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突然收到杨为在狱中给我写的一封信,便一时恍惚,觉得他还活着。字体骨立飘逸,与他身形相切,有瘦金体的风韵。由不得想起瘦金体的鼻祖宋徽宗,一个轻佻浪荡,风流至死的悲情帝王,杨为与赵贝的那段夺魂私情,是不是也是杨为致死的一段风流药引子?说来无比牵强。信上说:任可,收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走了,你是我活着时唯一的朋友,虽然我已不配做你的朋友了,但我还是有个请求,请你去我家给我父母烧几张纸,我是没这个机会了,他们都是新死之人,算是替我尽尽孝道。也许你还不知道,我爸也走了,就在我指认罪证的当晚,他用一根废弃的牛绳挂在桃树上结束了自己悲苦的一生,听说他已瘦得不成人形了,风一吹,像个纸片人在桃枝上荡来荡去,在桃枝上挂了好几天无人知晓,还是几个好心的村民发现了给草草埋了。另外,在梅子没有回来之前,希望每个年关你也能去给我父母烧几张纸,逢年过节我怕他们太过孤单,拜托了。以后就不要怀念我了,我是个不值得怀念的人,你要好好活着,毕业了找个善良的女人,过过平淡的生活,也算不枉此生,杨为绝笔。我不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既使我们曾经不是最好的朋友,何况我们一直就是,还一起快速沦为成了真假两个酒鬼,既使有非说不可的搪塞的理由,又能说给谁听呢?收到信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他家,我要尽快了结他生前最后的夙愿,也只有为他做点什么,才稍感心安。踏上他家院子已时近中午,无人的小院矮小得像个鬼屋,静得可怕。远远就看见斜前方不远处他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坟旁,又添了两座新坟,每座坟前都有燃烧纸钱的烟雾在飘摇,赵贝正捂着嘴在坟前抽泣。内心的郁郁不作终又回了一丝暖意,赵贝总算是个重情义的女子,他若泉下有知,应该感到欣慰。赵贝见我来,止住哭,问我怎么来了?我说受杨为生前所托,再说,我俩不来,还有谁会来?她便又抽泣起来,我说还有一座新坟是谁的?难道是……她哭着点点头,是的,是他的,见我满脸疑惑,她接着说:“春节前后,赵为的杀人事件成了轰动一时的大事件,传得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最后听说是他时,我一下就呆住了,不敢也不愿相信是他,他那么聪明的一个才子,怎么会拿起屠刀,犯下滔天罪行,做出愚蠢至极的傻事来?当我走了几十里山路从婆家赶来,印证了这是事实,当即就大哭了一场,心想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就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去了庭审现场。从法庭门口进来时,他看了我一眼,却面无表情,没有一丝波澜。我确定他看见我了,内心便刀割般的痛,眼泪也哗哗而落。枪决之后,我认领了遗体,只能火化了带个骨灰盒回来给葬了,也算是不是个没人认领的孤魂野鬼吧,我也只能为他做这些了,除此而外,我还能怎样呢?”
说罢又抽泣起来。我说这就够了,至少有你送他最后一程,走得没那么孤单,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也算没有白疼你一场。她也不回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一会儿,她幽幽地看着对面的山谷,山谷有一缕薄雾如纱,像她此刻缥缈的眼神,接着她伤感地说:“我该走了,不然天黑前,我回不了家。”
