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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有余辜》(十一)(1 / 1)

寒假将近,自从陪杨为奔丧返校后,他就没再找过我,我也没心情去找他,只是偶尔在食堂遇见彼此,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无光,不苟一言,且再也没见他笑过,像个行走的塑雕。更让人痛心的是,听说他的学习成绩也跌出了前十,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事。只到放寒假了,他才找到我,说寒假快乐,我先走了,寥寥数语便又匆匆而去。看着他渐行渐远越发瘦弱的背影,我鼻子一酸,突然有了想大哭一场的冲动,毕竟我们是走得最近的朋友,总想用极端的方式渲泄一些东西,于他于我都很必要。正月初九新学期又开学了,却早已失去了任何新鲜感,杨为是应届毕业生,应该开学得更早。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杨为就来找我了,让我很是意外,他说晚上要请我去小酒馆吃饭,在一起好好聊聊,去小酒馆?于我们而言是极其奢侈的一件事,就让我更加意外而惊讶了,我将信将疑看他一眼,是极真诚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并且他全身上下都置办了质地不错的新衣服,连鞋都是新的,我才明白,他应该是有钱了。他家接连遭受如此大的变故,却反而一下子变得有钱了,这好像不太符合逻辑,除非他家有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来钱渠道,虽然内心满腹狐疑,却也不便多问。晚上我们出去得很早,在街上闲逛着,他并没有突然有了钱而意气风发起来,依旧一言不发,眼神疲惫,神情憔悴,依旧是杨梅出走母亲突然辞世后的样子,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偶尔还出现恐慌和六神无主的迹象,像精神分裂症患者,这哪是有钱人该有的样子,我暗自嘀咕,也暗自心酸。我亲历他的一切变故,亲历他由鲜活逐渐颓废,深味其苦,固然还未趋于腐朽。我们像两个割了舌的囚徒,在无声的世界里逛了一段又一段窄窄的街面,我们对美丽的霓虹和漂亮的橱窗不感兴趣,甚至陌生,这不是属于我们的色彩和世界,至少现在不是。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明天的我又要到哪里停泊……王杰撕心裂肺的呐喊从街巷飘了出来,有了零星的晚灯,晚归的人来去匆匆,各奔其所,自行车铃声人声交杂,偶尔还有汽车刺耳的喇叭声充斥其间,小城的夜已开始喧闹起来。巷子里已传来炒腊肉的香味儿,正是该吃晚餐的时辰了,杨为停在一家名叫辣得欢的川菜小酒馆门口,说就这家吧,我说你随意,说来惭愧,我生平第一次下馆子,他说我也是,便躬身钻了进去。老板娘早已笑意盈盈地迎了过来,她身材高大,举手投足都有撩人的性感,且干净利落,精力充沛,一看就是一个洒脱爽朗的角儿。我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杨为点了鸡鸭鱼肉四个荤菜,只点了一个青菜,一共五个菜,我说太多了吧,他说既然都是第一次下馆子,就要喝个痛快,吃个尽兴,说罢就向老板要了一瓶自酿的土酒。我自小连青菜都没吃个保全,他也如此,便一气点了四个不同的荤菜,像要把以往欠缺的补偿一些回来,事实却也于是无补,落得个心理安慰罢了。四个荤菜又辣又麻,正是四川菜的特色,辣得欢的招牌名符其实,虽是寒冷之季,我却辣得吐着舌头直冒热汗,嘘声不止,他却依然故我,且嚼得满口生津,没有要出一丝汗水的迹象,是个真正无辣不欢的角儿。酒至半酣,他的话也自然多了起来,他端起酒杯猛喝一口,把酒杯用力一顿突兀地说:“赵贝嫁人了。”

