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芮等人离开后,池沐的副将对着池沐道:“将军,此人或许是假意投诚,不若派人看着他,以防…”
“不必。整个昆仑郡已在我军手中,城中的燕军也投了降。齐州较其他州不同,因地势位置而远离司棣,不被慕容氏所重视,与其称之为大燕一州,倒不如说皆以花芮马首是瞻。早先我已派人查明过,大燕废太子慕容琏到抵齐州后,齐州上下皆仍以花芮为尊。而花芮虽为郡王,但多年来时常被防范,想必他和齐州军心中都不会痛快到哪里去,因而自然对大燕并无太多忠心。花芮又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且当年其父又与祖…与先丞相交情不浅,故而他真心投汉的可能远大于假意。花芮已降,齐州军岂有不降之理?如此,方不费兵力便可收复齐州。”
池沐一边快速翻看着桌案上的齐州地志,将齐州各城之况飞速地记于心中,一边对着副将解释道。
片刻后,他阖上地志,饮了口茶,又接着道:“如若杀了花芮,齐州军必反,这是愚蠢之举。而如若派人监视他,一旦被他发现,便会认定我等不信他。此人被大燕监视多年,心中必然最恨此举,若是就此反悔或带着齐州军与我等对立,实在是得不偿失。”
见那副将点了点头,一脸豁然开朗的神情,便又加上一句:“传令下去,这州牧府仍归花芮,一切待遇一如往前,他依旧有号令齐州军之权,任何人无本将之令,不得擅自接近监视、或对其家眷不敬。若有人抗令,本将必斩之。”
“是。”
那副将传了令下去,又折返回来。
池沐看出他面上仍存疑色,便道:“你且坐下吧。有何疑问便道来。”
那副将急忙坐下,对着池沐拱手问道:“将军,末将欲请教将军,既然戈楚大军已经到来,为何不紧闭城门,反倒要大加开启?”
池沐下了座来,踱步至堂门前。
他望着堂外院中的皑皑白雪,淡淡地解释道:“此次戈楚主将是齐远。离无曾写信给我,称齐远曾在大燕为质十年,从懵懂少年至弱冠之年,他从未接触过任何战争军事,连武艺都只会些拳脚。这样一个人,见到城门紧闭,他反倒会不敢轻举妄动。而见到城门大开,倒是会派兵攻入。”
那副将却越听越糊涂,犹豫了一下,只好又问道:“可如此不就将戈楚军放了进来?”
“呵。”
池沐笑了一声,声音愈发冷得可以:“就在几日前,玉汉在戈楚的谍士派人渡江前来告知,称齐远暴虐扭曲,近来杀人如麻。而此次齐远的副将正是当年我军收复梁州时逃跑的燕将赵堔。在我方谍士的促动下,赵堔带了几个心腹将领随军。”
他说至此处,回头看了一眼副将,又加上一句:“赵堔在燕为将多年,定然不会如齐远一般,对战争如此生疏。”
“原是如此!”
那副将几乎从椅子中弹了起来,看向池沐的目光满是崇敬与钦佩,有些激动地道:“这样一来,槐云郡城门大开,赵堔便会怀疑有诈,反倒不敢随意攻城。但齐远又不会准许他不攻城,赵堔怕齐远杀了自己或惩罚自己,便会陷入两难之地,这样一来,戈楚军便会停止进攻的步伐。”
“不只如此。赵堔畏惧齐远,更怕死,以他为保命而不择手段的性子,当年既然能叛大燕,如今定然会叛戈楚。这种人如墙头草,只看重自己的生命,断然不会忠心耿耿。因而,为了保命,他会联合那几个将领反抗齐远、甚至杀了他。如此一来,他无法归大燕,又不能回戈楚,最大的可能便是自成一军。而戈楚军毕竟不可能全数听从他,因而击败这样一盘散沙之军,便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池沐返回桌案前,又饮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地推断道。
…
赵堔坐在帐中。
他的面前是一大盆熊熊燃烧的炭火,火上烘烤着一些马肉,肉旁则是几壶被烹得热气腾腾的酒。
透过雾蒙蒙的热气、及交织混杂的肉香与酒香,赵堔微笑着看着面前几个重金买通的心腹将领。
这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赵堔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只见赵堔站起身来,为他们依次倒了酒、又切了肉,方才再度坐下,语气轻缓又不乏凝重地开口道:“几位将军。明日我等便要依齐将军之令,攻伐槐云郡了。时间紧迫,我赵堔明人不说暗话,几位可看出这其中不妥之处?”
他特意加重了“不妥”二字,眼神扫过面前几个同样心事重重的将领。
其中一个留着短须的将领道:“这…不瞒赵将军,今日探子回报城门大开,末将觉着有些奇怪。不过这奇怪之处却非是白日里开城门,而是我军渡江动静很大,敌军不可能探不得我军存在,更不可能不知我军即将攻城。在此种境况下,这城门大开反倒说明其中有诈。但卫尉却下令攻城,实在如将军所言,确为不妥。”
其余将领虽未开口再言,但几乎无一不点头应和。
赵堔心中满意,但面上却摆出一副悲戚之色,道:“诸位不若与本将共饮了这杯热酒。权当是明日一同上路前的诀别了。”
这几个将军闻他此言,惊得几乎皆数站了起来。
那短须将领焦急地问道:“将军何出此言?”