我说那你先走吧,我再待一会儿,也该走了。她说后会有期,便沿着坟后的小路走了。后会有期?也许吧。我返回院子,来到土屋前,大门上了锁贴了封条,我捅破了窗户纸,便看见了用板壁隔就的小卧房,床椅落满了灰尘,墙角和木澡盆里早已蛛网密布。我脑子里忽然闪现出梅子漂亮的脸和迷人的眼神,耳边隐约传来她撩人心弦的笑声,击打心门。你究竟在哪里呢?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孤儿?我黯然转身兀自走了,泪水已从眼角无声滑落。从认识杨为伊始,便一路亲历他所有遭际,变故,颓废,走向极端,直至生命完结,事件浓缩得像一生,时间短得像梦一场。认识我之后或我认识他之后,就是他噩梦的开始,想到此,便生了莫名的愧疚,是不是我这个平庸之辈,天生携有悲情的种子,给这个逆天的才子带来了极霉之运,以致如此?想来是我在高抬自己,牵扯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谬想。而他轰轰烈烈又突然消失,让我不时恍惚,我是不是真的遇见过这样一个人,或是一场幻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聪明神秘,熟悉又陌然,以及他过于诡异的人生,都显得太不真实,又太过真实。直到又一个春节来临,我给他和他父母及爷爷奶奶上过坟之后,第二年我高中都快毕业了,终于收到了杨梅的来信,才又把我从幻觉拉回到现实。我按捺不住心跳,找个没人的角落,急急打开期盼已久的信件,她的字体歪扭笨拙,与杨为的瘦金体风范有了天壤之别,而恰恰就是如此稚嫩不加修饰的笔迹才显得有血有肉,才更能让我热血沸腾,与她的美貌形成反差,显现她的率真和可爱,才更能把人拉回真实。信上说:任可,算来离家出走已快两年了,农村生活的困苦和枯燥,让人窒息,我早就想趁年青出外呼吸呼吸不一样的空气,看一看不一样的世界,出去闯荡闯荡,体弱多病的爷爷奶奶过世之后,这种想法就更加迫切了,家庭的不顺遂及母亲的脾性只是起了催化作用,让我更早更快的离开了。那天一早本想给父母说一声再走,想想母亲正在气头上,说了怕她一阵哭骂,又不忍心走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只身南下,来到广东一个沿海城市,充满忐忑,也充满希望,投奔到了邻村早已南下的一个姐妹那里。本想安顿好了,有了稳定的收入,再给家人写信寄些钱回来,再给你写信诉诉衷肠,毕竟在心里我们一直彼此爱着,隐秘而浓烈,跟你的不辞而别,总时刻让我不舍而愧疚,命运有时叫人身不由己。一开始在新鲜感中激情满满,而像我这样来自农村既没有文化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土包子,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谈何容易?足半月有余,四处颠簸,也未能谋得一份好差使,老寄养在姐妹家也不太好意思,更不是长久之计,便胡乱在一家私人小厂上班干活了,私人小厂工资压得低,工作又脏又累,时间还拉得长,几天下来,纵使干农活儿出身的我,也累得动弹不得,关键还挣不了几个钱,徒劳无功,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又跳换了几个小厂,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天下乌鸦一般黑,几经折腾,开始来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一下下落入了心灰意冷的境地,变得落寞寡欢起来。辞了最后一份苦工,又来到我姐妹那里,见她穿着光鲜,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出手阔绰,生活富足,内心里便暗生了艳羡,问她是干什么的,她微笑一下,笑得有些不自然,我还是趁机央她能不能把我也带上。她见我一身惨状,一脸悲苦,沉吟半晌,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吐一口气说:“我的确挣了不少钱,因为我一直在卖身。”
她见我瞪大了眼睛,又接着说:“是的,就是出卖自己的肉体,钱来得多也来得快,像你长得如此漂亮,就更不用说了,像你我这样从农村只身来到大城市,想通过正常路径安身立命实在太难了,刚开始我也像你一样信心满满,结果不足半年,就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之人经不起现实的三板斧,而只身回老家,又终是不甘,便在虚荣心的作祟下半推半就地走上了这条路,如果你想走我的老路,请你三思。”
她见我懵着不回一言,又说:“你愿意,我不阻你,你不愿意,我不劝你,只是,回到老家,不要捅破了我的秘密。”
我早已瞠目结舌,只机械性的说着:“怎么会,我不是那种人。”
怕她不放心,我跟着大声说:“我要是说出去,怎么对得起你对我如此信任?”
