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予听伊籍分析的时候，视线由模糊渐渐恢复了清晰。她眨了眨眼睛，目光转了过去。天气稍稍一转暖，伊籍就不再穿皮裘，而是换上了军中统一的便服，只用块布巾包着发髻，摒弃了一身修饰，连之前戴的玉簪子也不肯再用了。陈淑予想到他从前在宫中的样子。那时，他常常穿起颜色素雅、质地轻柔的长衫，翩然穿行回廊，像个云中的仙子似的。而今在军中，并未有对谋士着装的要求，他却主动穿起了这质地稍显粗糙的短衣裳。这是在以身作则，践行统一规制的理想，透着股书生意气，十分可爱。陈淑予想及此处，全然明白他对于军需新规的想法。“伊翰林的意思，我已明白了。”
伊籍便有些不好意思，推辞：“学生才疏学浅，只能想到这些，不及殿下远瞻。”
陈淑予忽然一扬眉，微微笑了。她语气中带着一股极少见的调侃意味，语调却是柔和的：“伊翰林措辞甚是诛心。才疏学浅云云，于此地可不要再提。”
伊籍也转过心思来，不自觉轻轻“啊”了一声。态度过谦，其实是一种高傲的表现。在军中不该有这样的习气。往昔常在御前，云皇早就习惯了其他朝臣连篇累牍的客套话。现今陈淑予直接把他的虚辞顶了回去，他自己一想，便知尴尬。他若是“才疏学浅”，岂不是在说，营地中其他将领都是文盲了？惊讶之中失态发声，更是令他难为情。陈淑予一句随口笑谈，就说得伊籍低下头去，面带羞惭的红晕，她也有些意外和不忍。她也不是那百转千回的性子，不会安慰人，只得硬转了话题：“伊翰林是认同统一规制的，书生意气无可厚非。我想朝中官员和皇上能认同此规制，也是做此想法。”
伊籍跟着点了点头，道：“但是，殿下反对这种规制。”
陈淑予淡淡道：“这规制看似解决问题，实则是个惫懒手段。这么多军需银子，拿在谁手里不烫？人心的贪欲，岂可用官位高低来衡量？最终仍是个换汤不换药，又有何新意？”
伊籍道：“自户部案后，皇上对各部尚书的监管都加强了。军需银子这么显眼，想必做手脚也不太容易。”
陈淑予道：“伊翰林可还记得户部案的经过？”
伊籍点点头，问：“殿下的意思是？”
陈淑予道：“如此新规，将我们武将的位置又放低了一层。像是户部案中的地方官员，处在被动的境地。”
伊籍不解。陈淑予道：“军中紧贴我们将士的事务，却要由从没来过兵营的文职决定。只是翻看旧时进出的账目，觉得我们需求什么，便给什么。北疆大营由我主事，开口要东西还方便些。可其他驻地的将领，就没法保证了。”
伊籍想了想，应道：“若是因此延误战机，即便可以事后问责，却也在战事上落了下风，确实是个隐患。但皇上定会有相应对策，牵制官员们的行为，来保证军中所需供应畅通。”
陈淑予道：“恶官尚可制裁，但这种规制还有个大隐患。边界驻军的日常消耗和储备很好计算，忽然交兵，损耗就不一定了。譬如南沼之乱，凤凰郡之围，从前线送信到京城，皇上再开朝议讨论拨款、发援兵，前线战局已改。简阳因此丢了性命。雁骓还算好运，但贺翎也只有这一座雁北关，此例不可复制。”
她还有一个念头。南沼和北疆，她还可以照看。但以她现今的年纪，和这秘密的隐疾，今后还能名副其实带得几年“天下兵马”？若有朝一日，她忽然撂开了手，有谁能像她如今一样，在这重文抑武的朝堂氛围里，坚持守护贺翎全军将士？这后继无人的沉重心事，跟谁都不能说。伊籍听了陈淑予之意，自己也想了一回，道：“殿下，学生还有个假设。若兵部官员有心，借这个规制来拿捏在外征战的将领，再容易不过。这不但违背了文武分治的祖规，还令文官有了掌握兵力的机会。”
