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要过去,东晋京城中却传来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太子萧逸之率兵增援西燕,但还未有一战,西燕皇帝就主动与北狄议和,送了北狄无数粮食布匹,令北狄大军退回边境。而太子殿下的头一回出征,就这么无功无过地返回京城,令包括平民百姓在内的所有东晋人都有些莫名。
此刻,饱受争议的萧逸之正在江夏王府中喝茶,他一向端正平和,面上完全看不出有一丝气馁之色,只是始终挂着那副温厚的笑容。
“殿下,此次西燕议和,实在蹊跷,不知殿下是何意思。”林邦彦陪坐在侧,却是与萧逸之的平静完全不同。萧逸之刚刚领旨出征时,他就心中有所忐忑,明知此次出征是中了他人之计,却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只得听天由命。但在关键时刻,一直死扛着的西燕人却忽然议和,让他不得不怀疑,萧逸之其实与西燕皇室有所联系……八壹中文網
萧逸之深谙林邦彦所想,但这事自己也是稀里糊涂摸不清头脑,只得低头饮茶:“本宫也觉得诡异,仿佛是有人刻意等着本宫在边境驻扎,然后便立刻趋势那西燕皇帝议和一般。江夏王,此事,你可问过弦歌的意思?”
这二人向来不觉得拿国家大事去问一个小姑娘有多么不妥,而林弦歌也的确就萧逸之出征一事设计了几个计策供他使用,只是一个都没使出来,便悻悻而归了。
想起林弦歌,林邦彦也是叹了口气。他这几个儿女中,唯独靳氏留下的孩子尚可一用,也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靳氏的确擅长教导儿女。如今林思源失踪,林骏德身子弱,加之天资平庸,老王妃疼爱孙子,他却对这样一个无用的孩子没甚感情,人到中年,子嗣却单薄,实在是令人有些忧心。
而林弦歌……林邦彦发觉,自己在与女儿对视时,总是感觉到有莫名的敌意在两人间流窜。尽管林弦歌面上一如往常,端庄,懂事,但自从上次落水后,府中大大小小的乱子,似乎总与她有关,却又怪不到她的头上。再有靳氏身亡一事,很可能被林弦歌暗中得知……林邦彦不由得对她起了疑。
“未曾。”林邦彦掩饰住眼中的情绪,“不过弦歌现下就在府中,殿下大可亲自与她相商……毕竟,弦歌也快及笄了,有些事还是要尽早办了的好。”
林邦彦想的是,女子再有异心,出嫁后总是要向着夫家,靠着娘家过活的。他栽培林弦歌多年,若是在这个关头失了这颗棋子,实在不甘。不如将她尽早送入太子府中,林弦歌这般聪明的女子,即便她知道当年的辛秘,也会为了自己的命运隐忍下来。
萧逸之自然能够听懂他的暗示,却有些不置可否。林弦歌今年不过十三,便是要定下太子妃位,仍然有些早,父皇也容易起疑。尽管如此,他还是得笼络好这个女子,毕竟,日后是有大用处的,让她生了别的心思,有些可惜。
于是,萧逸之施施然起身,在下人的领路下,走向林弦歌的院子。
“萧逸之往这边来了。”还没等萧逸之走到,寒光就先他一步回到院子中禀报,话中说的却是萧逸之的全名而非太子尊称,这令林弦歌有些在意,探索般地凝视着他。
天气转凉,林弦歌这几日也开始进补养身,她手捧着一碗甜汤坐在窗边翻阅书册,片刻后才抬首道:“他要来,就来吧。你让夏荷去林管彤那里,想法子把太子在我这儿的消息透露给她。然后,掐好时机,再把父王一并请过来。”后一句,却是对冬渔说的。现在对王氏动手,还不是好时机,但要给她添添堵,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闹出乱子来,还是挺容易的。
夏荷刚刚得令出院子,就听得下人通报,太子来了。林弦歌定了定心神,起身迎接。
长到十三岁,林弦歌见萧逸之的次数不胜枚举,比其他皇子要多上几倍。只因林邦彦暗中投靠萧逸之,后来又打算将她嫁给萧逸之,自然要给二人多些相处的机会,好让林弦歌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所用。
前世,林弦歌是心悦萧逸之的。这般青年才俊,身居高位却令人如沐春风,比起妖媚邪气的三皇子萧逸邗,萧逸之才是少女心中的佳偶良配。而萧逸之文武上皆小有所成,又曾在外游历,见识广博,说起那奇闻异事来口若悬河,时不时地再赠些罕见的小玩意,令林弦歌仰慕不已。
曾经,她笃定自己要嫁的,就该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名留青史的一代贤君。
“弦歌,怎么见了本宫来,也不说话了?”萧逸之见她立在原地发怔,轻声笑了笑,率先开口道,语气端是温柔小意。
林弦歌早已不吃这一套,但却仍然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来:“见过殿下。殿下有日子没来王府了,今日前来,是有事与我父王相商吧?”
