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萧瑟的春风,集市里已经热热闹闹起来,热情好客的吆喝声、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的包子香,充斥着街道。行街中人来人往,比往常更多了眉深目刻的北狄匈奴人。他们大多是随使者进京的脚夫,运送着每年的贡品。大街上一处摊位,聚集了不少生面孔,他们衣着上多增添了动物的皮毛保暖,但又因此地气候不适宜,健硕的胸膛大块大块地裸露着,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淌着健康的光泽。虎背熊腰,身体魁梧健壮的男子轻易撕下散发酱香味的烤鸡,囫囵吞下,牙齿嚼着细嫩多汁的鸡肉。綦母拉祜作为负责百人的百长,今日得闲,便张罗着兄弟们在这摊位上大口大口地吃肉。这是一家烤鸡店,摊主特有的酱汁淋上后,酥脆的皮与风味上等的酱汁融合,皮下的肉质软嫩可口,让人欲罢不能。看着摊上的伙计送上最后几只鸡后,摊主便抹了抹手,在后厨休息了。他幽幽地看着那几个匈奴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中似有疲惫。这些人也太能吃了,差不多将今日的存货吃了小半,而且刚刚忙碌地处理他们的订单,店主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断了。“店家,我定的烤鸡好了没?”
此时,一道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清朗声音响起,吸引了埋头食客的注意。大多数人瞟一眼,见是个英俊的少年郎,便不甚在意地移开目光。綦母拉祜眯着眼撕咬着嘴里的鸡肉,眼神虚虚地看着来人。少年身姿修长,身躯挺拔,肌肉虽不似匈奴人那般夸张,但也是紧致结实的。他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一转,和綦母拉祜对上,他露出了带着一丝嚣张的笑容,不过因为嘴角的梨涡,便减缓了挑衅的苗头。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綦母拉祜不屑于顾。在他眼里,大戈里的男人都不够他一只手打的。事实上他才在之前的使者向大戈皇帝提议的比武场上摔下了不少大戈男子。只不过有个手擒技术高超、速度敏捷灵活的家伙夺得了头筹,狠狠下了他们的面子。他是使团中最勇猛的勇士,但是最后却被那个家伙用巧力制住脖子的死穴推下台,在兄弟们面前没了面子,綦母拉祜暗自怀恨在心。因此现在看哪个大戈人都不顺眼。杨凌云拿着油纸包好的烤鸡,并不多留,也没怎么看匈奴人那边,转身便消失在街头,表面上似乎没有常人对此的兴趣。小巷子中,穿着甲胄的年轻男子倚墙而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睛泛上一些泪水。“喏,给你。”
杨凌云随手一丢,将包好的烤鸡丢进了兄弟的怀里。“小心点,这可难订了!我都没吃晨食,饿死了。”
负责巡视京城的左右街使,冠勇侯世子杨凌云好兄弟,被自家老爹丢来历练的栗祯小声抱怨,但是动作不停,忙不迭地打开这包香喷喷的烤鸡大快朵颐。若是陆玉姜在场,便会认出那是酒楼擂台时巡逻的街使。栗祯撕开外面的油纸,拿起鸡腿就啃,手指一抽,一根骨头被拿了出来。狼吞虎咽地吃完后,他看了看离他几步远的兄弟。“干嘛离我那么远?看出什么了吗?”
明明是自己负责监视的对象,栗祯却很没有眼力见地让兄弟去盯梢。杨凌云躲过他抹向自己身上的油手,“不要在我身上弄上味道,等会还要继续跟呢。”
杨凌云颇为嫌弃栗祯的不专业。“他们挺安分的了,每天吃吃喝喝,也不知道这群人什么时候走。最近的拐卖案真的和这些人有关系吗?不太可能吧?”