我一时错愕,辍学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嫁人了,岂不是太草率了吗?他没理我继续说:“我也是寒假去找她才知道的,没见着她的人,是她父母告诉我的,赵贝一辍学,别人便登门说媒了,男方比她足足大了十多岁,人长得不算寒碜,关键是老实本分,言语也不多,不是个吹毛求疵之辈,看上去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一个女人一辈子不就是落得个踏实安稳吗?说得有八分妥了,媒人就撺掇他给了她父母一笔不菲的彩礼钱,供赵宝到大学华业应该还绰绰有余,条件是要马上结婚,男方年龄确实有些大了,不能再等了,他父母老早就等着抱孙子咧,以了却二老毕生之心愿,她父母见人稳妥,就收了彩礼钱应了,赵贝虽觉得仓促,但作为一个女人迟早总是要嫁人的,更重要的是能缓解全家的压力,纵使思虑再三,也只得匆匆嫁了。所幸的是,听她父母说,那男人表里如一,或许是自己年龄大了,能娶个媳妇儿已实属不易,更何况赵贝又年青又漂亮,于他而言更是如获至宝,因此对赵贝疼爱有加,放在掌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赵贝也总算是有了平稳幸福的日子,二老也欣喜不已,窃喜自己总算没有看走眼,没有因为草草从事而害了女儿,没有了为了钱把女儿推进火坑的担忧。”

我欲言又止,想安慰他一下,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什么也许都毫无意义,他也许根本不需要我说什么,他只是单纯的想一吐为快。“没有草率,只有两全其美。”

他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说自话,随之勉力一笑,笑得很苦,也很僵硬,感觉像哭。他看着窗外的远山,眼神透着凄苦和迷茫,继而一片空洞,沉默片刻,他又猛地喝一口酒接着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赵贝了,她却在正月初三专程来看了我,见了我便与我抱头痛哭,看我木然而憔悴的面容,连声说着对不起。我说你没有对不起谁,为什么要自责?她说你母亲的突然辞世,是因为你为了我而导致的,不是你不管不顾为了我,会生出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来么?我就是整个事件的起因和引子,总时常感觉我就是一个杀死你母亲的帮凶,你说我能不自责吗?说罢又嘤嘤地哭,我说你就别高抬自己了,我母亲那性格生出大变故来是迟早的事儿,再说,我对你的照顾是我心甘情愿,你又没有强求我,反而是一再推辞,是我执意如此。她依旧哭着说:你就别为我开脱了,我就是个罪人,因为我,把你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甚至于到了人亡家破的境地,而今,我却拍拍屁股跑了,卷起嫁妆嫁人了,留下你一个人苦苦承受着这一切,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不这样我的弟妹又会面临随时辍学的风险,是我亏欠于你,却又没办法帮到你,除了满腹的愧疚,一无所用,只希望你好好努力,自己照顾好自己,将来出人头地功成名就,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些,说罢用怜惜而幽怨且充满恳切的眼光看着我。我说你就别多想了,你根本就不欠我什么,你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了我极大的鼓励,让我在落榜后灰暗的日子里重新站了起来,你把你十九年来纯洁的身子都给了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金贵的东西呢?你在精神上给我的鼓舞是无价的,要说谁欠准?细细想来,反倒是我欠了你的,只怪我没有能力,更没有资格拥有你,没有福气享受你的好。她听罢又抱着我痛哭起来,说杨为你真好,只是爱情之外,总有逃不脱的羁绊,我们有缘无分。我说人生总是充满遗憾,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她又嘤嘤地哭,说读书差钱的话,给赵宝讲,我给他给你带过去,我说不必了,我现在有钱了,既使读到大学毕业也绰绰有余。她上下打量我一遍,见我穿一身质地不错的新衣服,尤其短大衣,应该价格不菲,只由衷地笑笑,便没再说什么。临走,她亲手给我们做了午饭,自己却又不吃,说吃不下,没胃口,又说一声后会有期,便小声哭着走了。”

“后会有期吗?”

