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沈占梅歪坐在一楼客厅的真皮沙发上,翻着最近的报纸,手指上鲜红的指甲油和她殷红的旗袍相得益彰。一个佣人端着套西式茶具过来,给沈占梅倒了一杯茉莉花茶。“五太太,二少爷说,中午要去见几个朋友,就不回来吃午饭了。”
沈占梅的贴身侍女春玲道。沈占梅捏着茶杯把手,翘着兰花指,轻啜了一口茶,蹙着秀眉,柔声道:“什么朋友?怕又是什么狐朋狗友罢了。每天不喝得醉醺醺不回家,像什么样子?大概是他老子多时不教训他了,没点正形。”
说着放下茶杯,把报纸轻甩在茶几上,“楼上那个怎么样了?还嚎得凶吗?”
春玲摇摇头:“自从那日沈少爷过来探望,被大太太赶出去之后,大小姐就不再哭闹了。”
沈占梅拍了下沙发,一脸不忿,歪着头看了下楼梯口,压着声音道:“她有什么资格把砚亭赶出去?将军还没说什么呢,她倒急着做主,什么事都插一手,好歹欣荣不是她亲生的。也怪那二姨太、三姨太命薄死的早,泊文、欣荣都寄在她名下,倒便宜了她个不生蛋的老母鸡。”
说着翻了个白眼。春玲上前帮沈占梅捏着肩膀,道:“只能怪大太太命好,嫁的早,要不然凭将军对您的宠爱,怎么轮得到她在这当家做主?”
沈占梅冷笑一声,翘起二郎腿,晃着脚上的皮质高跟拖鞋,道:“我看她就是见不得我沈家好,变着法地破坏这门亲事。当时欣荣说喜欢砚亭,亲上加亲的事,她非要反对。拗不过将军宠欣荣,不得不答应订婚的事。现在好了,抓着把柄了,非说是砚亭害的欣荣摔断腿,硬要取消这门婚事。”
春玲道:“您也别生气,恕我多言,其实我看砚亭少爷对这门亲事也不甚上心。”
沈占梅一听,连忙坐直,回头对她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春玲凑到身边,道:“大小姐喜欢砚亭少爷不假,这谁都看得出来,可每次砚亭少爷来,神色都淡淡的,似乎对大小姐不是很用心。每次到府里来,要么是将军因为公事叫他,要么是您找他,大小姐要是邀请他,他总是推三阻四的,难得才来一回。要我看,砚亭少爷就不是很喜欢大小姐,也就是被撮合得没法了,才答应的。”
见沈占梅思索没说话,春玲继续道:“砚亭少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心气高的,不乐意被这么安排,也是情理之中。”
二人正说着话,木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湖蓝色旧制袄裙,盘着发髻的中年女人慢慢下楼,她的头发一丝不乱,插着几个金玉制成的首饰,脸上的皮肤几乎看不出皱纹,保养得很好。但浑浊的眼白和脖子里的皱纹,还是透出了岁月的痕迹。她身旁还有个头发灰白的嬷嬷模样的佣人,是她的陪嫁凤霞。“大太太。”
春玲叫了一声,立马扶着沈占梅站起来。沈占梅见到许国维正室房氏,也有些讪讪的,走到边上,看着房氏坐到沙发上,自己才坐下。房氏看了她们主仆二人一眼,脸上毫无表情,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西式茶具,露出了微微嫌弃的神色。房氏上下审视了沈占梅几眼,接过凤霞端过来的茶叶茶,放到面前,用热蒸汽熏着脸,缓缓道:“五姨太,你也知道欣荣最近情绪不好,麻烦你跟你沈家那位大少爷打个招呼,就不用再来探视了,免得给彼此添堵。”
沈占梅心里虽然不快,但碍于大夫人的身份,应了一声,道:“砚亭上次被太太那样赶出门,哪儿敢再登门哪?只是他和欣荣的婚事——”话还未说完,就被房氏打断:“婚事不必再提。”
说着便不再言语,喝了一口香气四溢的茶,看都不看沈占梅一眼。房氏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不容置疑,加上平日里许国维对她也多是依顺,不大与她违拗,沈占梅只得不再提二人婚事。“大妈。”
许泊文从正门进来,一身西装倒是精神的很,他径直走到房氏身边坐下,对沈占梅连正眼都没瞧。“一大早就出门,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你爸对你也太严苛了些,吩咐你那么多差事。”
房氏看见许泊文回来,脸上倒有了笑容,一边帮他拍拍衣服上的灰,一边道,“倒是你弟弟,平日里乐得清闲。”
说着瞥了一眼沈占梅。许泊文笑着摆摆手:“我不忙,现在是乐在其中。”
沈占梅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端起茉莉花茶,喝了两口,慢悠悠在一旁道:“泊文,我好歹是长辈,你回来也不跟我打招呼,就这么视而不见吗?”
