫嫣送给我的蓝围巾,寒冷跟惧怕就减轻了许多,心想这条漂亮的蓝围巾会给我带来好运,脚步也跟着轻松了许多。冬夜黢黑,又不敢带手电,一路跌跌撞撞来到琴姐的小卖部,由于自小经常下塔子镇赶集,琴姐开小卖部也有些年头了,赶集过后,总在她那里置办些食盐之类的日常必须品,因而自小就熟,彼此了解也很透彻,琴姐在塔子镇开小卖部带女儿读书,她老公在县城上班,周末才回来聚两天,生活平稳,家境殷实。趁她老公上班去了,只是想凿开木滑窗,翻进去撬开木抽屉,偷些钱就走,自以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此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到得琴姐的小卖部,已是凌晨两点左右的样子,正是月黑风高夜,周遭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声,由于紧张害怕,手也跟着抖得厉害。那一刻,我有了收手回转的念头,却又觉得自己已进退无门,终是不甘,在木窗前徘徊了有十多分钟之久,山上突然传来一阵鸡叫,心想再不动手就晚了,这辈子就干这一回吧,所有困境就会迎刃而解。于是一狠心,就用铁凿窸窸窣窣的铲凿滑板木窗下滑槽的外沿,由于风雨侵蚀,滑槽外沿已开始腐朽,很快下外沿就被铲平了一截,用凿尖轻轻向外一带,一块窗木板就轻易取了下来,跟着滑动取下其它木板,惧怕中难免一阵窃喜,卖货的窗台大多不高,我又很轻易地翻了进去。琴姐小卖部的内况我太熟悉了,左边是个简易厨房,右边便是装钱的抽屉,挨得很近,很快摸到装钱的抽屉,拿铁凿一点点用力便剜掉了简易的锁环,轻拉开抽屉就大把抓钱,胡乱且小心往布袋里塞,直到把抽屉里的钱都摸装完了,扎好布袋准备翻身出去时,谁曾想在慌乱中系在脖子上的蓝围巾两端已松开,长长的垂了下来,我却浑然不知,拿好布袋一转身,围巾一端却挂住了桌面上木算盘一角,哗啦一声,算盘就被带翻了,接着啪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谁?里屋便传来琴姐受了惊吓的喊声,我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心想这下完了,电灯也随之亮了,还没等我来得及转身翻出去,琴姐已穿着厚厚的睡衣,惊恐地站在了里屋门口,并认出了我朝我喊道:杨为,怎么会是你?我一下像被抽空了身体似的,像要飘起来一般僵在那里,心想这下全完了,传出去这一生都完了,简直生不如死,彻底毁了,这跟自杀有什么两样?我无意间便看见桌上有把菜刀,她见我一脸错愕一声不吭,又盯着桌上的菜刀看,突然吓得大叫起来,抓小偷哦,抓……容不得我多想,便条件反射般的抓起菜刀砍了过去,一刀正中脖颈,刀利力猛,本身就细的脖子几乎要断了,第二声还没喊出来就倒下去了。惊慌失措中正准备翻身出去,她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也起来了,站在门口怯怯的说:杨为叔叔,我妈妈呢?显然她还没看见倒在地上的妈妈,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太熟悉了,看我背影就认出了我,只能杀人灭口了,一转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小女孩也杀了。听说人死后,瞳孔里会一直留有见最后一个人的影像,我便用铁凿剜了她们的眼珠剁碎扔了。临走,用布包了自己的脚,把屋内的脚印用床单擦乱,带上菜刀跟铁凿,关了灯翻身出来,惶急地往山上跑爬。及至亡命般的爬到大槐树处,天已经微亮了,一摸脖子才猛然惊觉,蓝围巾已不知什么时候弄掉了,回头看时,小卖部处已是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只得赶紧爬了回去,但蓝围巾的丢失,让我心里有了一个无形的疙瘩不肯消散,成了我一块心病。