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看向身旁木然的逸舟，喃喃道，“阿舟，这是怎么回事？”
知鸢不记得她是怎样被逸舟拉进都城的。
她只是失魂般跟着他。
他带她就近来到一家成衣铺，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
长镜中的少女，清秀的小脸白得不成样子，如水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镜中的自己。
逸舟帮她整理衣领，知鸢就像被摆弄的娃娃，一动不动。
见她如此神色，他带着笑意说：“都城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比临渊泽……”
“阿舟，”少女回过头，神情恍惚地看着他，“那里还有小孩子……”她的睫毛瑟瑟抖动，眼底的红越来越深。
逸舟付好钱，拉着她走出去，轻声说：“知鸢，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岸上还有数不清待宰的鲛人，她只要闭上眼，全是那血流成河的画面。
夜晚的都城，灯火通明，更加繁华喧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知鸢只是茫然地跟着逸舟走过一个个摊位，她接过他递来的糕点，如同嚼蜡般咀嚼。
人群突然蹿动，他们被挤到一旁，知鸢愣愣地向前看去。
是一辆囚车，更似装牲口的车。
里面的“犯人”有大人有孩子。他们面容姣好，但衣不蔽体，甚至刻意裸露。无一例外的，脖子上都扣着铁锁。
站在车顶的男人大声吆喝：“鲛人奴隶！刚劈出腿的鲛人奴隶！有性别的，仅有两只！价高者得！”
街道两侧的人们疯狂地伸出手，探到隔板内抓摸最近的鲛人。他们的脸上是狰狞的欲望。
鲛人害怕的向后缩，又会被车顶骂骂咧咧的男人一脚踹回去。
当摇晃的钱袋伸到男人面前时，他瞬间变了脸，喜笑颜开地接过，对买主点头哈腰。
被选中的鲛人跌下囚车，像狗一样被牵走。周围人再次伸出邪恶的手，污秽不堪的话语层出不穷。买主似炫耀般熟视无睹。
在都城，贩卖鲛人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知鸢浑身冰冷，她的嘴唇无言的开合，眼睁睁看着囚车从她眼前驶去。她无法忘记透过牢笼，里面鲛人的眼神。
哭声唤回她的意识。车里，一个小孩被挤在最后，无助地伸出手。
“救我！救救我！”
看着远去的囚车，知鸢再也抑制不住，不顾逸舟的阻拦奋力向前奔跑。
她同样伸出手，想要握住小鲛人的手。
“知鸢！”逸舟大声地喊。可汹涌而来的人群将他们分开。
她举着颤抖的手，疯了一样地奔跑。
孩子涨红的脸，咧开的嘴，消瘦的手臂，无不撕扯着知鸢的心脏。
她叫喊着，流动的人群将她挤倒。
她趴在地上，眼睛不眨一下，直到囚车消失在尽头，哭声消散在热闹的人群中。
她站起身，如泄力般塌着肩膀，被人群挤着向前。
“真材实料，香气不散！”摊主大声叫卖，“小姑娘，小姑娘！快来看看最新的香味蜡烛，女子闺房好物！”
知鸢抬起低垂的头，旁边的老板娘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她走过来，鬼使神差地拿起桌上的蜡烛。蜡体晶莹，散着淡淡香气。
“小姑娘，喜欢吗？”老板娘眉开眼笑，“我的货真真是用鲛人炼出的油，一滴就可以燃烧数日呐！而且还有淡淡清香……”
知鸢盯着老板娘滔滔不绝的大嘴，鲜红的口脂蹭在脸上，就像刚刚饮血。
她顿觉喉头一紧，再看向手里的蜡烛，滑腻的触感让她一下脱力，蜡烛掉在了地上。
在老板娘的咒骂中，知鸢哇的一声吐出来。纤瘦的身体弓着背，周身不住颤抖。
伴随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她支起身，用手抹了一把涕泗横流的脸。
“走啊走啊，挡在这里真晦气。”
她转头说了声抱歉。
本想让她赔钱的老板娘，看到她的神色后吓到噤声。
“瞧一瞧看一看，鲛人眼珠手串！胜过玛瑙玉石！”
“鲛人皮衣，结实防水！”
“鲛绡纱帐！鲛绡纱帐！”
“小姑娘，来看一看啊！”
……
知鸢脚步虚浮地前行，周围的叫卖声伴着强烈的嗡鸣，刺激着她的耳膜。所有感官开始模糊，只觉得沉重的身体轻飘飘。
鞭声将她拉回现实。
声音来自眼前的人群。
她想到那日跪在里面的逸舟。
知鸢的胸腔起伏不定，血气翻涌而上，一股无名之力灌入全身，她拼命推开周围人的臂膀，挤了进去。
只见，男人拿着鞭子，用力抽打被捆在椅子上的人。
她认出了受刑的是鲛人。
因为疼痛，大颗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流出，化成晶莹的珍珠，再从沾染血迹的身体上滑落。珍珠混着血，被小贩接在手里。
“一两银子十鞭！现场取珠，数量不定，少于五颗赠送十鞭！”
叫卖声，人们的欢呼声，甚至超过鲛人的惨叫。
知鸢腿下一软，力气似被抽干般，向后倒去，却被来人接住。
她抬起头。
是逸舟。
她被他打横抱起，噪杂纷乱的街市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
云层遮住了月亮，今晚的夜格外漆黑。
府邸内。
知鸢的闺房，未燃烛火。
黑暗中，她抱膝坐在床上，死死咬住下唇。闭上眼睛，眼珠却不停摆动。她的脑海中，都是惨烈的画面。
“我不该带你去……”
逸舟背身坐在床边，沉声呢喃。
知鸢哽咽道：“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
她生活的临渊泽，就像为她而建的桃花源，祥和美好。直到那日，逸舟的出现，让虚假的美梦开始碎裂。再到今日所看到的一切。
那里不是人间炼狱，是鲛人的炼狱。
“因为结界的存在，鲛人的尾巴无法化成双腿，所以无法上岸。鲛人中的王公贵胄，躲在深海。居于浅海的鲛人，就被人族大肆捕杀。”逸舟缓缓道。
他声音平稳，似在讲述古老的故事。
貌美的被抓去当妓，次之为奴。
被折磨摧残的不成样子后，取他的眼泪。直到泪尽眼瞎，摘其眼珠。
“再扒去鲛人的皮，”逸舟接着说，“对了，只有活着的鲛人，皮肤才不会缩水。所以，整个过程，不能让他死掉。”
最后，用尸体炼油。
“万岁万岁万万岁。”逸舟低低嗤笑着，声音透着森寒，“就算天天这么念，人族皇帝终究流的是人血，不是妖血。几十年的寿命不够，死后还不安生。”
知鸢对上他阴鸷的目光。
“你知道人族皇帝的地下陵寝，为何日夜灯火不灭吗？”
他的声音冰冷如刀，扎进她的肺腑。
“十万鲛人的尸体，炼出的灯油。所谓，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