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江州城不大会下雪的,怎奈高处不胜寒、一入冬鹤鸣山上总会时不时的飘一点霜雪落在山尖、堆出一点银装。不过还好山上的小河和山下的镜湖还未结冰,不然偌大一个鹤鸣山只是靠着山内的几口井水也是不大方便。
大师兄一人一骑回到鹤鸣山时,白术正领着人在小河最湍急处试验水车。一来,他有意在春日推广灌溉技术、鹤鸣山届时怎么也要拿出一个成品来;二来、鹤鸣山的人力实在是不够、白术有意转向机械化。想要机械化就要解决能源问题,可无论煤还是石油之类的矿物能源都不是现在的鹤鸣山能大力发掘开采的。
白术便把目光盯向了水力,可再生、无污染,只要解决技术问题就是最适合的能源。等攻克了水力,不止是可以尝试机械化,水管也可以试着给鹤鸣山安上了。
“水管?‘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如今借外力却可使水往高处流、偏离所道……”有师兄听到白术解释所谓水管有些唏嘘。
听师兄这么说,白术不免想到鹤鸣山。鹤鸣山以往也如水一样甘于居下、万物不争,所以那时候鹤鸣山上到掌门、下到蒙馆弟子,几乎都填不饱肚子。可是如今鹤鸣山挣脱原有的水道,现在山内香火不绝、膳堂内荤腥已是常事,这不比“若水”而“善”?
“师兄。”白术站起来说,“道可道,非常道。事物是螺旋上升的、道亦如此,怎就能笃定水不居于下便偏离了道?”
听了白术一番话,师兄怔了一下、然后释然一笑:“小白所言极是,是我狭隘了。”
“师父。”白逸扯了扯白术的袖子,“是不是大师伯回来了?”
白术跟着白逸远眺,果然看到一个骑马的身影自山下而来!大师兄单学为了避人耳目,并没有直接从正门回来而是选择往后山绕回,没想到竟刚好遇见白术等人。
“大师兄!”弟子们纷纷伸手与大师兄打着招呼。
“吁——”大师兄翻身下马走到水车面前,“你们这是做甚?天气渐冷、河水冰凉,莫要受寒。”
白术迎上前:“师兄放心,今年账上有闲余,购置了一批不错的木棉。秋日里也有师兄在外打了不少皮草回来,师门里曾给师兄送去一批,师兄可有收到?”
说到棉花,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白白软软的、一年生的灌木植物。不过它的原产地并不是华朝,和华朝地理环境十分相似的大烨也没有棉花的存在。但是虽没棉花,大烨却有木棉花、也称攀枝花。其棉比起棉花更有弹性且松软、保暖性强。
只是木棉定植五年才能有所收获、不比一年生的棉花,除了少数地主会种植木棉,大部分木棉都是野生的、也就导致了含木棉的棉衣、被褥价格高涨,如若不是鹤鸣山赚了些钱、这棉衣也是断断穿不起的。
“自是收到了,论功行赏给了下面的人。”单学回答到,他和一起出去的师兄仗着有内力、是一件棉衣没给自己留。
白术听到这话有些心疼师兄们,但他也没有说什么。毕竟一来师兄们如此做确实可以尽快收买人心,二来他的师兄们都是这样的人、多说也无用。有这功夫、白术不如琢磨着多赚点钱或去寻来棉花种子,使人人有衣穿、也就不至于让师兄们一件棉衣也要当宝物似的赠与别人。
“怎么只有师兄一个人回来了,还有别的师兄和……呢?”
