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班车冒着浓烈的尾烟突突向前,杨为无神而痛楚地望着窗外,我紧紧攥着他的手,不知是不是会带给他些许力量,碎裂心肺的痛苦,任何安慰的语言显得无力。许久,他终于平静下来,眼里的痛楚消失了,又用近乎冷淡的语调讲述了来龙去脉:星期二我母亲在学校闹腾一番过后,回到家依旧不岔,无处渲泄久积的愤懑,便开始数落我爸,说二十岁嫁进你杨家,就没过过一天消停日子,原以为你是家中独子,日子会比别人多子多女家过得舒坦些,谁知进了你家才知道,你老爸和老妈都是病秧子,你老爸患有内风湿和痛风,你老妈有严重的胃病和先天性哮喘,都是不能干重活且连轻活都不能久干,中药或西药绝不能间断的病鬼。你个挨千刀的,婚前都一直瞒着老娘,婚后生米已煮成熟饭,只能怨老娘命苦,上辈子欠你们家的,来还来生账来了。随后有了杨为,跟着有了杨梅,你杨家倒是子女双全了,只可怜上有老下有小的,把老娘折磨得苦不堪言,你倒好,成天只干一些直来直去的农活,从不动动脑子算计算计,这屋里屋外全凭老娘一人给你担着,你只过你不操闲心的逍遥日子,像个闷葫芦破罐子破摔的,以为老娘拿你没办法似的。前两年,两个老家伙终是熬不过病魔缠身撒手西去了,而梅子却早已辍学在家,于是无补。两个老讨债鬼走了,总以为可以过几年轻松日子了,只一条心培养一个大学生出去,为你们杨家争口气,老娘也跟着脸上有光。谁曾想名扬全校的天才却落榜了,复读又头脑发热,与那同桌小妖精演一出自毁前程的闹剧,惹一身无法挽回的糊涂账,折杀老娘,存心不得让老娘省心,把老娘整死了才算得。”
叨叨不休,只骂得杨梅心烦意乱地说:“妈,你能不能消停点儿,成天这样谁受得了。”
我妈便大骂起来:“怎么?你翅膀硬了,开始教训起我来了?都想跟老娘作对,要造老娘的反了?老娘是那里做错了,还是说错了?哼!”
杨梅便满含热泪不再吱声了,但内心终久是不胜其烦,在剁猪草的时候,不小心把左手背剁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他妈不但不管,又开声骂道:“都是讨债鬼,做芝麻大点儿事儿,好像都是给老娘做的,做不顺当,都在给老娘使怨气,女大不中留,总归是别人家的人,不想做事,就早点儿滚,老娘好落得个清静。”
杨梅无可奈何,只是哭,她爸用烟灰给止了血,用旧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而杨梅抱着受伤的左手一夜嘤哭,一夜无眠。想着中途辍学,年少便吃尽苦头,想着悲苦沉默的父亲,想着暴躁得有些疯魔的母亲,生活的无望和压抑,或许已让她心灰意冷,让她窒息。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她就离家出走了,这应该不是她临时决定,应该是早有此意,早就想逃开没有欢乐的地方。杨梅离家出走了?我攥他的手禁不住颤抖一下,嘴唇也一阵哆嗦,心情也于瞬间暗沉下去,有一个重物在心里直往下坠,失落到了极点,看向杨为的脸也因失态而扭曲。他却异常的平静,不看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或者根本不在乎我的异常,他的平静甚至让我有了莫名的愤怒。或许只是悲哀到极致的一种麻木和失痛感,他毕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我只能在心里为他的冷淡开脱。自己却在一刹那湿了眼眶,泪珠随着车辆地颠簸从脸颊滚落,突然有种预感,我晕车的病,今天又会不请自来,又会变得严重。第二天早饭熟了,我妈去喊她吃饭,见房间里没人,仅有的衣物也不见了,才知道她离家出走了,桌上倒是有一张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的纸条,我爸妈又不认识字,便不知所云。而离家出走却是能眼见的事实,我妈便一下子懵了,又陷入了极度的自责中,喃喃自语道:“是妈不好,是我亲手撵走了自己的女儿,老娘不是人。”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就此无声无息地走了,当然会万分不舍,可一切为时已晚,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妈喊着梅子嚎啕大哭了一场,坐在那里呆了一上午,早饭也没吃。看来我妈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却是一个极度情绪化的人,一种性格悲剧。梅子短时间是不会回来了,第三天上午,也就是今天上午……说到比,杨为突然停顿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妈终是舍不得杨梅的突然离开,一时无法适应,更无法接受,就又开始怪罪我爸,说你个死木头,三棒头捶不出个闷屁的榆木疙瘩,当时怎么不开导开导,好好哄哄你女儿,只知道闷头抽你那臭哄哄的骚土烟,好像女儿不是你亲生似的漠不关心。几经闹腾,现在又走了女儿,我爸的情绪或许也几近崩溃,一再无端指责,终于达到了爆点,便把夹着的土烟猛地向地上一砸大吼道:“你个不经事的婆娘,都怪你,胡乱闹腾,搞得鸡犬不宁,不搞出点儿邪名堂你不会罢休。”
结婚几十年来,我爸是第一次反抗骂我妈,也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看着他因发火几近扭曲的脸,我妈懵了一下,怔了片刻,随之情绪也跟着高涨上来了。她边哭边骂:“你们都怪我,都怨我,我一番苦心都当成了驴肝肺,我一心为了这个家,到头来都针对我,数落我的不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干脆死了,一了百了,落得个干净,免得活着扎弄了你们眼睛。”