回到家把菜刀和铁凿用铁锤砸成一团乱铁,深埋进院子里,一切妥当,回屋把布袋里的钱抖落到床上,细数一遍,足有五千之多,是因为年关了,小卖部的生意也比平时好了好几倍的缘故,我突然又对有钱人生了一股莫名的恨意,我母亲至死别说拥有,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第二天就把父亲送去了医院,在忐忑不安中照料他七八天,顺便又置办了新衣服回来,父亲问我哪儿来的钱,我推说找赵贝拿的,他就深信不疑了。从医院回来,春节即至,便听人到处在议论这起惨绝人寰的杀人案,以免慌乱,我只得逃避不听,但睡觉就经常做起恶梦来,往往吓得在夜半惊叫着醒来,一颗心也时刻悬着,总觉得来日不多,大限将至。回到学校,不安和恐惧并没有跟着减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烈了,躲到哪里,生命都有了窒息感,这种有钱的方式,并不能给人带来享受和快乐,只会把人推向更深的绝望和惶恐。我只能借酒浇愁,只能用酒水填充内心的空洞,用酒精麻醉一下神经,燃起一丝生的希望,于是频繁去街面喝酒,支撑着僵死之身和将灭之魂,内心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拿什么东西都已无法填充和封堵,这是我生命中致人于死地的巨大漏洞。自从杀人之后,我一直活在惶恐和崩溃的边缘,多少次从噩梦中醒来,头痛欲裂,脑子里总是闪现出琴姐难以置信和惊惧的表情,小女孩怯怯无辜的眼神,此刻总想自我了结,以死谢罪,一了百了,却又没有勇气,垂死之人面对死却又心存侥幸,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又想活下去,多么矛盾多么荒谬。但身心受折磨的日子实在难捱,整天魂不附体,生不如死,又想早日了结,早日结束,酒就跟着越喝越频越喝越重了,只想用酒精把自己的生命和意识烧灭烧干,我一直在等一个侥幸的结果,或一个罪恶后的结局,并渴求这一天能早日到来,不然,我迟早会疯掉。只到警察来到我面前,那一刻,我有短暂的恐惧,绝望,之后,便一片坦然,深深吐出一口气,有了如释重负之感,终于可以解脱了,终于可以结束了,也该结束了,这荒谬透顶的一切。不该来的你等不来,该来的你逃不掉。我不是人,我罪有应得,我死有余辜。这是杨为的供词。他撒谎的功力我见识过,说得听者深信不疑,这一次却绝无一字妄言,他不会愚蠢到撒一个能置自己于死地的谎言。他用真话和生命告慰或谢罪,也用真话解脱自己。回想起第一次陪杨为去塔子镇到琴姐小卖部买盐的时候,琴姐拉开抽屉找零,杨为见满抽屉的钱,无神的眼睛即刻闪现一丝光亮,抽屉关闭,眼神又随之暗淡下去,并多了一丝让人陌生的怨气和恨意。现在才终于明白,并预感到,他这次因偷盗不成而被逼杀人的血腥案件,并不是临时起意,应该是早有此意,蓄谋已久。此时只是猜测,只能从他内心寻找答案,而对他行止的最后一次胡乱预感既使准确,也只能徒然泪目,就像他最后一次向这个世界道出的真言,也只能让人徒然崩溃。塔子镇这起血案,事发年关,两条人命,且手段残忍,虽发生在闭塞山村,却也轰动一时,不可避免惊动了市公安局,由市公安局直接派破案专家组专人小组侦办,其重视程度,有史以来是绝无仅有的一件事。纵使如此,案件一开始也是一筹莫展,因为现场的指纹脚印都被凶手擦抹得面目全非,没有一处成形的印记,作案手法老练,有反侦查思维,不是极其聪明,就是个惯犯。一开始,专家组就着重调查所有刑满释放人员,黑社会性质的各色小帮派,及至地痞流氓,再到三无人员,甚至是无所事事的待业者,农村的闲散人员,从上到下毫无漏洞地筛查了两遍,依旧一无所获,案件一时陷入了死胡同。专家组决定扩大人员调查范围,决定不落一人,以塔子镇为中心,釆取地毯式侦查,誓要揪出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就在此时,琴姐的丈夫在清点遗物的时候,清点出了这条蓝围巾,他左思右想,媳妇儿的各色围巾也有十多条之多,印象中好像从未见过她戴过这条纯蓝围巾,一时也无法肯定,再仔细一看,见上面居然有零星的暗红血点儿,他心里咯噔一下,就交给了专案组,叫专案组带上它试试。