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不只是顾家的女儿,还是独孤御的妻子,是怡王府的王妃。
鬼影明明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她却听得如同五脏六腑被挖出来架在火盆上反复煎烤一般的难受。
在今天之前,若有人,她是独孤御的妻子,她只会觉得甜蜜,会觉得幸福。可现在,在听鬼影道出了他那一世,她三个哥哥因为她而被昭泰帝视为眼中钉,不得不拔除的时候,她崩溃了。
“是因为……”她流着眼泪,一双眼睛被洗刷的清澈莹润,看着他时,平添了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慑力。她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问他,“……因为皇帝……他怕顾家……为你所用?”
“……是。”
“可我不明白,将我嫁与你,不是皇帝亲下的赐婚旨意吗?他既下了旨,为何又怕顾家为你所用?”
“许是后悔了,许是……”
鬼影迟疑了。
只是对上她咄咄逼人的眼神,他心知话既然说到了这一步,他无论如何也瞒不了她了。
甚至他心里还无端升腾起一丝侥幸:或许她听他细细说了,并不会像他那一世时那般恨他,怨他?或许,她会觉得,他也是有苦衷的?
“许是因为,镇国公私下里,曾给我写过一封信。”
“我爹给你写信干什么?”
“我那一世时,和你的关系……并不像独孤御同你这般亲密,镇国公听说了你在怡王府的境遇,为你担忧,曾写过一封信给我。那封信没有跟军报一起,经由驿站送到我手上,而是由镇国公的心腹直接送到了怡王府。这件事后来被昭泰帝打探得知,便起了疑心,以为镇国公向我透露了军中机密。”
他望着她的眼睛,眼里一片痛色:“夕夕,我那时并不知道会有醉仙楼一事,更不知道会因为我,连累到顾家。你相信我,我不是存心要害你父兄的。”
他这么说,顾惜夕也就明白了。
她每月一封的家书,都是从边塞城送出,和军报一起送到京城来,等军报上奏到昭泰帝御前,得到了批复,送信的兵卒才将家书送来怡王府给她。
换句话说,她收到的每一封家书,都极有可能,已经被昭泰帝看过,并且确认了她爹没有向她,或者说,向独孤御透露任何危及昭泰帝皇位的机密之后,昭泰帝才会允许她拿到家书。
虽然她的回信也会经由兵卒的手送去边塞城,不过并没有送去御前的机会,大约昭泰帝并不关心她在怡王府的吃喝拉撒,只要她爹那边不做任何回应,哪怕她在家书里忽悠她爹起兵造反,昭泰帝都觉得她成不了气候吧。
她这时候才顿悟,她爹当初定了这么个送家书的流程,并不是为了省事,而是为了打消皇帝的疑心。
可她爹谨慎了一辈子,却还是栽在了“关心则乱”四个字上。
鬼影那一世,她在怡王府过得并不好。她爹并不想将这点隐私宣扬的人尽皆知,便瞒着昭泰帝偷偷给独孤御写了封信,为她求情。
她爹远在边塞城,并不知道京城的暗地里,布了多少昭泰帝的耳目。总之,百密一疏,给独孤御偷偷写信的事被昭泰帝知道了,便疑心是她爹和独孤御有了勾连,顾家军要联合怡王造反。
昭泰帝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又苦于拿不到镇国公府和怡王府勾结的证据,恰好出了醉仙楼这件事,三哥蒙冤被斩,二哥和四哥也因为昭泰帝的疑心,被断送了活路。
这样的事既然发生了,以她的脾性,就算这一世这些事并没有真的发生在她身上,也能大致猜到,那一世的她,会和鬼影决裂。
如此,昭泰帝便没有了顾虑。
好狠毒的帝王心啊。
因为心里那么一丁点的猜忌,便让顾家几乎灭了门。
顾惜夕攥紧了拳头:“我大致明白了。你再告诉我,我二哥和四哥,是如何蒙冤,又是怎么死的?”
“醉仙楼出事一个月之后,有人举报说,那在醉仙楼里兜售考题的皮货商,乃是从突利来的奸细,此举意图毁掉大齐文脉,让朝廷将来无人可用。这种说法传得很广,甚至朝臣们中间也在传。后来昭泰帝也听说了。他倒是没什么懊悔之心,反而一心认定,这是顾家二郎因为顾三郎的死,怀恨在心,故意捏造的谣言,目的,自然是让他这个做皇帝的丧失威信。”
“所以,他就把我二哥也给杀了?”
“……是。”
顾惜夕的心疼到极处,反而察觉不到疼了。她捂着心口,似笑似哭地问他:“那我四哥呢?我四哥在军中并无挂职,不过一介白丁,难道也会威胁到皇帝?”
“顾四郎被判流徙三千里,因不堪苦寒,病死在明年三月里。”
顾惜夕咧咧嘴,也不知她是想哭还是想笑,喉咙里发出了两声“哈哈”,声音干涸到几近诡异:“原来如此,哈哈,原来我三个哥哥都是这样死的。”
鬼影担心地望着她:“夕夕……”
她却看也不看他,明明嘴角在笑,眼眶里却流出来越来越多的眼泪。双眼无焦,脸色苍白的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她。
鬼影依然担心她有没有恼他,小心翼翼问她:“夕夕,你既然已经问完,那便该明白,这件事里,我也是无辜的。”
“你无不无辜,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目光如淬了毒一般,看他如同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只问你,你那一世,我三个哥哥放着好好的怡王府不住,为何会去住醉仙楼这种是非之地?我再问你,皇帝冤枉我哥哥时,你可有出头,据理力争为他们辩驳,为他们求情?你还敢说自己无辜?”
“可……”
鬼影面含痛色地同她解释:“昭泰帝本就疑心镇国公府与我有勾结,我若在他们出事时站出来,岂不是坐实了昭泰帝的猜忌?到时只会加重他们的罪责。”
“再重,还能重得过斩立决?”
顾惜夕闭了闭眼睛,忍着心里的酸楚,终于说出了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说到底,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哥哥们,也不会在乎我。从始至终,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所以你才会选择明哲保身,眼睁睁看着我二哥三哥被斩,四哥流徙。你明明连斩杀楚王都能做到,却不肯出手相救我的哥哥。归根结底,乃是因为,你觉得,我之于你,并,不,重,要。”
她忍不住伸手去推鬼影,一碰,却扑了个空。
饶是如此,他还是被她发了怒的小老虎一般的气势都吓了一跳,一动不动地听她继续往下说。
她近在咫尺,近到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脖颈上暴起的青色血管,看见她鼻翼上的细小绒毛,已经看到,她水润过的瞳孔里,倒映出的,他的身影。
也能清楚地听见,她一字一句在他耳边诅咒:“你会死在三年后,真是老天有眼。我祝你,生生世世,永不得轮回。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免得我一想到你做的那些事,就,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