栗祯无所谓地转手抹向身旁的土墙,同时也在嘴里念念叨叨。“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用钱雇佣他们。这种人办事最方便了,到时候拍拍屁股一走,谁能查到。”
杨凌云拧着眉,有些担忧。“时间快来不及了,再查不到什么。陛下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不在意,总有人要送他们走。”
栗祯想到给自己派任务的京兆尹。那位白白胖胖、伙食颇好的王大人最近可愁了。京畿重地,阜都竟然还能发生拐卖案件,毕竟这可给王大人顺畅的官途增添了不少麻烦。更何况这件事还由安王负责。这位爷进京贺寿,没想到被委派这件事留了下来,也不知道如今的风向又是什么样的。虽然心里很多弯弯道道,但是栗祯面上还是无比自然。“你要继续盯吗?我得去巡逻了。衙里都接到不少报官了。”
栗祯嘟嘟囔囔地,十分不耐烦,“要是让爷看到那几个拐子,看我不一拳轰死他们。”
他带着一脸被迫加班的愤怒。“又出现失踪人口了?”
杨凌云一脸严肃,任何一个有同理心的人对于这种迫使他人骨肉分离的做法都很唾弃。“都是些平民老百姓,有青壮年,也有小孩,女孩虽然少,但是据说都是比较可爱的类型。”
栗祯提了提手中的长戟,“你家妹妹也要小心啊,可别让她自己出来玩。”
“虽然暂时还没有官家的小孩报案,但是不得不防。”
说罢,栗祯继续去巡逻其他街道,毕竟京兆尹最近对一些区域进行划分,要求他们加强巡逻,暂时还没有头绪的时候要尽量降低拐卖的频率。栗祯离开后,杨凌云转头看回那个烤鸡摊,看个几息便收回目光,他可不敢打赌自己不会引起他们注意。杨凌云今年及冠后,不仅被父亲确立为冠勇侯府的世子,还被委派了大理寺少臣的职位,官从六品,正好负责这起案件。原本他以为父亲会送他去军中,皇上的任命扰乱了他的打算,而且查案并不是他的强项,如今能够做的也不过是提前监视所怀疑的人群。杨凌云苦恼地叹了口气。綦母拉祜吃完,抹了把嘴,把银钱随意丢下,便带着兄弟们起身离开。中途两个黑脸瘦小精干的汉子要离开,其中一个摸着脑袋笑,“大哥,我去方便一下。”
说罢,他还提了提裤子。“哈,呼玛吉,要去就去,别啰啰嗦嗦的。”
綦母拉祜瓮声瓮气地赶人。其他兄弟调笑,“大哥真是为难他,这小子那次不是拖拖拉拉。快狠准啊,呼玛吉!”
那个叫呼玛吉的和沉默着等他的黑脸汉子转了另一条街,渐行渐远,说着要去茅厕,但是目标其实不明。而綦母拉祜带着其他人回使者安排的客栈。他们嘻嘻哈哈,用匈奴话相互之间打趣,摊主也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迷,一脸疑惑地收下银钱,但是他可不想继续和匈奴人打交道,巴不得他们快走。“在搞什么…”杨凌云皱着眉,一时之间不知道跟哪个。不过,綦母拉祜那队人个个身强力壮,就算发生了什么,他也没办法一个人应付,而且人多目标他,想来他们也不会去做些引人注意的事。思考几瞬,杨凌云还是决定跟上那两个中途离开的黑脸汉子。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去询问了刚刚的店主。“你说他们聊了什么?”
