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打量着林沫。
不过月余未见，这位一向养尊处优的林家嫡女，清和长公主的小儿媳妇，竟然苍老至斯，若不是平时她时常进宫来朝拜，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但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才不会去对一个命妇嘘寒问暖。
“圣上方才训诫本宫的话，想必，你躲在内室，也都听见了。”
空寂的翊坤殿里，回荡着皇后威严的声音，让这份威严中透出一丝虚假，若是仔细分辨了，还能分辨出话音里的颤抖。
“你说你要为林家伸冤，为你妹妹报仇，要本宫帮你。可本宫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怕，单凭本宫，是帮不了你的。”
林沫闻言，又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朝着皇后行了三跪九拜的大礼。
皇后一动不动，全然受了。
林沫跪在地上，直起身子，抬起双手，缓缓解开她头上裹了一圈圈的灰布头巾。
露出一颗卤蛋似的光头来。
昔日的满头青丝皆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上面还烫着六颗香疤。
“娘娘请看，臣女已是走投无路，怀着必死的决心决意复仇的。”
她刚说了一句话，眼泪已经流出来：“我林家乃是书香世家，家教森严，我父又怎么做那勾结外族，泄露考题的事？此其冤一也。”
“我妹妹林湘蒙皇后娘娘恩旨，嫁去怡王府为侧妃，却在一场大火中伤了嗓子，一双手也废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偌大的怡王府，为何独独只烧了她那处？为何只伤了她一人？若说不是为怡王妃所害，臣女是不信的。”
“此番我林家蒙冤，怡王以此为借口，将我妹妹一纸休书赶出怡王府。林家被抄无处可去，妹妹又哑又残，自然只有受人宰割的份。我在勾栏院里寻到她时，她的身子都凉透了。此，其冤二也。”
“我与我夫君原本举案齐眉，百般恩爱，只因我婆母清河长公主听信了怡王妃的鬼话，对我心生不满，不但百般刁难，还张罗着要为我夫君纳妾。那怡王妃趁机举荐了青楼女子进长公主府，我夫君被那狐媚子迷得七荤八素，从此对我日渐冷淡。再加上林家失势，婆母恐受到牵连，竟将我偷偷送出长公主府，送去寺庙落发为尼。此，其冤三也。”
“臣女心中，恨透了怡王妃，恨不得她立时死了，尸体受万人践踏，魂魄被万鬼吞噬，生生世世再不得入轮回才好。臣女日日在佛前，求得也是怡王妃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好在上天有眼，佛祖显灵，臣女出家的那座寺庙离京城有段距离，就在云苍山上，距离庆云寺不远。臣女去过庆云寺，对那里颇为熟悉，心中苦闷时，便又去了一次。这一去，便叫臣女发现了怡王妃在行不轨之事。”
皇后对她口中的冤情其实并不感兴趣，之所以听她絮絮叨叨哭诉半天，全是因为，难得找到一个和她一样厌恶怡王妃的人。
她听了半天，终于听到林沫说她揪住了怡王妃的错处，不由得眼前一亮，前倾了身子，追问道：“什么不轨之事？”
“怡王妃在庆云寺里摆放了怡王的灵位，咒怡王早死！娘娘，给活人立灵位可是大忌，怡王的身子骨又是众所周知的差。怡王妃此举，和行巫蛊之术无异。我朝早有明令，禁止行巫蛊之术害人。况且，怡王妃所害之人，还是她的夫君，更是罪加一等，请娘娘重罚怡王妃。“
皇后沉吟着，总结她的话：“你的意思是，怡王妃对自己夫君积怨已深，偷偷在庙里给怡王立了灵位，诅咒怡王早死？你……可有证据？”
“怡王的灵位现下还在庆云寺里放着，娘娘只需让人查抄庆云寺，自会找到。”
皇后忍不住站起来，在凤座前来回踱步：“你要本宫下懿旨，查抄庆云寺？那庆云寺虽不是皇家寺庙，但也不是说查抄就能查抄的。再说本宫刚刚被圣上禁足，贸然颁下懿旨，只会惹怒圣上。”