许泊文似乎没听到她的话,看都没看她一眼,对房氏道:“大妈,我先去看看姐姐。”
房氏点了点头。许泊文便转身上了楼。沈占梅憋了一肚子气,冷哼了一声,碍于房氏在一旁,也不便多言,只得忍下。--陆汀兰和沈碧华上门的时候,许泊文正在准备出门办些事,对二人的造访倒是有些意外。自从上次在医院外和陆汀兰的那次谈话之后,许泊文倒是好久没再见过她了。见面的时候,陆汀兰单手捧着一束百合,向他微笑着颔首打招呼,似乎已经对上次自己的失言不再生气,许泊文才放下心来,主动搭话。“陆小姐,还有碧华妹妹,好久不见。”
许泊文挥了挥手,看到沈碧华挽着汀兰的手臂,亲昵得很,疑惑道,“你们两个怎么成好朋友了?”
“怎么,不可以吗?我们一块来看望你姐姐。”
沈碧华笑着接话道,“不过,上次我生日,你都没来,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许泊文咧了咧嘴角:“那天有点事。”
说着又转向汀兰,道,“陆小姐,我等下有点公事,不能陪你们一起去看我姐了。不过,我劝你们还是算了吧,我姐的情况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她心情一直不好,最近几天虽然平复了些,但你们俩最好别往枪口上撞。”
汀兰早就从沈碧华那儿听说了,许欣荣的腿不只是简单的骨折,虽然请了上海最好的骨科医生治疗手术,却仍然有很大的后遗症,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做一个瘸子。但是那场事故,虽然不是汀兰直接造成的,但却和她脱不开关系,别人或许不知道,她自己总归是有些内疚的。汀兰抿了抿嘴,道:“我们只是想简单聊聊,不会惹她不开心的,放心吧。”
许泊文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她每天关在家里,闷都闷死了,你们来了正好陪她解解闷。”
说着便要出门,突然想起什么来,又回头叮嘱道,“不过你们最好别提沈砚亭,她因为婚事取消,都快要疯了。”
说罢深深看了汀兰一眼,便转身出门。沈碧华和陆汀兰应着声,便跟着佣人上了二楼,来到了许欣荣的房间。将军府是一座非常传统的中式古典建筑,但在各种古色古香的家具中,却放着西式皮沙发,摩登的方形鱼缸摆在客厅显眼位置,地板是传统的红木色,墙上的挂画却是西洋静物画,有种冲突的奇妙感。许欣荣的房间在二楼的东南角,位置极佳,采光也好,窗外一棵香樟树,让透进房间的光线变得柔和。走进房间的时候,许欣荣正靠坐在床上看书,头发散乱地披在枕上,身上的睡衣也是皱巴巴的,看起来似乎好几天没有收拾过了。不过她的面色还算红润,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听到开门的声音,许欣荣才转过头望向门口的二人。她眼下有些许乌青,未施粉黛的脸颊上有几点斑点,反倒比平时妆点过的她更生动些。许欣荣见陆汀兰和沈碧华二人走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将礼品递给一旁的丫鬟,笑着和自己打招呼,却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汀兰发呆。今天的陆汀兰只穿着一件纯白的套裙,除了简单的珍珠耳饰,便没有别的饰品了。头发又黑又有光泽,随意地梳顺,侧分披在肩头。她本就皮肤白,只是略略打扮,便显得冰肌玉骨,清丽脱俗。被许欣荣盯了许久,汀兰有些不舒服,将手里的百合花束轻轻放在她的床头,清了清喉咙,开口道:“许小姐,多日不见,你清瘦了不少。”
许欣荣没什么神色变化,只是收回目光,瞟了一眼花,又捋了捋杂乱的发丝,道:“瘸了条腿,哪有心情吃喝?”
沈碧华见场面尴尬,忙道:“欣荣姐,我们今天来就是考虑到你每天在家躺着无聊,陪你聊天解解闷的。你看,汀兰心细,买的礼物都是这段时间最火的化妆品和香水。”
“你们是比其他人有心意。”
说着,停顿了一下,“沈砚亭那天来看我,虽说被大妈赶出去了,但是送的东西还是给我拿了上来。只有些吃喝补品,和别人无异。”
许欣荣自嘲地笑了,“说起来,我那时还是他未婚妻,摔断了条腿,躺在家生不如死,他却只是不咸不淡地送些东西,就走了。虽说我大妈拦着,但他连封信都懒得写吗?但凡他对我上点心,都应该知道,那时候的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本来汀兰是不打算提沈砚亭的,可没想到,许欣荣竟然自己先提起了。看着许欣荣情绪似乎没有太大波动,二人反而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许欣荣看着对面二人的表情,似笑非笑,道:“我很感谢你们来探望我。现在你们看也看到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不送客了。”
说着又拿起一旁的书,翻阅了起来。陆汀兰和沈碧华见她下了逐客令,只得起身准备离开。“啊对了。”
二人走到门口时,许欣荣却又开口,“陆汀兰,你留下,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聊聊。”
汀兰诧异地转身,看向许欣荣,她的眼神也死死地盯着自己,那个表情里写着什么,汀兰读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