专案组自然是如获至宝,以塔子镇为中心向四周扩散调查,同时叫人指认这条蓝围巾,不几天就排查到了杨为所在的杨家湾村,被住在杨为斜下方不远处的一个小男孩指认出来,说杨为哥哥好像戴过这条围巾,纯蓝色,很漂亮很打眼。当专案组把杨为带回市公安局,亮出这条蓝围巾时,杨为异常平静地说:“是我的,我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这是他百密一疏的罪证,更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未做任何狡辩,或许也根本不打算做任何狡辩,便把自己的罪行和盘托出了。有些罪孽足以摧毁一个人继续活下去的信念,狡辩成功与否,都是一种徒劳。这条漂亮的纯蓝围巾,这条他自以为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蓝围巾,这是紫嫣留给他最后的信物,却是他噩梦的开始,同时也指认出他噩梦般的结局,成了他自缢的凶器。这是杨为最后一次声名远播了,范围会更广,以一种更致命更荒诞无稽的方式。宣判是在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虽然当时杨为认罪迅速,但还得取证,还得走完所有法律程序,取证期间,杨为得以回了最后一次家,指认挖出已成一团锈铁的菜刀和铁凿,见了年岁不大却早已形将就木的父亲,父亲抽着土烟,神情木讷地看着一切,没有言语,没有悲伤,更没有眼泪。随后,指认他犯罪的线路,他太熟悉这条路了,这是他从小到现在走了无数遍买卖东西的土路,他闭着眼就能指出沿途的一草一木,他不过是在向陌生人最后一次指认他赶集的路。宣判那天,我想我该送送他,虽然他罪孽深重,毕竟我是他最好也是唯一一个朋友,他父亲是全然去不了了,梅子杳无音信,现场是应该不会有一个属于他的亲人了。没有可以来回开销周全的资费,到市内的现场我也是去不了了,只能以另一种方式送送他。那天一早,我去了城郊一个远房亲戚家,说明来意,他很乐意打开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转到宜昌市电视台,起初只是满屏的雪花白点儿在闪烁,兀自发出呲呲的声音,我很是失望,他就笑着把天线摆弄了一阵,黑白画面才逐渐清晰起来。直播时辰还未到,他却显得异常兴奋,搬把木椅过来坐等直播,笑说你这个同学究竟是哪路神仙,竟敢干出如此胆大妄为的骚勾当,只可惜年纪轻轻,应该还未开过女人荤吧,有点不划算,说罢哈哈笑一阵。我却无心笑谈,他的言情举止,或许是每个人都有的猎奇心态,对陌生他人的毁灭和悲剧,有违良俗伦理的隐秘私情,都生了莫名的兴奋和快意,有了若无其事看客般的窥探心理,潜意外露,人性使然,自古皆准,无可指责无可厚非,隐晦或张扬,俗众皆一派造作罢了。画面切换,直播便开始了,震慑与警醒,同时又呈现一节活生生的法律课堂。杨为在左右两名警察的搀押下进得审判厅,铁镣重铐,叮当作响,头发剃得精光,脑袋本就小的他有了獐头鼠目之态,不是占了个高,谁都不会认为他是个手提屠刀之人。公诉人陈述了他一切证据确凿的罪行,走了一遍必需的法律程序之后,宣判之前,法官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依然说:“我无话可说,我不是人,我罪有应得,我死有余辜。”
于是法官宣判,决定判处被告人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立即执行。杨为又被两名警察搀押转身,这时电视信号突然扯动,呈波浪上下跳跃,最后,他便留给我和这个世界他瘦弱而弯曲的背影。全程审判中,他始终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个冥想打坐的僧人,对这个尘世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