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的语气可以算的上是不善了,但丁洵却恍若未觉般,仍是那副温和的神情。
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夫人若好些了,皇上便可择期设宴;若是不好,则自然要继续延期。皇上的意思是,距新年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年前总该聚一聚才是。”
黎云预料到了他会说这个,所以才早早地反唇相讥。
然而丁洵像是听不懂她话中的讥讽似的,非但没有尴尬,反而直接把她当成个无知少女,将宫中的情况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她听。
“家宴?”黎云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像是在疑问,又像是随口一说。
丁洵当她是在疑问,便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皇上说不欲大办,只是家宴。”
黎云扬眉。“这么说,傅将军可以与我同去?”
丁洵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道:“夫人,这是一场家宴。”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刻意加重了声调。
黎云笑了,笑意虽不及眼底,也足够令丁洵恍神。她说:“可是傅将军也不算是外人啊?”
“但是夫人。”丁洵放柔了语调,却直言一个冰冷的事实,“按夫人这样想的话,林将军也不算是外人了。”
啊,是啊。
黎云放松了身体,向后仰靠着软榻。她白皙的脖颈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双眼失神地望向屋顶。
顶棚上,木条纵横相交,形成一个个方格。方格里镶着图案繁复的版画,黎云看久了,便觉得那花纹扭曲旋转起来,变幻成嘴巴大张的野兽,咆哮着要吃掉她。
她早该想到的。
皇兄之所以会救傅邯,是因为他对朝廷有用。皇兄需要他来制衡,甚至扳倒林将军。
可是林将军倒了之后呢?皇兄会放任着傅邯一家独大吗?
不,不会的。在他眼中,傅邯就是下一个需要扳倒的林将军。
所以,身为大梁的长公主,同时又是傅邯的将军夫人。
她会是左右棋局的关键棋子。
而关键的棋子,皇兄自然希望完全掌控在手中。
大梁国,终归是黎氏的天下啊。
“我知道了。”黎云闭上眼睛,疲惫地回道,“指挥使大人替我转告皇兄吧,就说我会去见他的。”
她的呼吸变得轻缓而悠长,像是睡着了。裹在身上的绒毯滑落了一角,露出单薄的衣衫。
会着凉的。
丁洵心念微动,想要替黎云盖好绒毯,大手抬了一半,又犹豫着落了回去。
罢了,还是让门外的丫头来吧。
担心吵醒黎云,他轻轻起身,缓步离开。
“丁大哥。”
身后突然响起黎云轻柔的声音,她刚进将军府时,总爱这样叫他。丁洵停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后半句话。
“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吗?”
她这样问道,声音极浅极淡,就像是一声飘渺的叹息。
“公主。”即使知道她闭着眼看不见,丁洵还是摇了摇头,“属下有属下的职责所在。”
他是禁军,忠于皇帝是他的使命。
皇帝要救傅将军,他便可以为傅将军献出生命。
如果到了日后,皇帝与傅将军反目,他也会是刺向后者最近的一把剑。
离去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没有停下,而是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黎云眼睫轻颤,她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伴着丁洵的远去的身影,一起悄然逝去了。
事物的发展好似流沙,无论你再怎么想要用力握住,也无法阻挡它从指缝间溜走。
现在只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就是她无论如何也会站在傅邯这一边。
“春桃,傅将军回来了吗?”感受到春桃进来替她盖好了绒毯,黎云开口问道。
“夫人,将军差人传信,说是今晚宿在军营里的。”
“这样啊。”
可是她想见傅邯,就是现在、当下,一分一秒也等不得。
“春桃,让人备车。”
“备车?夫人要去哪?”春桃吃了一惊,眼见着就要天黑了,夫人怎么还要出门。
“备车。”黎云不容置喙地重复道,“去军营。”
军营?那不就是要去找傅将军?
看着黎云一脸严肃,像是要找傅将军兴师问罪的神情,春桃顿觉大事不妙。
但夫人的命令总是要听的。春桃匆匆使唤了院里的几个丫鬟去备车,在回寝殿替黎云收拾路上的行装前,为了消除内心的不安,她去前院找了常嬷嬷。
不料常嬷嬷听了这件事以后,非但不担心,反而欣慰地笑了笑。
“嬷嬷!夫人的脸色可吓人了。”春桃强调,“我总觉得,夫人会和将军吵起来。”
常嬷嬷满脸慈祥。
“吵起来便吵起来,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
这段时间将军日日不沾家,夫人却一点儿不显着急,每日悠哉地赏花吃茶,对将军的去处从不过问。常嬷嬷看在眼里,已经愁了好些天了。
按她的经验来看,男人总是有些喜新厌旧的心理在。夫人如此不上心,难保将军不会被外面的野女人勾了去。
她心中忧虑,又不好直言,每每旁敲侧击地委婉劝告。
黎云却浑不在意,只笑笑以作回应。有时常嬷嬷说的多了,她索性装作听不懂,三言两语将人支开去了。
今日黎云终于改了性子,主动去军营寻傅邯,可不让常嬷嬷高兴。
虽然不知道事出何因,但总归夫人是开窍了。像夫人这般绝色的女子,只要愿意主动,什么样的男人是攥不到手心里的?
常嬷嬷心中在谢天谢地,面上还要维持在春桃面前的权威,并不喜形于色。
“你若不放心,便跟了夫人同去。真吵起来了,也好有人护住夫人。”常嬷嬷虽这样说,但语气里显然一点也不担心,她慈爱地看了春桃一眼,对她道,“这些日子看着成熟稳重了些,实则还是个小孩子呢。他们大人之间的事,你还是看不清楚。”
春桃自诩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了,听常嬷嬷仍说她是孩子,自然有些不服气。
“不劳嬷嬷说。”她有些羞恼,但对常嬷嬷仍是尊敬的,“我本来也要同夫人一起去的。”
回了寝殿,替黎云梳妆、更衣、在手炉里换上引燃的新炭。忙完这些后,府中早已备好了车轿。马蹄哒哒远去,算着时辰,大概傍晚时分能到东郊。
将军府前,丁洵听见车马喧哗声,还是没忍住出来看了一眼。
马儿已载着轿中佳人远去,阳光照耀下,丁洵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忧郁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