她由衷地笑,这回笑得很自然。我踌躇再三,挣扎了足足有三天时间,出走之人短时间已无脸再回去,在这里又无他作,便一咬牙走上了这条路,把一失足而成千古恨的袓训忘得一干净。心想干个几年,等攒够了足够的钱便收手从良,人不知鬼不觉的,若干年后回到老家,风光体面,对自己赌气出走也有了个完满的交待,谁还追问钱的来路,只要有钱了,谁还管你钱脏不脏?笑贫不笑娼,古往今来,都是这个不言自明的道理。至此,我更是没有脸面给你写信了,更不敢给家人写信了,前些日子,给家里匿名邮寄了几次钱款,都一一给退了回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内心便忐忑起来,是不是所作所为,家里人都知道了?不肯收我这脏了身子的钱,给退了回来?自从走了人所不耻的路,我一直试图忘掉你,忘得干干净净就好了,可我做不到,我依然挂念,依然喜欢你,虽然现在说喜欢很羞愧,甚至有些无耻,毕竟你是我的初恋,更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有些人一旦拥有,哪怕只是曾经,也一定会铭心刻骨,无法抹去。可我又不想欺骗你,更不想从此消声匿迹,于是,思忖再三,便鼓起勇气给你写下这封信,既然爱了,总得有个交待,因为喜欢,也因为尊重。有些路一旦走了,就是一条不归路,回头太难,我的肉体正在一点点腐朽,我的热情正在一点点冷却,我的思维正在一点点麻木,我的精神正在一点点死亡,我已身陷泥沼,抽身不得。只能趁激情还未消失殆尽以前,给你写一封信,算是不能跟你善终的结局,我怕再过些时日,我会冷酷得对你不屑一顾,再也懒得提笔搞这些矫情的把戏。忘了我吧,我已不值得你爱,那个你钟爱的梅子,已经快要死了,只争朝夕。最后,还有个小小请求,以后如果去我家,千万不要在我父母哥哥及乡人面前,捅破这个羞于启齿且罪孽深重的秘密,一生都守住这个秘密,就像守住我们的初夜,也不枉彼此相爱一场。另外,你就不要跟我回信了,各自珍重就好,人生无常,就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曾经的梅子。读完梅子的来信,我早已泣不成声,索性蹲在墙角痛哭起来,她都成了孤儿了,还全然不知,我就哭得越发的厉害了。她已误入歧途,怪不得了无音讯,固然如此,我依然爱她,这个坦承,善良,率真的梅子,我依然忘不了她。我不会同意她的说法,她依然配得上我,并且绰绰有余,我更不会听从她的建议,我依然要给她回信,表露我决然的心迹。我在信中说我依然爱你,你就是堕落个十回八回,我依然要喜欢你,每个人都有情非得已的苦衷,不管发生什么,你始终配我有余,胜我有多。我快毕业了,毕业后,要么你回来,生活是个怪物,我们共同面对,要么我去找你,欲海横流,回头是岸,冷场的命运也会有春暖花开的一天。我是不会放弃你的,求你也别狠心就此抛弃了我。当然,对于她家的灭顶之灾,她已成为孤儿的事实,我只字未提,她本身就在颓废的路上,崩溃的边缘,我怕她承受不住从天而降地打击,魂殒他乡,这绝非危言耸听,以防万一,我又得守住一个秘密,为了她,为了她家人的在天之灵,我一定得守口如瓶。令人懊恼的是,只到高中毕业,我一直没再等到她的信件,或许真如她言,她已冷酷得对谁都不屑一顾,懒得作弄一些矫情透顶的把戏了,曾经的梅子就像我前年收到杨为在狱中写给我的信后的杨为,已经死了,只不过用了两种不同的方式。由于学业早就放任自流,落榜对于当初的杨为来说是蹊跷和偶然,对于我来说是不争和必然,同样是落榜,有了云泥之别。固然如此,想想读书生涯就此了结,一无所获,一无是处,只空耗了时日,还是难免生了失落和迷惘。卷着破被窝落荒而逃,全没了书生意气。回到家,又终是忘不了杨梅,便找发小借了两百块钱,只身南下,绿皮火车的拥挤不堪和气味交杂让我苦不堪言,但一想到要去见杨梅,又有了莫名的兴奋,找到早先给我寄信的地址,却已人去楼空,问女房东,说早就搬走了,并笑说你是她的回头客?我失望之极,问搬去了哪里?她说干她们这一行的,一直在跟警察捉迷藏,在沿海大城市间替换潜移,居无定所。在人潮汹涌的陌生街头,独自一人,问天不灵叫地不应,只得郁郁而归。她又一次变得杳无音讯,此后数年间,我也逃离了令人无望的山村,城市容不下杨梅,更容不下我,几经周折,消磨,也早已被现实的皮鞭抽打得体无完肤,毫无脾性。人生无望,我也变得堕落了,与麻将做了情人,与其说是我迷上了麻将,倒不如说我是在借麻将麻醉我自己,刺激一下将死的意识,谋取一点可怜的短暂的快感。只几年,我就成了一个十足的赌徒,无药可救,赌是唯一的解药。就像杨为当初成了一个十足的酒鬼一样,酒是他唯一的解药,当初的他现在的我,有了异曲同工之妙。我彻底堕落了,杨梅也是,我们在两条不能相交的堕落的路上遥无音信,要是杨梅与我心有灵犀,彼此感应,我和她此时的这对狗男女,应该是天造一对地作一双的绝配了。曾经的我已经死了,曾经的杨梅死得更早,曾经的我和曾经的杨梅就像当初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杨为一样,罪孽深重,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