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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七夕(下)(1 / 1)

第一缕阳光。她虽然亲近宜瑶,可是她们天生就已是君臣有别。她现在不再是一只离群孤雁,而是雁阵之中打头的那一只。她与宜瑶,永不可能是寻常人家两个孩子玩玩闹闹的私交,而是以宜瑶为主君,由她代表雁氏一门,发出了效忠的誓言。当年这一丝的温暖,今后她要用天下所有的美好来还,还得心甘情愿。可她这次做错了。她要怎么做,才能不让宜瑶再难过下去?宜瑶刚刚尝到平生第一口苦涩的滋味,无所适从地哭了一阵,红着眼回过身来,看到雁骓泥塑木雕一般依然跪在地上,心里突然发了狠。她心里转着一句话:“你愿意跪,就跪在这好了,我一辈子生你的气,你给我跪在这里一辈子才好!”

但她还没想完,心里就针扎一样痛起来,才庆幸自己只是想想。这话决不能出口。雁儿的性子最是较真,她若冲动出口这话,难不成真要看雁儿长跪不起吗?她细细咀嚼着自己方才激愤之中的情绪,把那苦涩的味道尝得清楚,也为了提醒自己,像母皇和父后时常教导一样,话出口前必要三思。小小的宜瑶清晰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再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而是身为皇子,要为整个贺翎负一份责任。包括面前的雁儿。雁儿坚持的君臣之别,她今天已经明白。但雁儿不知道,她陈宜瑶要的朋友,就一定是朋友,绝不能变成宫女一般低声下气的人。别以为她年幼不懂事,当年她开口向母皇说想要照顾雁儿,她就已经有自己的心思。从那一刻开始,雁儿就是她心甘情愿负起的第一份责任。若雁儿还不明白她的心意,她就一直一直地缠磨,缠磨到这恼人的家伙也抛了执念为止。宜瑶深深吸了口气,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发令:“昭阳宫中伺候的都平身,不关你们的事。”

昭阳宫差纷纷道了谢恩,立起身来。雁骓听她言语之中带着威势,更敛息屏气,低着头等着听她发落自己。却只听宜瑶柔声问:“雁儿,你疼不疼?”

雁骓眼眶也不由得一热,轻声回:“疼。但我还能忍。”

宜瑶蹲身来扶,轻声细语:“那你还跪着做什么?我方才说了,莫叫你伤了身子。你当着我面还敢如此不珍重,出了宫却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雁骓一开始不愿起身,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明白自己不该急躁地一跪,惹了宜瑶伤心,就顺着宜瑶的动作慢慢站起来,也不敢贸然再用君臣之礼待之,低了头望着她,道:“我知道了。”

宜瑶像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携了雁骓手走进寝殿,只和她问宫外见闻,雁骓便一件件地答着。在昭阳宫差人们看来,这是两人重归于好了。恰逢传膳的时刻,宜瑶留了雁骓在自己宫中用膳,云皇留了陈淑予。云皇倡节俭,比之前几任贺翎皇更严格,即便宜瑶身为皇子,用膳规制也是四菜一汤而已。雁骓本来还有些紧张,但看了这个规制也放下心来。用完了午膳,宜瑶要午休,云皇也另有事务,陈淑予才带着雁骓出了宫门。到了晚间,方家姐妹照灯影的同时,雁家姐妹也在照灯影,热热闹闹挤在一处,互相品评着。架上葡萄新熟,已经亮晶晶的,散发着酸甜的香味。在朱雀禁宫之内,云皇与公孙皇后坐在未央宫的凉亭中。晶莹硕大的葡萄已经剥了外皮,挑去了核,和着碎冰盛在水晶碟子里,奉于御前。葡萄甘香冰凉,绿莹莹的柔软果肉放在银勺里,恰似掌中的明珠一般。那一旁侍立着的昭阳宫女,年纪有四十多岁,性子极稳重。待皇上与皇后用了葡萄,面色舒缓,才把今天中午昭阳宫中的事情娓娓道来。公孙呈听了沉吟半晌,细细叹了口气。云皇听后若有所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昭阳宫女立了一会,只听皇后问道:“后来呢?”