陈淑予道：“没错。伊翰林果如我所料，未必是想不到，只因生性纯良，没有多想罢了。”
伊籍听她后半句口气随意，像逗孩子似的，红着脸反驳：“殿下，为政可不能只靠生性纯良啊。学生想不到，当然是学生有疏漏。若殿下不予指点，只是讥讽学生，不是要断送学生的进取之心吗？”
陈淑予又是一笑，道：“在贪墨之事上锐意进取，敛财之法层层递进，也是为官的本事。伊翰林不如利用这个新规，好好学一学。”
伊籍不满：“学生不指望这个发家致富。”
说着就坐在桌案之后研墨：“殿下，事不宜迟。我们还是早些回信，让皇上再斟酌一下。”
推行一项规制可不是小事，或许要影响一大批官员和千千万万的将士。想到这些，他的心也热了起来。//陈淑予看他难得做出这种毫不犹豫的决定，有心练一练他，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伊籍念及她眼花，不待她吩咐，便一面书写，一面将内容念出口来。果然是好文才。行文简练，层次分明，言辞不卑不亢。从头至尾的语句都流畅之极，写完不圈不改。放在那里，仿佛满纸生香。陈淑予心中说不出的满意，同时又稍稍有些遗憾。此等人物，却是男儿。伊籍晾干墨迹，将纸笺封起，交给了陈淑予。陈淑予嘱咐手下送信回京，忙碌一阵，伊籍有心告辞，却又担心，问：“殿下，您的视力……”陈淑予倒也不惯说谎，答道：“在伊翰林写信之时，又恢复了。想来无碍。”
“怎么会无碍？”
伊籍听了这话竟有些薄怒，拿出少见的强硬态度，“殿下应该及早就医延治，怎么能凭侥幸之心，一直拖下去了？”
陈淑予此时脑际松快，视线明晰，早不把方才的痛楚放在心上。听伊籍这样数落，她只觉得新鲜。凭她多年位居于此，哪有人面对她敢这样讲话？她这么想着，随口应道：“嗯，知道了。”
伊籍见她漫不经心的神色，没来由地一急，冲口又是一句：“您可不要表面答应，一会又抛在脑后！”
陈淑予听了，面上显出微微惊讶。今天他这是怎么了？不过是随便一句，怎么就如此强硬起来？她明白伊籍的关心之意，不愿辩驳什么：“有空的话，就去看看医生。”
有空？每天这么多军务，什么时候有空？忽然，伊籍心尖上赶出一句：“你们女人，总是这样敷衍……”只是这么一想，就是脸上一红。幸好没说出口。都怪这气氛不对。因他和陈淑予相处多了，研讨多了，在心底深处对她怀着亲近，才会不自觉地想管她。以关心为阶梯，爬上去居高临下地指责。而陈淑予听了他的话，也知是好意，为着一丁点理亏，竟愿意包容一个儿郎如此呛声。她那随口答应，无非是不好意思说声“消消气吧”。一个愤然唠叨，一个无限包容，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情，相处自然。这是妻夫之间才会有的默契气氛吧！想到这个，伊籍有些难为情。他果然是个男儿，比不得女子冷静。明明是很正常的公务相处，面对的人也是上司，却频频出现情思的幻想。难道果然如长辈所说，男子到了一定年纪，就会为托付终身的事而恐慌，只要面对女子，就难以把持？或者是因他多年独身，心底深处的恨嫁之情在发作么？不行不行，才着手实干没多久，怎么就能这样荒废事务，胡思乱想？陈淑予见他面上薄红，于灯下显得极俊秀。还没再看上一会，只见他立起身来，匆匆告辞而去。她心中有些异样的情绪，慢悠悠地荡了出来。方才说话只是敷衍，现下却承了他的情分，真的想要细细看一次诊，确定一下自己眼疾的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