黥州已落玉汉之手，司棣之兵又因慕容涅亲征大败，而几乎尽数葬身黥州。
为防司棣空虚，唯恐近在咫尺的玉汉军趁虚而入，燕廷便只有召回与戈楚对战的黥州军队。
此时，黥州军队远征至长江沿岸已有数月之久，但依旧毫无进展。
由于慕容涅不信任顾陵，自顾陵回京参加独女顾清与易王婚事后，便借口洛阳局势不稳，迟迟不再派他重返长江战场。
顾陵看得清楚透彻，当下也不再多言恳求。
他亦未有失望悲凉之色，只叹息了一声，洋洋洒洒又不失滑稽地写下一封奏书呈给慕容涅，称自己年过半百、旧伤时而复发，承蒙皇帝重用，却也实在有心无力。
之后便与易王及顾清道别，婉拒易王留他在长安颐养天年之意，洒脱地返回洛阳。
顾陵一走，大燕与戈楚之战立刻又成了僵持不下的烂摊子。
顾陵的副将返回洛阳后，慕容涅又先后更换三名将领，却全部无疾而终，始终被戈楚主将齐近压制得无法攻城掠地。
慕容涅气急败坏之余，便动了重新启用顾陵的念头。
但由于对楚则愈来愈深的偏见和猜疑，加上横王慕容渮等人的坚决反对，便最终作罢。
如今司棣空虚，国库不足，实难再撑下去，他便只得打消征服戈楚的念头，令韩聘主持大军返京之事。
…
燕军退去当日，戈楚芝郡欢声一片。
越王吴渠令人开坛畅饮，与齐近等将领围坐，率先开了口：“我等自奉命抵御燕军以来，出征在外已有近一年之久。本王与柏晤联手御敌，与众将士同甘共苦，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狼虎之师攻城不下而退去，我等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他边说，边笑着看向身侧的齐近。
粗犷中尽显道不尽的喜悦和自豪，然而却只字不提功劳最大的离有。
齐近在一片欢腾中却一直显得有些落寞安静。
见吴渠这般开怀，便也只是应着笑了几下，忧心忡忡地道：“殿下，虽然燕军没有得逞，但实是因着顾陵被召回，若是顾陵仍为我等对手，怕是绝没有如此顺利。既然战争告一段落，我军理应尽快回京，不再惊扰百姓，还其一片平和。”
“柏晤，这么多年你真是半点不变。时常这般忧郁、悲观，还总喜泼我冷水。但是我却依然觉得，只要有你辅佐我，哪怕你一声不吭地在我身侧，我心便安…”
吴渠有些醉了，他将手搭在齐近的肩上，醉眼迷离地语无伦次。
“殿下，将军，大事不好了啊！”
一个兵士急匆匆地闯进来，打断了吴渠酝酿的下半句话。
吴渠不悦地瞪了过去。
齐近却神色一凛，腾地站起身来，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京中出事了！”
这兵士气喘吁吁，慌忙吐出五个字，好容易才喘匀这一口气，忙接着道：“陛下得了捷报，便御驾出宫，在塘园中与民同乐、共享喜悦，岂料竟被刺客钻了空子，陛下当场被投掷的匕首刺中心脉，至今仍然昏迷不醒，恐怕…”
“恐怕什么？”
越王吴渠的酒霎时醒了大半，他扶着桌案站了起来，急切地打断来人之言，险些双腿一软，再度坐了下去。
“恐怕时日无多了。”那兵士跪在地上，声音中已带了些许哭腔。
吴渠瘫坐在椅子上，面色立时变得发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他忘却了燕军退去的喜悦与方才的欢闹，恐慌与惊惧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脑中所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父亲吴昌若死，即位的不是太子便是江王，此二人断不会容他。
随之而生的第二个念头，便是自己手握几万大军在外，未必不可以搏上一搏。
至于对父亲处境的担忧与悲伤，则是微乎其微，且是在这两个念头之后才产生的。
吴渠深知，吴昌向来不喜他，故而本打算以此次战功赢得吴昌的青睐与争储机会，谁料世事无常，变故来得竟如此之快。
满堂的将领皆慌了神，齐近亦是面色大变。
无人注意到角落中的离有勾起了一抹阴鸷的冷笑。
“事不宜迟，殿下应立即率兵赶回京城，侍疾于陛下。”
齐近看着神色莫测的吴渠，已然猜中了他的心思，便先行出言劝谏。
“殿下，齐将军所言，末将以为断不可行。”
齐近话音未落，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便立即反驳。
此人蓄着络腮胡，肤色黝黑，乃是吴渠贴身亲卫。