宫女垂着眼道:“后来便没什么了,只是二皇女留了雁将军用膳,膳毕便分开了。”

公孙呈眯了眼想想,又问:“那么,昭烈将军离宫的时候,二皇女可有差人相送?”

那宫女答道:“差了当值的宫女,送了几步。”

公孙呈微微颔首,转向云皇:“皇上……”云皇翘起嘴角,淡淡道:“行了,退下吧。”

那宫女方行礼而去。公孙呈静默,坐了一会,才开口向云皇道:“宜瑶看来是明白了。我以为该欣慰一些,但也高兴不起来。”

云皇多见他决断果敢的一面,难得见他如此抒怀,心中也明白他的顾虑。每个郎官都希望自己所出的皇女被选做太子,公孙呈身为皇后也不能例外。但是他也深知道,太子之路绝非坦途,太子身边的人,也远远不如昔时玩伴那样单纯。今日雁骓做得对,提醒了宜瑶要对人适当疏离。哪怕是友情、亲情、妻夫的情爱,终比不过君臣之本分来得重。所以公孙呈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女儿定会越走越远,父女之爱,迟早也要化为了君臣有别的微妙距离。现在他所有的心血倾注,无非是要养出女儿的帝王气象。所以他必须亲自动手,一点一点地推开那个单纯美好的女儿,把幼时短暂娇宠和亲近的记忆从她心里全部赶走,只留给自己多年之后静静回味。即便他有准备,也并不表示事到临头不会痛。女儿的变化已经悄然发生,来得这样早,像在他心里扎进了第一根针。今后或许还有第五根、十根、千万根。公孙呈轻轻闭着眼睛,深深吐纳几次,也未能平定内心深处的撕裂感,俊秀面容隐忍着痛苦,却无法发散。云皇想了想,立起身来走到他身前,揽住他肩膀将他抱进怀里,轻抚着他后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丝。公孙呈正逢脆弱之际,便像攀附水中浮木一般反手抱了云皇的腰,将额头抵在她凤袍之间,轻声叫了声:“皇上……”虽然是这么个官面的称呼,但公孙呈的声音之中带着哀婉的叹息,也带着少有的绵延依恋,像是耳边喁喁了千言万语,听得云皇也不由得心中一震。他们两人虽是多年的妻夫,却一直维持着天家常见的疏离,彼此只当对方是朝堂风雨之中互相扶持的伙伴,极少有任性妄为享受情爱的时刻。就连在云皇心中也一直觉得,后宫这二十多位郎官,都不会是因妻夫之爱而邀宠的。即便是皇后,为的无非是公孙家的门庭流芳而已。然而今天他这声息之中,云皇意外收到了他深深压抑着的感情。因着他一时的脆弱,竟将心怀敞开向她求救,求她即便是暂时敷衍,也先将他带出这迷障再做打算。他明知云皇制衡的手段,也熟悉云皇对郎官们邀宠一向并不热衷,但他今日已经痛了一次,何妨再痛第二次?云皇自思,她可以放任宜瑶成长,也可以旁观他们父女疏离,但是公孙呈是宜瑶生父的同时,也是她的夫婿。对男子来说,比女儿的孝顺更重要的,应该是妻主的疼爱才对。云皇揽着公孙呈的后背,缓缓地柔声劝道:“皇后年方而立,却已负重前行多年,偶尔还是交给朕分担一些才好。”

虽则不算是情话,但对从未好好享受过甜蜜安闲的云皇来说,已经是少见的贴心之言。这种程度的话语,已经超过公孙呈的预期,听在耳内,心中翻涌着不可言说的冲动,在云皇怀里抬起头来。云皇心中如石子入湖,荡开涟漪。这年轻的皇后,俊秀面孔若玉人儿一般,神色带着些迷茫,眼中倒映着银河的光彩,专注而依恋地望着她。在这成亲许多年后的七夕夜晚,云皇第一次切实体味到了妻夫至亲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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