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长江上。
齐远身披盔甲，头戴帽盔，威风凛凛地站在众船之首的船板上。
他此前从未带过兵，一想到即将攻破大燕的领地，他心中实在是痛快不已。
在得知齐州军被横水淹过后，更是觉着胜券在握。
加上派出去的探子并未告知玉汉军有攻齐州的动向，更使得他觉着此次自己着实是将立大功，不久的将来便有机会取代齐近乃至吴渠。
然而众船只靠近齐州时，却并未觉得州内喧闹、有百姓日常生活之气，反而十分安静，称之为万籁俱寂也不为过。
齐远心中起疑，不敢擅自下船，派人乔装，前去城中打探。
在他看来，若是城门紧闭，便是齐州军有了防备，或是玉汉军攻了进来。
若是城门依旧大开，且城中无异样，便可立即发动进攻。
探子回报，称城门依旧开启，城中却无百姓出街，只有身着大燕盔甲的军士来回走动。
见齐远面上有些异色，便忙着提醒道：“卫尉莫不是忘了。这大燕的规矩与戈楚不同，为限制看管百姓，树立了一座座里坊，因而只有权贵和军士有资格出街，百姓是万万不能的。”
他话刚说完，齐远便冷笑了一声，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戾，只听得他低低地道：“本将曾在大燕多年，岂会不知这些？你在兵士们面前如此，是在羞辱本将无知？”
说罢不待那探子跪下求饶，便抽出佩剑来，一剑砍下了探子的头颅。
戈楚军士们心惊胆颤，哪里还敢再发一言。
齐远缓缓地俯下身去，勾着嘴角，拎起这探子的头颅，向身侧已抖个不停的副将走去，将那头颅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语气轻缓地道：“赵堔将军，你来我戈楚有时日了吧。较之本将，你必然对大燕了如指掌得多。这次能否拿下齐州，可要看你了。”
赵堔不住地哆嗦着。
尽管他尽力避免使心中巨大的恐惧流露出来，但面对着这颗血头和齐远扭曲的面庞，面上还是出现了惧色。
他的嘴唇发着颤，酝酿了许久，方才勉强道出一句完整之言：“末将…当年乃是在司棣为将，对于这东部临海之州，着实……着实不甚清楚。”
他话音还未落下，齐远便哈哈大笑起来，将那颗血头掷在船板上，端详了一下自己右手不住流淌的血液，再用这只手拍了拍赵堔的脸，一字一句地道：“赵将军，实在过于谦逊了。此次本将出征，陛下授予本将先斩后奏之权，赵将军再如此谦逊下去，那本将只有将赵将军的头递到陛下和丞相面前了。”
“别…别，末将，末将愿打头阵。”
赵堔脊背上的冷汗瞬时便冒了出来，只觉面前的年轻将领神思已异于常人，万分残忍与狰狞。
齐远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了停在赵堔面颊上的手，一个清晰无比的血印便现了出来。
齐远嫌恶地用兵士递过来的方巾擦了擦沾满血迹的手，一脚将那头颅踢到江中去。
而赵堔在他身侧，除了冷汗遍身外，心中亦觉这城门大开是十足的奇怪。
四万戈楚军如此浩浩荡荡地渡江，齐州守将绝无可能不知此事，即便是玉汉军攻破横州后攻进了齐州，也不可能察觉不到戈楚军。
但在如此情形之下，城门却依旧大开，十之八九是对方请君入瓮之计。
他曾身在大燕多年，亦参加过数场战役，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想至此处，他又瞥眼看了看齐远，心中简直如沸腾之水般焦灼，左右为难不说，最令他恐惧的是，无论向左还是向右，自己所能看见的，皆是死路。
如若劝谏齐远不立即进攻，自己必会死在齐远手中。
而如若进攻齐州，无疑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依然免不了一死。
届时齐远全身而退，自己则清醒地死去。
对于赵堔而言，当年投奔戈楚，乃是为了保命而迫不得已，虽混上了个官职，但如若就这样步步走向死亡，他固然是不可能坦然面对的。
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临行前，齐有与自己道别时所言。
彼时齐有阴鸷的眼神颇具意味深长之意，沉静的话语中暗含着齐远此人得了先斩后奏之权、说不准便要滥杀无辜。
赵堔双手紧握，心中猛然浮出了一个念头，眉间升起一股狠意。
此时天色已晚，戈楚军登岸后，便在原地扎营歇息。
齐远不懂军事，不知如何夜袭，加上兵士多疲惫，便早早地进帐入睡了，只待翌日一早，便发动进攻。
赵堔在营帐中走来走去。
他所等待的，是他在戈楚军中所拉拢的几个将领。
当初为了站稳脚跟，他利用职权搜刮民脂民膏，再用这些百姓的血汗钱，在戈楚军中成功打点了将官。
