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楚刢本想劝说楚则顾及池沐生辰与身体,先行不提此事,却被池沐的眼神示意所止。
“无妨。我身体已几近康复,此事又本无任何可隐瞒的,大人如今问起,于情于理都不能推脱。”
池沐看了一眼露出赞许目光的楚则,接着说:“大人命我阻拦永康郡中的玉汉军,我便率军前往永康,半途中却又担心玉汉军狡诈,便命属将周宥带兵到永康郡前,自己则带少数兵士绕到永康郡后。此举本也是防患于未然,赌的仍是敌军由郡前而出,岂料玉汉军大军竟果真从郡后蜂拥而出,欲翻山抄近路而至桓鼎郡下。我军兵士虽奋勇作战,却仍寡不敌众,我浴血杀出条路来,赶往郡前,与周宥会和,率几千人孤注一掷,深入峻岭中阻截玉汉军,却也只能是拖延时间,未能阻止他们从后方突袭将军。”
他的话语淡漠,甚是平静。
明明是述说着自己刚经历过的刀光剑影、血海尸山,却有如在读着史书上所写的前人之战。
…
当然,这一番说辞,早在他派周宥这么干时,就已经想好了。
他是故意带了那么点人到后门,再在密信中告诉林然,让玉汉大军从后门蜂拥而出。
这样一来,池沐就可以真打,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那么点人,就算拼了老命,也是打不过的。
这一手仍然是毫无破绽的心理战。
池沐像一个变戏法的人一样,在真里掺假,假里混真。
真真假假,反而让任何人,包括楚则在内,都无法看清楚真正的真相。
…
楚刢虽是一介女子,但所读的书卷数不胜数,其中也涉及兵书。
此时听池沐道出黥州之战的详情,再联想到兄长大败、六万余兵士殒命、百姓不得安宁,心痛之余,盼望战争不再,天下黎民得以修生养息。
她双手紧紧握在一处,因着用力,而致使指节处已经有些无血色。
池沐注意到了楚刢的异常,心中的矛盾又冒出头来。
他发誓自己克制着不去看楚刢,最终却还是伸出手去,抚上楚刢冰凉如玉的柔荑。
感受到池沐手掌的温度,楚刢轻轻地回握。
左手与池沐的手十指紧扣,右手则抚上池沐的手背。
楚则将二人的小动作收在眼底,也不去揭穿。
他细细地思索了一下,又开口道:“明澈之言,确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只是寡不敌众而已,却不料这其中还有如此曲折。你的所作所为已是超群。思虑周全,谋策非凡。若不是你想到了这一层,阻拦了玉汉军一阵子,随后又到桓鼎郡为援,结果恐怕更是不堪设想啊。若要怪,便怪我不能多争取来些兵马给你断后…”
他似乎是想提起慕容涅的独断专行和猜疑自己。
却终只是停顿了一下,话锋突地一转,声音变得沉重了些:“此前,玉汉军攻打黥州时,我便已生一虑,如今听明澈所言,此虑便更加深刻了。”
楚则顿了顿,眼睛眯了眯,接着说道:“玉汉军必是十分熟悉黥州地形,才能肆无忌惮地翻越崇山峻岭、绕路或抄近路去巧攻各郡,而这恰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事。按照惯例,一州的郡城地形图只有州牧才有资格阅看保管,最多是给都督看看,普通校尉怕是都无权查看。玉汉军怎会如此了解黥州的地形?恐怕除了内奸,再无第二种可能了吧。”
楚则言谈间,举止神色都如常。
他并未刻意看向池沐,也没有暗示或试探的意思,看上去并未怀疑池沐。
池沐听楚则此言,心跳快了一拍,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面色表情皆无异样。
他不多言,吃了一块茶点。
池沐当然可以扯谎,不道出实情。
但周宥没死,当时在场的参战之兵也有人生还。
楚则若想了解实情,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届时如果发觉与自己所述不符,反倒会引起他的怀疑。
“内奸不除,终是我大燕的心腹大患。只是朝廷上上下下查了这么久,被治罪之人数不胜数,却始终无有实证。长此以往,必有更大之忧。如今黥州已失,不挖出此人,国将不国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楚则喝了一口茶。
他愈发觉得,大燕在被那只隐在黑暗中的手步步推向万丈悬崖。
而自己明明已猜测预料到了,却始终没有机会去反击。
更无奈不知从何开始反击。
眼前的路不知从何开始,已经只剩下一条了,便是不再恭顺为臣。
不论是为了大燕,还是自身的野望壮志,这已是唯一可行之道。
思至此处,楚则便心念招募谋臣死士的事,故而无心在此久坐,却也不忘道了愿“乐霁”生辰愉快之言,方才离去。
…
池沐望着楚则的背影,又看着楚刢向他碗中夹菜,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滋味万千。
虽然这是游戏时空,但是待得越久,他就越习惯于忘记了这件事。
在这个时空里,他虽然身怀绝世武功文策,集谋略与胆略于一身,但终究仍是个活生生的人。
亲情与爱情的到来,与他的信仰发生一次又一次的冲突,他在贪恋与清醒中,不断挣扎。
他爱楚刢,也开始敬重楚则,但尚未完成的重统天下之路却必须继续走下去。
而身份的揭露、反目成仇之日也终将到来。
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地便露出些许不虞的神色。
下一瞬,额头便附上一片透着点点温度、如凉玉般的柔软中。
他抬眼望去,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仍与楚刢紧紧相握。
少女清丽的容颜满是担忧之色,右手正轻缓地量着他的温度。
“如何,可是身体不畅?或是哪处伤口发作了?”