他又喝一口酒,低下头喃喃地说。有些看似平常的离别,跟生离死别没有什么两样,还不如说后会无期来得洒脱,来得痛快。他喝酒不但不上脸,脸色反而越来越白,越来越黄,让我想起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却比关云长瘦弱了许多,憔悴了许多,没有关云长的丹凤炯目,更没有关云长的长须飘飘,他的英气早已被命运掐灭。他喝得足有半斤之多了,却依然没有要醉的意思,我喝了不到二两,却早已面红耳赤,头晕目眩,他酒量或许是真的大,又或许是在借酒浇愁。夜色早已暗黑下来,街灯昏黄,霓虹闪烁,因为是周末,街面也比平常嘈杂了许多,悠闲的老人,嬉闹的孩子,俊男靓女穿行交杂。两个沉默却不老练的酒鬼,在街面的小酒馆里喝着两个人的闷酒,让人匪夷所思,我们无法融入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隐约有陈淑桦的《滚滚红尘》刺穿耳膜,扯动泪腺,我越发沉默了,他却神色恍惚,嘴唇颤动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良久,他紧盯着窗外的霓虹,霓虹光影在他无神的眼中跳跃着诡异的红光,七彩在他黄白的脸上晃动着光怪陆离的幻影,脸颊的精瘦和神情的疲惫被光影衬得像个骷髅头似的。我没话找话说:“你父亲还好吧?”

他脸颊抽搐了一下说:“行尸走肉之人,好得起来吗?寒假我回去没几天他就大病了一场,起初以为是伤风感冒之内的小病,接村里的老中医把脉弄了副土药,喝了两天,未见好转不说,反而有了趋于严重的迹象,第三天一早就见咳出了血来,我便慌了,又挨了一天,眼见得更重了,才找人扎了个竹兜,把他抬送到镇医院,他长期饥饱不匀地劳作,医生说他已得了很严重的胃病,再加上他又遗传了我奶奶的哮喘,年青时不觉得,年岁渐长了便渐渐显现出来,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重,不然不几天也不会咳出血来,直住了七八天才又见好转出院回来,但身体已是日渐虚弱,精气神也大不如从前,哀大莫过于心死,加上病患,大抵如此。”

我们吃喝得有些时辰了,街面上的行人已变得稀疏,大概夜晚十点钟光景的样子,嘈杂声已渐次熄灭,香溪河水便开始喧响起来。远处的歌舞厅才正式开场,应该是酒精和女人的作用,有人正在撕心裂肺的呐喊,开启他们一个又一个狂欢之夜。一瓶土酒已喝得一滴不剩,四荤一素也被一扫而光,只剩五个刺眼的瓷盘在桌面上摆着,像五个秃顶的光头,照得见人影,在吃喝方面,我们也显得太没有出息了,而长期饥渴之人,岂能轻易放过如此丰盛的饕餮大餐?一瓶土酒我大概喝了不足二两,早已面色潮红,起身也居然有些摇晃,老板娘就嘲弄起来:“一个大男人,喝个鸟酒哟,不足二两,便搞成这副德性,不知情的,还以为你灌了七斤八两的,唉!还不及老娘一泡尿多。”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做生意的女人大多风骚,只能由她杂挂,不胜酒力之人,也总会被人耻笑。杨为喝得足有八两之多,却面不改色,像喝了八两多冷开水似的无一丝异样,反而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走路也比先前快了许多,我不快走几乎都跟不上他的步伐。他或许只是在用酒精麻醉自己,给自己垂死的意识注入一丝生气,让自己暂时失痛,暂时失忆,短暂鲜活,就像鸦片,就像特效药,舒适来得快,去得也快。杨为果然是在借助酒精麻醉自己,自从上次喝酒之后,他总是隔天就找我陪他出去,次数多了,没有节制了,总难免惊讶,也总难免会直接问他,究竟哪来这么多钱?可以隔天就喝一次,既使有钱人如此喝下去,也会难以承受,也会坐吃山空,况你一穷困窘迫之人?他总是闪烁其辞,指东说西的岔开话题,问急了他就说:“我一个幺爷解放前被国民党捉兵捉走了,去了台湾,春节前夕,从台湾回来寻亲找到了我们,他一生未娶,有的是钞票,刚回来就把一大沓钞票砸在饭桌上,叫我只管用,说不给你用,还能留给谁呢?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我就没好意思说出来,怕人笑话。”