“我和你师兄们幸不辱命,这趟东行缴获了大小匪寨五十来个,共收编一千一百二十二人,现在被尽数安置在城东十五里外官道一边的山头上。”单学低声答道,“你师兄们还在山上看管着这一千多人,我则回来和你、阿宸商量事后安排。”
一听到有这么多人,白术心中一喜,他们此时回来还真是解了鹤鸣山的燃眉之急!鹤鸣山这个秋日里修养生息,一方面是因为白术有意收敛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鹤鸣山劳力见拙、陷入瓶颈。鹤鸣山有内门弟子近百、外门弟子近百、蒙馆弟子数十,已经是各自有各自的职务、各个分身乏术,就连蒙馆弟子都会闲暇时帮助工坊做工或是招待香客。鹤鸣山再是没有多余人力发展别的内容。
若直接再往百姓中招募外门弟子,会引起别人注意不说、实际上也招不到再多百姓入山。别看鹤鸣山香火在仉清泽的宣传和百姓的口口相传中日益鼎盛、就连天气转冷后也有香客顶着寒风上山上香。然而第一,大烨的人口因为生产力水平不强、医疗技术低下,人口本就不多,第二,大烨的赋税压在每一个百姓的头上,青壮年劳动力根本离不开农田。实际上第一次招进来的弟子基本都不是家中的第一劳动主力。第三,百姓愿意上山上香却不一定想上山做道士、愿意上山的早就上山了。
白术对鹤鸣山的发展蓝图有着阶段性的规划,碍于人力受限、已停留第一阶段许久。然而有了这一千来号人,既给鹤鸣山提供基础军力保障、又提供了人力支持,只待时机成熟、鹤鸣山就可以试图打破瓶颈、进入第二阶段。
只不过在此之前,白术还需要先解决这一千来号人的吃住问题。吃的问题倒不用太担心,秋日时,鹤鸣山已经囤了足够的粮食,春萝峰里的动植物也都长得不错。至于“住”……
“师兄,这一千来号人、这么冷的天莫不是在外露宿?”白术问道。
“自然不是,我等在那寻到了一处破败的村落,村子里已无人居住、便被我们暂且‘借住’、化作‘清风寨’。”说到这,单学耳尖有些泛红,他这个老古板虽然是占着没人要的破屋子也有些不好意思。
“如此这般、新住处倒也不急。”白术说,“我想用钢筋水泥建造清风寨。”
“钢筋水泥?”周围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白术其实早就想建水泥房了,木屋和水泥房各有各的优点,木屋节能环保比水泥房更加保温,水泥房则比木屋坚固许多更不怕自然灾害。可是鹤鸣山原本的房屋布局已是大成之作、称得上是艺术品,边角之处重新建一座拆一座木屋没什么。但若是平端建了一座水泥房有种水墨山水画上刷了一笔油画的诡异感,白术便一直没有动作,只想寻个时机另寻一块地方建一座混凝土制成的“鹤鸣山”。
有了水泥“鹤鸣山”,白术就可以将一些工业放到此处大展拳脚、不再只能蜗居在真正的鹤鸣山里。要知道现在的鹤鸣山连酱油都晒不了几缸。而且往后要是鹤鸣山出现什么意外,就可以将此作为鹤鸣山的后路。
如今“清风寨”的到来正是一个好时机。山匪自是不用地契就可以占山为王,也就没人知道鹤鸣山和此间的关系。水泥房建成后、可让“清风寨”守着,不怕被别的人发现强占。
单学几乎可以称得上毫不犹豫地说:“你若有主意自然是都听你的。”
鹤鸣山弟子不是不知好歹的,不知从何时起、鹤鸣山几乎成了白术的一言堂,只要白术说要办的事情,无论原因、弟子们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做到。至于本来的一门之长的掌门……他正沉迷于金属的海洋之中。
白术建水泥房这事其实还要靠掌门师叔,若没有掌门师叔,他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钢筋、没有钢筋的水泥房既无法建高、对于自然灾害的抵御也并不强。
钢属合金、不过并不是什么神秘的、近现代才出现的技术,自人类会炼铁以来就会炼钢,但是在成熟的炼钢法未出现以前、炼钢一直很高成本且低效。在大烨、用一吨铁可能才只能炼出一点点纲。而自从白术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后,掌门师叔就一心投入炼钢法的研究中。
掌门师叔确实对这一块有着天赋,以前他就是大烨数一数二的铸剑大师,现在他竟是凭借一己之力、在白术没有任何提醒的情况下在几个月内研究出了成熟的新式炼钢法。
有了掌门师叔的技术支持,白术准备好图纸、材料后就带着人手毅然跟着单学偷偷前往清风寨,当然、带上了白逸这个小挂件。
马车目标大,白术这次便没坐马车,还好他闲暇之余也学了简单的驭马。因白逸年少,于是是直接坐在他怀里。白逸嫌弃木马而崇尚高头大马久矣、一路上比平日里活泼许多。
“师父师父、清风寨里的人都是什么样的呀?”
白术自是没有见过清风寨的人,但是面对小徒弟的疑问还是尽量回答道:“土匪嘛……大概大多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吧?”