这亲卫倒也不避人，径直道：“陛下被刺客重伤，如今京中必是陆氏父子掌握大权。若是陛下不幸驾崩，陆氏父子便要扶保太子上位，殿下素来与太子水火不容，齐将军又与陆氏父子有着未明未解之杀父之仇，想也知道回京是个什么下场。我是个粗人，向来有话直说，届时兵权铁定没了不说，不被杀头被软禁已算得上是祖上积德了，总之是别想落个好。”
他说至此处，停顿了一下，便听得一屋子将领纷纷附和之声。
由此嗓音便更加洪亮，接着道：“相反，只要我军在外，便是君命有所不受。任他太子也好、陆氏父子也罢，都别想动殿下一根毫毛。手中握着几万大军，就是硬拼，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满屋子的附和之声更甚。
将领们大笑之余，又纷纷叫嚣起来。
“不可！殿下，且不说陛下龙体是否能挺过这一关，殿下身为人子、人臣，理应恪守人道臣道。殿下可知，若是做出拥兵自重之事，便再也无法回头、会遭天下人口诛笔伐不说，我戈楚刚刚与燕军经历近一年的拉锯之战，黎民百姓实在是无力再去置身另一场战争了。殿下若做出此事，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子，都会以此为由讨伐殿下。如若内部生乱，燕军便会闻风而动，届时若杀个回马枪，好容易争取来的安宁便会重陷一片混乱，戈楚自此再无宁日了！”
齐近向来不喜高声说话谈论，此时声调却极重且甚高。
他一口气道尽拥兵的弊端，说到最后，已是面上发红、口干舌燥。
“齐将军言重了吧。难道我等追随殿下多年的将领，便只有将军一人爱国不成？若是按将军所言，乖乖回京，殿下、将军及我一众将领便成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布处置了。”
吴渠的亲卫嫉恨齐近受尽吴渠的关怀恩德，便斜斜地瞥了他一眼，语气颇为不屑地反问道。
“殿下！”
齐近看着吴渠，眼眶因为急怒与忧虑而有些发湿。
吴渠看着这样的齐近，心便霎时软了下来，视线也不能立即离开。
他正待开口，却见齐近越过了他，对着始终不发一语、安静吃菜的离有，问道：“义弟，你来说说看，究竟我所言是对是错？”
“他算个…什么。”
那亲卫见齐近问询“齐有”，当下妒心与数月以来积攒之不快尽数爆发。
前三个字刚一说出口，便被吴渠瞪了回去，低声将剩余两个字挤了出来。
“齐有”是对燕之战中当之无愧的大功臣，立功无数，且件件不凡，几乎是一飞冲天，名声大噪，由此便引来一些人的白眼和不满。
“诸位将军不妨先稍安勿躁。”
离有站起身来，看向没好气的一众将领，再看向齐近，声音低沉地道：“如今京中局势确是不利于殿下，但并不完全来源于太子和陆氏。诸位恐是都忘了江王。”
“江王”二字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顷刻间使得刚平静下来的屋子再度喧闹起来。
吴渠转过身来，与齐近一同正视着“齐有”，同时摆手示意众将安静，以眼神示意他说完。
离有接着道：“太子虽是名义上的储君，但陛下心中恐怕更属意于江王。若陛下真是到了那一步，便有可能于最后关头更立，届时朝堂必会大乱。即便陛下不更立，太子亦无可能顺利登基。江王势力深厚，党羽众多，怎可能甘为人臣？势必会与太子争斗到底。因而与其急着回去，还不如观察京中形势再做决断。若殿下真有一番大志，则便可借机坐收渔利，若是无意龙椅，则应恪守孝道臣道，立即回京。”
他话里话外将局势道了个透。
同时却无一字劝吴渠拥兵在外，而只是客观地分析。
最终抛出话来，便是使吴渠自行决断。
然而就是这一番看似平淡的话，反倒更大地勾起了吴渠借机争储的野心。
“义弟！你…怎可如此想，我戈楚危急存亡之秋，殿下身为皇子，不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齐近自与“齐有”相识以来，首次产生了不同意见。
“齐将军，难道你不知殿下的大志？既然决意争储，哪里还有什么仁义礼信可讲？如今局势，只有靠刀枪军队说话，难不成守着儒家学说那一套东西，就能胜过太子和江王？”
吴渠的亲卫毫不示弱，瓮声瓮气地与齐近针锋相对。
“即便是要争，也不能起兵造反、自相残杀！燕军尚未退远，戈楚若内乱，则后患无穷，殿下便是国之罪人！何况陛下尚未驾崩，若是好转，殿下反而再无机会了。”
齐近上前一步，对着吴渠一字一句、苦口婆心地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