我虽然将信将疑,我见过他撒谎的功力,真假莫辨。既使所说是谎言,钱财来路不明,我预感他一介书生,也绝然不会去干一些烧夺掳掠杀人越货的勾当。看看他渐渐颓废的样子,我还是由衷希望,他所说的是事实,不是一套用于搪塞的谎言。心力颓敝之人,也经不起谎言地反杀。他酒龄才二十多天,不足满月,就已经快速沦为成一个酒鬼了,我每次喝得少,却也跟着被冠以酒鬼之名,传得开来,老师找他谈过一次话,说高考很快将至,得以学业为重,校纪也明令禁止,学生不得喝酒抽烟,快毕业了,望你自我检点,自重最好,老师话语委婉,言词宽容,同情他的遭遇,更惜爱其才。他只唯唯诺诺,私底下依然故我。说来也怪,在这段好酒的日子里,他的学习成绩又返升到了全年级前五名,曾经的才子名头毕竟不是盖的。只是他已经离不开酒了,酒是他唯一的解药。为了摆脱酒鬼的名号,我推辞了好几回,他就独自一人去了,看他落寞的背影,突然觉得不去喝他的酒,居然变成了一种残忍,我哑然而笑,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又一个周末,他又缠着我去喝酒,一则自己也想去吃点好的,喝酒倒是其次,二则也不忍再拒绝他,两个人的闷酒总好过一个人的独酌。这一次喝得很晚,也喝得很多,他足足喝了三斤七八两的样子,逼得我这个假酒鬼也磨磨叽叽喝有半斤之多。这次他是真醉了,触到底了,起身想走,却早已不听使唤,由不得又趴回到桌子上去了,脸埋在盘子里直喘粗气儿。连见惯各色酒徒的老板娘也吓着了,说这是自己在作贱自己,作了什么孽,非得往死里喝吗?连忙给他灌了一勺陈醋,叫我快快弄走,她要关门了,其实是怕在她这里生了乱子,既晦气又不好交待。他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我只能半背半拖的把他弄回学校,样子极其狼狈,冷寒之夜,我被弄得大汗淋漓,酒也跟着醒了一大半,他却一直酣睡到第二天晌午,还郁郁不举。有好几天杨为没来找我了,诧异的同时,突然感觉有些不太适应了,是上次醉得太重?还是高考将至,决心回归正轨,不再需要这味解药了?长久的惯性一旦断了,就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星期三傍晚,室友都打篮球去了,我独自坐在简陋的木床沿上看着窗外发呆。赵宝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神情凄然地对我说:“任可,杨为被抓了,星期一上午就被带走了。”

我心里一紧,问为什么?他说杨为杀人了,两条人命,这回他彻底完了。毕竟他帮过赵宝,也绝非滴水之恩,赵宝已是满脸痛楚。我怔了片刻,心里脑子里被一下掏空了,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了,我被点了哑穴,瞠目结舌。我有挫败感,我预感他不会干一些烧夺掳掠杀人越货的勾当,我错了,我的预感没有他的直觉准。我倒像个罪人,只能以泪洗面。第二天,校内校外都已议论开来,有扼腕叹息者,有感慨唏嘘者,但更多的是兴奋不已或激动不已者,对于多数的他们,无需指责其幸灾乐祸,或者残忍,甚至卑劣,他们只是在压抑枯燥的日子里,终于嗅得了让人即刻狂热的谈资,给乏味的生命注入一丝转瞬即逝的激情,让沉闷的心绪短暂亢奋,仅此而已。杨为因为是跨县作案,星期一的上午便直接被宜昌市公安局给带走了,曾经的天才少年,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在这个学校乃至这个世界悄然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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