说着,她引萧逸之在堂屋正位坐下,吩咐丫头们上了茶。闺阁女子,当是不见外男的,但萧逸之来王府本就是暗中行事,又是得了林邦彦的授意,谁也不敢对此有异议。
萧逸之道:“可不光是找你父王,这不是也来探望你了?自上回百花盛宴,就没与你见过面了。”这情话一般的轻叹,若是别的男子说了,难免有些轻浮,但偏生从萧逸之口中说出,竟是让人春风拂面,关怀备至。
闲话叙了几句,萧逸之便将话题引至此次出征西燕边境上。他先是若无其事地描述了一番西燕景致和一路上的奇闻异事,接着才说到西燕王议和一事。
“西燕王若是愿意议和,根本不必再修书与父皇请求出兵,但为何本宫的大军一到,他便立刻降了北狄?”萧逸之微微侧过头,面上是疑惑的神色。前世,他令林弦歌极为心动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似乎不像寻常男子那般轻视女子,比如此刻,他丝毫不觉得向一个女儿家求助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事,反而态度十分谦逊温和,令林弦歌感受到了尊重。
尊重,是的。林弦歌似乎是个极为冷淡平和的女子,但她的本性却是极度骄傲,心气比男儿还高。往日在京城中装作无才千金的模样,让她倍感屈辱,兼有王氏和林管彤的打压,却又不能回击。这般的重视和尊重,只有萧逸之才能给她。
然而,这又如何?这只是萧逸之的面具罢了。
林弦歌心中冷笑,低头沉思了片刻。抛开自己的立场不说,此事的确透着古怪。她设计让萧逸邗算计萧逸之,本就是为了挑起东晋皇帝心中对沈家和萧逸之的怀疑,但如今这境况,竟是无功而返。她不信天意如此,此事定是人为……那么,是谁想要解救萧逸之的困境呢……
还未等她开口,就听得门口一阵喧哗,似乎是萧逸之带来的侍卫与谁起了冲突,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嗓音。
萧逸之皱眉道:“门外是何人?带进来。”
他一开口,两个训练有素的侍卫便架着个女人走进来。众人一时都怔住了,这个女子不是林管彤又是谁?
只见她上身着蓝色翠烟衫,腰间系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姿娇柔如同一棵弱不禁风的兰草,这般打扮虽然有些小家子气,但她头上的紫玉镂空金簪却是添了些华贵之色,将她明艳的面容点缀得更加夺目。见到萧逸之端坐在主位,林管彤的作态更加娇柔了几分,双眸似乎含了一汪春水,顾盼生姿的模样令人很难想象,方才在外头嚷嚷的女人居然是这样一个出尘绝艳的美人。
如林弦歌所料,林管彤心悦太子多年,若是听说萧逸之来王府,竟然在林弦歌的院子中停留,多半是要盛装打扮一番上门争奇斗艳了。
她叹了口气,虽然林管彤大她两岁,但终究是不顶用,作出的事来也让人扼腕。林管彤的美貌自然超过林弦歌十分,只是萧逸之看中的,从来不是那副好皮囊而已。
“殿下……”她轻移莲步,低头向着萧逸之福了一福。除了脑子,林管彤似乎是个完美的女子了,从小受王氏教导,礼仪仪态学得比宫中的公主还好些,于琴棋书画上也学了个差不多,这般美人,寻常男人只怕看上一眼,就会心神荡漾了。
但萧逸之并非寻常男人,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道:“明惠郡主怎的有空来弦歌这院子中?”他虽未像侍卫一般严词拦下她,但一个明惠郡主,一个弦歌,亲疏可见一斑。
林管彤却似乎并未发觉一般,形状娇美的嘴唇弯起,露出一个风姿卓越的笑容来:“听闻太子殿下来访,管彤身为王府女儿,自然要招待一番。”
这话说得却是不得体了。王府女儿招待太子?怎么招待?像个下人一样端茶送水,还是直接以身相许?林弦歌心中嗤笑,脸上却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林管彤不存在一般。
“哦?”萧逸之却是微微挺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问道,“听谁说的?”他来访江夏王府,素来是暗中隐秘进行的,只因江夏王身份特殊,又手握重兵,太子与其相交过密,难免惹得众人议论乃至皇上疑心。而王府中也被林邦彦管得密不透风,每每萧逸之来访,都无人敢透出风声。
林管彤自然是想不通这中间的种种关节,一时噎住,呆立在原地。林弦歌看着只觉好笑,抬起眼来,却看到冬渔自门外悄悄地进来,冲她比划了两下。
“大姐姐,太子殿下是来与我小叙的,但大姐姐却不请自来,只怕与咱们王府的规矩不合吧。”林弦歌得了冬渔的暗示,坐直了身子,扫了林管彤一眼,她口气比往日尖锐了几分,边说边亲手替萧逸之斟了一杯茶道,“这若是说出去,人家还当咱们王府中的女儿家都是这般不守闺训,迫不及待呢。”
她的话激怒了林管彤,林管彤顾不得维持自己的仪态,提着裙子上前道:“谁不守闺训?林弦歌,在闺房中私见外男,你该当何罪?我……我这就去禀告父亲!若是父亲管不了你,我就去告诉母亲和外祖父,然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个谄媚太子的小贱人!”
到底是京城第一美人,发起怒来的样子也能叫人眼睛看直。但是无人欣赏,只听得门外一声勃然大怒的呵斥:“住口!”
林邦彦踏步进门,对着林管彤劈头就是一个耳光。众下人看得惊心,平日里林邦彦也算是宠爱这个嫡女,怎么今日不过是两位郡主起了点冲突,就下这等狠手?
萧逸之自然是坐着看戏,林弦歌也低头冷笑。旁人心中疑惑,她却是一清二楚。林邦彦权势滔天,但毕竟是人臣,最忌受皇帝猜疑。林管彤方才所言刚好戳中他的死穴,若是让王家甚至京城中人都知道萧逸之暗中来王府……萧逸之来王府也不是一回两回,多年来,林管彤是否也曾经有那么几次,将消息透露给了王家?
猜疑之事容不得人三思后行,林邦彦心中十分恼怒,这个女儿生得美貌,却是个没脑子的蠢货!若是真叫她泄露了出去……此时陛下对自己的信任,是欲擒故纵吗?
“孽女!”林邦彦冷冷地看着林管彤白嫩的脸颊上显眼的掌印,“平日你便多次为难你妹妹,今日还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仪,传我的意思,将明惠郡主速速送到家庙中供奉一年,让她在佛前好好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