单学看了白术一眼、没有说话,所以等到了清风寨的落脚点时,白术才知他大错特错。只见村子里的人看上去大多老实的很,放在农田里就是彻彻底底的农家汉。而且这一千多人里不仅有老有少还有男有女。看到单学回来,他们立刻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当家的!当家的回来了!”
“噗!”有师兄因为这个称呼忍不住笑出声,白术也在心里偷乐,这么个有匪气的称呼可真是和单学半点不搭。岂料他没乐多久,就听单学对着清风寨的人介绍白术:“这是我们的小当家、白当家。以后他说的话就是我的话。”
自从鹤鸣山开始有了名气以后,白术的名声也不胫而走,为了避免被认出,白术今日没有蒙轻纱,而是带了纱帽、进了据点也并未摘下。在场的人见此皱了皱眉,觉得白术是高傲、瞧不起他们,就算白术前面坐着长相软糯的白逸也没改变他们的想法。
对于单学的吩咐、他们心有不愿,但还是在单学凌冽的目光下稀稀拉拉地喊了一声:“小当家。”
白术倒是不在意他们的态度,倒是“小当家”这个称呼让他一时槽多无口,于是他说:“不必,唤我竹白即可。”
他本没有别的意思,怎奈他语气比冬日的空气还冷,很难不让根本不了解他的人多想,清风寨众人的脸色一下子更难看了。
对于不在意的人、白术并不将他们放在心上,也不多解释、骑着马继续往山里走去——他要实地勘察一下土质、选择一个合适的地址建造“清风寨”。结果他没走多久、迎面遇到了跟着单学在外漂泊多月的师兄们:“小白!”
多月未见、众人心中都很欢喜,师兄们热情地围在白术面前、三言两语地说着趣事,白术则和以往一样乖巧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不过这一幕兄友弟恭的师兄弟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在清风寨众人眼中却诡异地很:“这个竹白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老大们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他们议论纷纷着,脸上却挂着不爽,单学这时才骑着马走过:“都对你们白当家放尊敬一些,你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可都是他给的。”
说完、他就朝白术他们追去,徒留清风寨众人一脸懵逼。
“当家说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清风寨都是他养活的?”
此话一出、众人缄默。清风寨众人都慢慢收起了脸上的异色,正所谓君子能屈能伸,他们可都识趣得很。本身若不是为了这一口吃的、一身穿的,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清风寨、跟着单学他们离开故乡来到江州城?
“诶呀,我初一见白当家就觉得他面善,等会吃饭的时候我可要好好地敬他一杯。”
“哈哈哈哈,我也是我也是,白当家一看就和善,届时可要好好结交一番。”
没一会,清风寨众人重新聊起天来,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和刚刚截然不同。不愧是在山匪窝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一个个都是人中“君子”,非常能屈能伸,刚刚还心生不满、现在连白术面都没见过就觉得白术“面善”。
其实在他们讨论白术的时候,白术也正在讨论他们。
“这些人看上去倒是老实。”白术点评说
师兄们嘿嘿一笑,没说不老实的都已经被他们直接就地正法了。《应麟劫》的读者评价鹤鸣山是“圣父”聚集地,“圣父”确实是“圣父”,不过这些人都是剑上染血的“圣父”。如果遇到无法劝善的恶人当道、他们很乐意直接送其去奈何桥投胎。对于有些人来说、投胎是最好的、重新向善的方式。
“冬日里,就让他们半日修建屋子、半日进行操练。对了,可以再选一批信得过的人去守着春萝峰吗?”白术问道。
“春萝峰?”单学从背后跟上,“阿宸来信时说过,你在那种了可以冬日收获的蔬菜?放心,我会挑几个比较老实的过去。”
白术满意点头,春萝峰虽不比鹤鸣山大、却也不是几个师兄和外门弟子就能看顾地过来的。
现在春萝峰大棚里的蔬菜,再过一个月左右、就要成熟了,刚好能在春节之前面世。在此期间可不能出什么纰漏、再多小心也不为过。
不过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白术不知道一些纰漏已经产生了。
一月后、春萝村一间偏僻小屋内……
“哥!你要做什么啊哥!”韦小娘拦在韦九面前。
“干什么?”韦九推开韦小娘,“你没看到吗?南坡那边竟然有透明的琉璃屋和青菜!那一定是鹤鸣山的妖术!白术的妖术!我要去揭发他们!”