赵堔故作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几人坐下,接着以一种悲伤的语调道:“今日诸位也都见到了,卫尉当众砍杀一无辜的兵士,只是为了杀鸡儆猴,摆给我赵堔看。卫尉还亲口说,若是我不攻城,便要杀了我。可正如各位所言,敌军埋伏好等待我等进城的几率极大,进城便是天罗地网,必死无疑。换言之,纵使我等侥幸逃脱,卫尉依旧要杀了我。但若是不进城,便会死得更快。我赵堔曾为降将,在戈楚有幸结识诸位,真乃三生有幸。”
言至此处,他突然话锋一转,接着道:“此番若是自己一人舍了这颗头、这条命,便也罢了。只恨要连累诸位了。”
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以袖遮面,窥视了几人的神情。
紧接着,又作似无意地解释道:“诸位随我进城是死,不随我进城也是死。我等在朝中攀附卫将军齐有,与卫尉齐远在朝中互不对付,难不成诸位看不出卫尉野心勃勃、杀人如麻?听闻他在训练宫廷卫兵时,只稍不顺心便要砍兵士的头。如今这一战,依我看来,惩治是假、甚至攻城也未必为真,借机铲除我等异己,才是此人目的。因而无论我等怎样选择,最终不是死在敌军手中,便是死在齐远手中。”
赵堔最后直呼齐远之名,并清楚地看见了几个将领面上无可掩饰的巨大恐惧。
他自然是故意将这几个将领与自己死死地捆绑于一处,使得他们相信齐远亦要将他们杀死,免得事不关己。
再加上齐远传遍戈楚朝野的性子和举动,且身处如此危机,在赵堔看来,这几人必会与自己一同反叛,若非如此,则绝无后路可退,更无活路可走。
除此之外,即便他们中有人会懊悔与自己走得近,但此时也只能随着自己走下去。
“…赵将军。”
相较于有些颤抖的他人,那短须将领的声音倒是算得上平静。
他对着赵堔道:“将军可有法子保住我等之命?我等绝无责怪将军之意。身为戈楚普通将领,一月之饷银便只有那么一些,哪里够养活一大家子?但将军出手阔绰、待我等真诚,又因与卫将军同来戈楚,平日里亦借助卫将军之力升了我等官职,我等感激不尽。岂能在此时怪罪将军一分一毫?”
他边说,边以余光看向其他几人。
这几人皆是不住点头,即便心中后悔,但此前金银首饰一样未有拒绝,官职更是坦然接受,此时也只有硬着头皮,听听赵堔的法子了。
赵堔见此场景,便以袍袖擦了擦眼睛,换上了凝重的神情,拱手低声道:“生死关头,若是各位信得过本将,便只有趁此时先行下手,杀了齐远,共掌这四万戈楚军,称霸一方。届时再招兵买马,本将与诸位共谋大计。”
几个将领闻言,先是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再是沉下面来,一个个思索着赵堔之言。
半晌,一个黑面将领踌躇地问道:“赵将军,这是否太过冒险了?齐远毕竟是当今丞相亲弟,又对陛下登位立有大功,且是陛下倚重之人。”
那短须将领受赵堔恩惠最多,又是几人中胆量最大的,闻此言,便对着那黑面将领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者,我等面临的乃是生死,不杀了他,他迟早要杀了我们。他若是砍了我们的头,难道陛下与丞相会治他的罪?他的命是命,我等的命也是命啊。为了保命,哪里还顾得上他是何人之弟?”
赵堔此时反倒不再多言,只看着这几人。
那黑面将领还在犹豫,片刻后,开口道:“道理是如此。但这一步迈了出去,我等在戈楚的家眷必遭牵连,再者,杀得成杀不成还不能断言,若是杀不成…”
他话音还未落,那短须将领已然拔出手中之剑,直直地从后刺穿了黑面将领的胸膛。
黑面将领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如注的血,不发一声便倒下了。
这短须将领冲着目瞪口呆的其余人道:“有这等人在此,说不准很快便会背叛我们,以今夜之事换他自己的一条命。诸位,我等可假借商议军务而进入齐远营帐,借机杀了齐远,只要控制并杀了他的兵士,过后称他是战死便可。届时我等未必便要自立门户,就是返回戈楚,因着死无对证,故而无人可察。”
说至此处,又看了看赵堔,接着道:“我等亦可暗中接出家眷,实在接不出,便也罢了。女人哪里都有,有了女人便有子嗣,若是担心朝廷怪罪,带着几万兵也足够我等在这乱世中立足了。”
其余人眼见如此,又听此言,即便先前尚有犹豫的,如今也只能将心一横、豁了出去。
赵堔这才开口道:“齐远的大帐必有数人守卫,若是硬闯,显然行不通。而如若我等假借商议明日战事之名,先不说齐远能否见我等,即便是见了,也只会放我几人进帐。届时即便杀了他,也是无法脱身而出,更妄提举兵造反。因而…”
他喝了一口热酒,又开口道:“依本将之见,既然此次四万军中,依附于你等的兵便有近两万,不若令这些兵士带着热酒与肉糜前去向齐远的兵士示好,这些兵士之间总归不会有什么隔阂与仇恨。只是这些热酒中要事先下蒙汉药。待这些兵士入睡后,我等便带兵冲进齐远之帐,他便只有乖乖等死。”
或许是热酒冲散了赵堔骨子里隐藏了几年的软弱与隐忍,又或许是此次他下定决心要留住这条命、成一番大业,故而满面通红又充斥着阴狠之态。
几个将领对视一番,皆从彼此眼中看出应允之意,便抱拳称是,离帐去了。
赵堔看着这几人的背影,提起酒壶,大口大口地灌着热酒。
他看了看手中的壶,站起身来,猛地将这物件狠狠地摔在案上。
酒汁立时四溅,溅得整个案上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