说罢,转身就骂骂咧咧回里屋去了。起初,我爸以为她说气话,坐着依旧抽着土烟没搭理。过一会,见里屋没了一丝声响,才感觉有些不对劲,连忙扔了土烟跑进里屋一看,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我妈仰面倒在地上,手里捏着一个农药瓶,农药瓶里的药已被她喝得所剩无几,我爸慌忙扑上去拍打着我妈,急急喊着我妈的乳名儿,却已无一丝回应。我妈身材壮实,我爸身材瘦小又搬不动她,用手在鼻孔探了一下,虽是气若游丝,但证明还活着,便又失魂落魄地跑出去,用近乎惨叫的声音哭喊着离我们家最近的几个村民,村民大多淳朴,青壮年闻声而动,不一会便气喘吁吁赶到现场,立即把我妈抬出来,灌喝大粪水,又倒提着让她呕吐,折腾一番,却也未见吐出任何东西来。有经验者说赶快送医院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而简易的竹担架还未捆扎好,有人再探鼻孔,却早已气绝身亡。我爸当然是捶胸顿足,后悔不迭,生平第一次发火骂她,未曾想却能置她于死地,已经被骂了大半生了,这次为什么要反驳,为什么不由她呢?生命的劫数,在所难逃。我妈安祥地躺在那里,反而是我爸瘫坐在地,一下被抽干了精气,神情痴呆,耷拉一张欲哭无泪的死人脸,形容枯槁。她是彻底走了,走得干脆,她是一了百了了,却留下我们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说罢,杨为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转瞬即逝。他叙述的全程始终平静如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像是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悲剧,与之前拍地痛哭的他判若两人。此时,他平静得像个旅人,脸上虽挂着悲伤,但更多的是冷漠和怨恨,我又一次没能读懂他,又一次感觉到他有些许陌生。杨梅的离家出走让我心情变坏,她母亲的猝死让我心情变得更坏,我是止不住晕了一路,接着又吐了一路,只吐得我也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觉,生理和心理的痛苦双重交杂,再徒步两小时,到得他家已是脸色煞白,有气而无力,似久病初愈。杨为依然平静,虽异常憔悴,情绪却没有太大起伏,弄得奔丧的像是我,而不是他。已至黄昏,冬日的夜来得早也来得快,转眼周遭便暗黑下来,白蜡烛和煤油灯零星亮起,因为是壮年凶死,不是老年自然死亡,都没有人大声谈笑,气氛尤为凝重,村民在暗影里无声来去,就像鬼魅在交错飘忽。简易的灵堂早已设好,杨为把白孝帕扎在头上,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烧着纸钱,泪珠便无声地溢出了眼眶,在蜡烛微光的映照下,有了钻石般的光泽,他连哭都变得如比安静,就好像是水壶里的水装不下自然溢出一般,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连极细微的表情都没有。他爸像个软骨病人似的瘫坐在旧松木椅上,提前苍老,憔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是不是陷于极度悲痛中的人,会麻木得没有任何声响。本村的几个老者敲着一面破鼓,鸣着陈旧的铜锣镲,咿咿呀呀的唱,算是给死者送行守灵。唱颂者的喧嚣,一夜不休,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主事的先生叫揭开棺盖,作最后的遗体告别,棺椁里的她果然是一脸安详,甚至还微微泛起一丝红晕,有人说这是药量极重,没有死前的痛苦和挣扎,像睡眠似的,走得舒适,有人说这是回光返照,有人却说这是解脱后的坦然。零星的鞭炮声中,在他家院子的不远处,在他爷爷奶奶旧坟的不远处,又添了一座新坟,而后,人群散尽,没有鸟咽,没有人泣,一片冷寂,鲜活与死亡的转换让人猝不及防。奔丧的孝子要在家守孝三日方可离家,我只能在这儿继续陪他几天了,然后再一起返校,也正好可以缓解我晕车的辛劳和熬夜的疲惫。当晚,早早睡了,没有女人的家越发的冷清,要是有杨梅在就好了,至少会给这个家带来一丝生气,抵消掉严冬带给我们的丝丝寒意。在板壁隔就的简陋卧房里,我梦见杨梅推门进来了,她媚笑嫣然,我正欲起身相迎,她母亲面目狰狞,手握着粗大的竹棍也跟着闯了进来,指着我骂道: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暗地里糟蹋了我女儿,这孽账该怎么跟老娘算?我和杨梅一时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低头发现初夜那朵鲜艳的红还在,慌得连忙扯住被角盖上,那朵红却在瞬间变成一个小孩儿蹦了出来,拍手欢笑,我和杨梅更是吓得蜷成一团,她母亲的面目便越发的狰狞,直指着我说:证据确凿,无需抵赖,你这个天杀的孽障,毁了我女儿,我一定要打断你的腿,敲碎你的命根子,说罢扬起粗竹棍直劈下来。我啊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山村的冬夜一片死寂,寒风偶尔击打窗棂,我全身却淌着一层热汗,几近虚脱,周遭一片黢黑,这夜不知已暗黑到什么时候了,我颓然倒下,在惊惧中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