一来二去，双方便相熟了起来。
赵堔从不吝啬，金银、珠宝及美妾如流水般送入几个将官的府中，时日一长，这几人便成了赵堔的心腹。
此次赵堔听了齐有之言，加上他本就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及引荐之恩的齐有信任有加，便上奏，求戈楚皇帝吴渠准许自己买通的几个将领参战。
如今看来，倒是的确派上了用场。
齐州州境较为狭小，大抵不足横州四分之三，只有四个郡。
从南至北，分别为槐云郡、昆仑郡、清水郡与泽郡。
其中除州府所在的昆仑郡不临海外，其余三郡均临海。
而昆仑郡却恰恰又紧邻横州州府所在的隽兴郡。
此刻的昆仑郡中。
“将军，传来消息，戈楚军已临近槐云郡，现正安营扎寨。将士们自按照将令、穿戴被淹死的齐州军盔甲后，便顺利进入州府淄海城。守城的燕军不疑有他，末将们只道是孟安中途病倒，已派人送回长安了，令我等先行返回。这孟安带走的皆是有些本事的将领，这些留在城中的小鱼小虾多数未见过其真容，因而倒是很容易便相信了我等。我派人携州牧的令牌，下令将槐云郡城门大大打开，这些愚蠢的齐州兵也照办了。”
池沐的副将进了州府，禀报道。
此时的池沐端坐在齐州州牧府的正堂中，他的身侧便是被五花大绑的齐州州牧花芮。
这人的名字听起来极似女子，只因他出生时前面有八个姐姐，其父一度绝望，以为第九个孩子仍是女儿，看也不看，便草草起了个名字作罢。
此人不只名字与众不同，且身世与经历也是难得一见。
其父名花酩，乃是当年北境大雍响当当的皇室子弟，曾被封为淄海郡王。
后大雍被玉汉攻破，武烈帝与先丞相孔良并未赶尽杀绝，只是剥夺其郡王封号，降为公爵，因而花酩便是玉汉皇朝的淄海公。
花酩感慨武烈帝与先丞相之恩，终生兢兢业业为玉汉效力，齐州在他治理下一片繁荣，又因靠海而得以开辟漕运，百姓一度十分富庶。
花芮在少年时期，便随着其父处理公务，对齐州各郡城了熟于心。
花酩去世后，花芮世袭淄海公。
大燕篡夺北方政权后，花芮一度想以死明志，追随父亲而去。
但慕容肇亲自前往齐州，对他礼贤下士、恭敬有加，称玉汉已再不负往日之光，何不与他一同开辟天下，创一番青史留名的伟业。
花芮想来想去，终是觉着有些道理，便就势带着齐州投了慕容肇。
慕容肇重新晋封他为淄海郡王，因此花芮不仅是大燕唯一的异姓郡王，也是几州中唯一身兼具王衔的州牧。
此刻的他虽是被擒，整个州府亦被玉汉军占领，但较之于瑟瑟发抖的家眷，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他在心中不断地后悔，后悔听闻齐州军回州府便令人打开了城门，使得身着齐州军盔甲的玉汉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整个州府。
或许是因着彼时他奉劝甚至反对孟安将齐州军带走参与大燕皇位之争，因此在得知孟安病倒、齐州军返回时方长舒了一口气，想也不想，便将人放了进来。
此时面对着面前这位英俊冷酷的少年将军，花芮心中半笑自己定然是史上最糊涂的州牧，使得敌军不费一兵一卒，便进了齐州的心脏，又感叹或许真是天不亡玉汉，当年背弃玉汉和父亲的报应，今日便来了。
除此外，他也觉得眼前的少年将军给予他一种十分熟稔之感，此人的眉眼、气质皆是与一位自己此生最崇拜之人、那位玉汉先丞相极为相似。
思至此处，他想起方才这位少年将军问了他许多当年的事，而自己眼见求生无望，索性便全部道了出来。
少年听了他之言，反倒未立即下令将他杀死，直到他的副将进堂，少年皆未发一语。
花芮尚在思索，却猛然听这少年将军冷漠的声音响起：“花州牧，看在令尊的面上，本将只问你这一次。你是否愿降我玉汉、与本将配合，攻灭戈楚军？”
花芮看了少年一眼，那双俊美冰冷的眸子即便令人沉醉其中，且明明清澈见底，但花芮却丝毫无法从中看出一丝少年的内心所想。然而无论如何，这不仅是一次保住自己及全家性命的机会，亦是能够见证天下大变的机会。
自己为齐州州牧多年，虽是精心治理，但慕容肇自拉拢自己后，并未给予自己所允之诺，且时常派人监视齐州。
慕容涅继位后，更是对齐州千防万防，这些都使得花芮失望透顶，越发觉着对不住父亲临死前的教诲与嘱托。
他如今已近花甲之年，本想着就这样待到一命呜呼便算了，未料到还有这一日的到来。
如今大燕多日无帝，朝野大乱，州土尽失，即便是不念旧情，只审时度势，花芮亦知决计不该再犹豫，于是便当堂答应降汉。
池沐见他如此痛快，倒也遵守承诺，当即命人放了他及家眷，仍以州牧之礼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