林沫察觉到她话中的动摇，忙趁热打铁：“娘娘，只要坐实了怡王妃意图咒杀怡王的罪名，怡王知道了，自然会同怡王妃离心。他们夫妻二人离心离德，那么镇国公府便不会为怡王所用，圣上便再没有后顾之忧了。圣上到时只会感念娘娘的助力，必不会怪罪娘娘的。”
这话算是说到皇后的心坎里了。
她沉吟了半晌，挥手斥退林沫：“本宫要再想想。你先回去吧，庆云寺那边，你盯着些。出宫的时候谨慎些，莫让旁人知道功本宫见了你。如今这后宫，可不是本宫能做主的。”
林沫知道她指的是姚贵妃。
她在楚王葬礼上，设计让清和长公主闹了一场，最终却没能扳倒怡王妃，反让清和长公主和姚贵妃都厌弃了她，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自然，她进宫来见皇后的事，是不能让姚贵妃知道的。
“是。臣女知道了。”
林沫重新缠上头巾，将自己项上那颗卤蛋包裹严实了，这才从翊坤殿角门出去，一路躲躲闪闪，又混在做杂役的宫人之中，顺利出了宫。
而与此同时，怡王府里正摆着给顾叔泰庆功的酒宴。
一家人把酒言欢，煮酒观雪，热热闹闹的闹了许久才散。
顾惜夕推开门，冷梅的香气扑面而来，沁得她五脏六腑都舒展开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好香啊。”
这股冷风吹到独孤御身上，激得他浑身一片冷，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他身子骨弱，一向最受不得冷。
可见她兴致颇高，他也就没有制止。
“隔壁院子里种了些梅树，像是梅花开了，夕夕，想去看看梅花吗？”
“好啊好啊。”顾惜夕欢喜的不行。
边塞城寒冷，京城里常见的花儿到了那里，大多活不过冬天。
也就只有梅花能熬下去。
她在边塞城见得最多的，也就是梅花了。白梅，绿梅，腊梅，红梅……各种梅花都见过，也不知怡王府里的梅花开的是什么颜色。
独孤御便上前挽住她的手：“我带你去。”
“好。”
晚饭后便下起了雪，虽然不大，纷纷扬扬地飘了一晚上，此时地面上也有了薄薄一层积雪。
两人谁也没有叫人跟着，就这么手牵着手，信步走到了隔壁。
那应是一座许久不曾有人住进来的院子，负责洒扫的下人偷懒，四面墙角下的杂草都长得有半人多高了。
院子中间种了六株老梅树，小孩胳膊粗细的老干上开始星星点点的红梅花，借着隔壁的灯火来赏，有种朦胧的美感。
梅香愈发强烈，沁人肺腑。顾惜夕深深吸了口湿冷空气中的梅香气，忍不住赞道：“好香啊。”
独孤御没有驻足，一直把她往院子里头领。
推开紧闭的屋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顾惜夕这才认出来，这里是一座暖阁，地龙烧得很旺，里面春意盎然。靠墙摆了张贵妃榻，上面铺着崭新的软垫、锦被软枕一应俱全。
当中摆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瓜子蜜饯大枣桂圆并一壶烫好的酒。
正对着梅树的窗子开了半扇，正好可以便把酒言欢，边月下赏梅。
顾惜夕便明白了。独孤御哪里是临时起意要带她来看梅花？
他分明早有预谋。
“夫君何时让人备下这些的？我竟不知道？”她欣喜地去问独孤御。
却不料，撞进他满是浓情蜜意的目光中，只一眼，她的心便软了。
“夫君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独孤御没说话，依旧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榻前，自己先坐了，又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
他揽着她，唇已凑到她耳边，泛起了点鼻音，缓缓道：“夕夕，你我夫妻二人已许久未曾亲密。今晚，趁着月色梅香，你我共赴巫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