楚刢温婉动听的声线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池沐拉下楚刢的手,直视着她的双眸,心头涌过潺潺暖流,面庞上浮出一丝笑意,语气和缓:“无妨。不用担心。天色眼见晚了,可要出去走走?”
“好啊。”楚刢放下心来,笑得眉眼弯弯。
池沐对楚刢的那种熟悉感与亲切感依旧时常若隐若现。
只是,他却始终回忆不起来,到底在何时何处与楚刢相见过。
楚刢曾经暗示过他,看他没有想起,便不再为难。
自二人定下终身之后,更是未再刻意提起。
此时却反倒是池沐想要挖出昔日相识的回忆。
他与楚刢在侯府别院中静静地走着。
虽一时无话,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春日的别院草盛花开,莺啼燕语,在即将降临的暮色中宛如一幅美轮美奂之风景画,楚刢的貌美与笑容更为这春意盎然的美景添上了最为重要的一笔。
楚刢侧目看着池沐高大的身姿、清俊的侧颜,一声“池沐哥哥”几乎便要呼之欲出,却仍忍下了。
她相信他有苦衷,也愿意等着他亲口向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一日,但眼见他久久未曾忆起,心中说不焦急也是假的。
如此权衡再三,还是想旁敲侧击一番。
眼看太阳落下,明月便要当空,池沐便松开了楚刢的手,道:“已入夜了。你快些回去吧。”八壹中文網
“…乐霁,你看今夜的月光,甚是皎洁寒亮。我自小最喜欢观月,想来是因自幼丧父丧母,兄长又常年在外征战,只留我一人的原因。每当心中孤苦难耐、悲伤难平时,我便总喜欢静静地坐在廊下,将我的所有心事全部说给月亮听。那大抵是儿时除读书弹琴外,最愉悦的事。”
她说至此处,转头笑望池沐,倾城倾国,遗世独立。
池沐看得怔愣,一瞬忘了思索。
楚刢面向他,继续轻声道:“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少年,他救我性命,教我吹笛,离别时送我信物。正是因为他,我变得不再孤僻。从前的每个人都告诉我,说月亮听不到我的话,劝我早些安寝。只有他,肯陪我一同观月,甚至带着我攀上坊墙、楼阁。我至今记得他清楚肯定地对我说,每一道月光,都是月亮听到我心事而做出的回应。”
她的双眸含着晶莹的泪花,充满着感激与爱意,映在池沐的眼中。
楚刢所说的每一句,乃至每一个字,都印在池沐的心中。
他敏锐聪慧,自然体会出楚刢所说的少年正是自己。
但即便如此,那段本该存在的记忆却依旧像被人封存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毫无印象。
见他仍未忆起,楚刢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她结束了这段话题,重新挽起池沐的手,两个人共同坐在廊下。
“如今,我已甚是感恩。感恩上苍,感恩月光,感恩当年的心动如今依旧,感恩当年的那个少年重回身旁。”
楚刢在心中默默地念着,将头靠在池沐肩上。
池沐伸手揽过她,脑中却依旧不停地思索楚刢方才所言之语,直到被少女一声“生辰快乐”打断思绪。
月光如瀑,印得廊上的两个身影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