店主原本不耐说这个,那些匈奴人说话都是用自己的语言,他又听不懂,“几乎全程都是匈奴话,我也听不到什么啊。为什么要打听这个?不会是…”店主眉毛抖动,以为窥探到了什么秘密。杨凌云笑了笑,“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是这些外邦人要走了,避免生事,多打听罢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对中原吃食也有兴趣,看到生意这么好,便来问问。”
他一通话说下来,店主心情好了,话题也转移了。“好说好说。”
店主憨厚一笑,拿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其实他们真没用官话说什么,最多就是聊了聊牛羊,然后说咱家店的烤鸡香。”
虽然暂时对这些信息没有头绪,但杨凌云还是好好向店家道谢了。记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他加紧脚步追上去。呼玛吉娴熟带着人左拐右拐,显然摸清了这几个小巷。他和同伴娴熟地在各个大院的角门路过,即使遇见出来做事的奴仆或者好奇看过来的孩童们,也丝毫不慌,正大光明地抬脚路过。在这永和巷来来回回逛了几圈,呼玛吉终于有所动作。他招呼着同伴溜进一个院子,凭借敏捷的身手,他们轻易地翻墙而入。这边杨凌云进了永和巷,见附近都没什么人,连那两人的踪迹也无。“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他皱着眉,足尖一点,轻快地落在墙的边沿上,凭借高处的视野,小心地观察四周的情况。忽地,他的眼睛被什么东西一刺。杨凌云顺着那光亮看去,发现那东西已经消失,而视线的尽头是一处阁楼,一名白色衣裳看不清面容地女子正倚栏休憩,看不出什么怪异之处。但是他暗自留了个心眼。另一边,陆玉姜紧张地攥紧手中的千里镜。刚刚她每日习惯性地看看隔壁被禁足的苏袅袅在做什么,谁知移开视线后正好和那墙上的人对上了眼。吓得她赶紧趴在栏杆上,虚着眼睛打量对面。虽然看不太清晰,但是这人应该没怀疑,很快又跳下墙头,身影消失不见。杨凌云在巷子中左右穿行,但是印象中匈奴人那格外显眼的毛绒领短衣竟然毫无踪迹。他停下脚步,半蹲下来,看着地上零碎的石子。虽然是街道中阴暗的角落,但是这里各方各面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不会形成脏乱。就算是粪车不得不从这里经过,各家的奴仆们也会尽快打扫。结合杨凌云认识中的种种,地面上的四个摆放无序的光滑石子就让他有些疑虑。还没等杨凌云对这样的这东西产生其他什么想法,一阵匆匆的脚步在附近的角门外停下,有小孩子不安委屈地声音响起,“姐、姐姐…”角门打开,杨凌云看见一个男童揉着通红的眼睛,啜泣着。而他的姐姐,穿着白色衣裳的少女,迅速看看四周,然后目光落在杨凌云身上。“是官爷吗?”
陆玉姜有些紧张,不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如果他真的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她就可以放心把刚刚的事情告诉他。“某不才,正六品大理寺丞杨凌云是也。小娘子快快告知某发生何事。”
杨凌云忍不住上前一步,发生了他不确定的事,这让他略有焦虑。陆玉姜松了一口气,冠勇侯杨家?那便是世子爷了,以冠勇侯的声誉,面前这人姑且可信。于是便将她刚刚看到的情况都说了出来。刚刚有两个黑面汉子路过,一眨眼的事,就把角门处聚集的四个孩子给掳走了,两人分工合作,用了个装蔬果瓜菜的车便把人装走了。隔壁江家的嫡出小姐,同样在这时被掳走,但是江家角门平日只有江小姐出入,人员频繁流动的都是后门那边。所以那两个人可以顺着后门处来往送蔬果的车离开了。“多谢小娘子告知。”
杨凌云一惊,没想到这事牵扯到了一位朝廷官员的子嗣,他得速速追上去。“等等!”
来不及思考,陆玉姜已经把自己手里那个千里镜伸出去,回过神,她却不后悔,现在不是担忧枪打出头鸟这种事的时候,毕竟江小姐会每日都来角门,还是因为她弟弟的原因。“此物借与官爷,可视物百丈,免得打草惊蛇。”
陆玉姜姿态恭敬地将竹筒递给杨凌云。杨凌云扬了扬眉,欲言又止,但情况紧急,他不好求证,收下竹筒,抱拳致谢后运起轻功,翩若飞鸿,踏影无痕。陆玉姜抬眼时,对方已经不见踪影,好像她今日已经看了多次这位世子爷的背影。“呼…”陆玉姜长吁一声,“别担心,世香,这不是你的错。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刚刚一直不曾发言,只是用湿漉漉期待地眼神看着家姐和那个人说话的陆世香擦了擦眼泪,故作坚强地点头。“唉…永和巷这地段,瓦片砸下来都能压到一个达官贵人,怎么有人贩子跑这来撒野。”
答案早已明晰,无非是一种里应外合,但就是这样,她才更加心寒。一个后院,不仅禁锢了她们的身,也让她们的心更加扭曲,连小孩子都能毫不犹豫地下手,明明一切的源头是江凤石啊…陆玉姜满怀心事,牵着陆世香一同回去。角门关上,隔绝了一切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