说完他就一瘸一拐地要往屋外走去。
“哥!你忘了你的腿是怎么瘸了的吗?”韦小娘崩溃地喊道,“就是你之前去于府要诬陷鹤鸣山才被于府打瘸的,难道你要重蹈覆辙吗?人在做,天在看!你的另一条腿也不想要了吗?”
原来韦九当初想要投机取巧通过于府一边对付鹤鸣山、一边发大财,但是他为于府提供了白术眸色有异的法子后,于府夫人却随意就将他敷衍了。而当事情败露、于府家主怪罪于府夫人和于二时,于府夫人却想起了他,直接将他仗责三十大板以后扔出于府。
是路过的好心人、将他送到了春萝村,他唯一的妹妹处。虽然春萝村是寡妇村、不便祝外男,韦小娘还是偷偷把他藏了起来。那时天气酷热、韦九的伤势很快就发炎了。韦小娘虽拿着当初于府夫人打发韦九的银子买了药、韦九的腿也还是落下了残疾。
不过韦小娘一直安慰着韦九,说他读过书一定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的、到时赚了钱就可以想办法把腿治好。韦九也答应的好好的,伤好以后就去城里找个正经工作。但不知道为何他听说鹤鸣山买下春萝峰一边养殖、一边种植后,他就偷偷溜去了南坡想去一探究竟、于是就看到了大棚和新苗。
他不知怎么想的,从那以后一直忍者伤痛的腿偷偷躲在暗处,只等大棚里的蔬菜趋近成熟后,趁着鹤鸣山看守弟子没注意偷了一颗青翠的白菜出来!他回屋要拿布包一下白菜、然后要带着它去江州城揭穿鹤鸣山、白术的“真面目”,却刚好被回屋的韦小娘撞见。
对于韦小娘近乎残忍的质问,韦九却没有回应,他已经耳朵充血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怀里抱着那颗白菜就像抱住了翡翠、他脚下踩着烂土地、却仿佛踩在棉花上!他想他终于要证明他是对的了!
这么大的动静韦九听不到、不代表别人听不到,李姐寻了过来:“怎么了小娘?”
“我哥、我哥……”韦小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哥偷了南坡的东西,说要去、去江州城揭穿鹤鸣山是妖山!”
李姐一听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然后怒斥:“你哥发的什么疯?他不是鹤鸣山子弟吗?快!去鹤鸣山告诉道长们此事!”
韦小娘不知道她的哥哥到底发了什么疯,其实一般人也想不到,从在蒙馆里面打架到此刻,韦九只是在维护着他可笑的属于少年人的自尊。其实他当初在蒙馆上与别的弟子打架时、他也并不是非要鹤鸣山接他妹妹上山,但是人气血上脑说话是没有思考的。偏偏他这番话被白术和习宸听到了。他要向白术和习宸道歉吗?不,他选择一口咬定他的说法,斥责着鹤鸣山的“虚伪”。
以前父母还在时,韦九还是家里的小宝贝,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要退步。可在鹤鸣山、没有人会为他退步、没有人给他递台阶,于是不愿低头认错的他梗着脖子走下了鹤鸣山。他下山以后开始对自己说:“都是鹤鸣山的错、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虚情假意,甚至容不下我。”
谎言说了一千遍就连自己也骗过去了,恨意由此滋生,他就在这个死胡同上一去不复返,去寻了于府。从于府出来以后,他不可能觉得自己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小人,于是他将于府夫人说白术是妖、鹤鸣山是妖山的事情说给自己听。他又信了。
他看到大棚蔬菜以后,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啊!白术真的是妖怪!鹤鸣山真的是妖山!只有妖怪才能让冬日里长出蔬菜来!所以过往种种都不是他的错!他是正确的!他不是忘恩负义!
“王爷,街上有一个人拿着个白菜在街上疯疯癫癫地喊着,说……鹤鸣山确实是妖山、白术是妖怪,竟然能在冬日里种出蔬菜来。”一个王府护卫朝江州王汇报道。
“什么鬼?”江州王皱了皱眉,不过他很快捕捉到关键信息,“冬日里的蔬菜?”
如果说是别人能弄出此事,江州王是不信的,但若说鹤鸣山的白术可以在冬日里种出蔬菜……
“走,随本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