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府浸染了一夜的冷风,情绪上亦遭遇了大起大落。
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下,便是铁人也该病倒了。
何况黎云不是铁人,她病得要更重些。
往日里为了躲闲的称病不出变为现实,黎云甚至觉得,这是老天在惩罚她的口无遮拦,故意降下病来,好叫她尝一尝生病到底是个怎样的难受滋味。
头昏、脑胀、视物恍惚。
病症并不致命,甚至谈不上严重。但如此绵延了十数日,也勉强称得上是折磨了。
她躲过了宫中所谓的家宴,但皇兄似乎铁了心要见她,直接推迟了时间,说是等她病愈之后再择日举办。
这则消息是丁洵送来的,他不知何时取代了王总管的地位,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帝和将军府之间的传话人。
同时也是皇帝在将军府中的监视者。
黎云听了不以为意。
可笑,她这个旧日落魄的长公主,竟也成为被皇兄惦记着的、不得了的大人物了么?
推开窗户,黎云侧躺在软榻上,身上裹了层厚厚的绒毯。
清凉的风吹进来,冲淡了室内暖燥的炭香,携来几缕梅花的暗香。
窗外,几棵梅树已适应了新的环境,它们在陌生的土层中向下扎根,枝头寒梅开得正旺。
梅树下,有人双手捧着东西,穿过院落,向殿宇的方向走来。
他同殿门处守着的春桃交谈了几句,空着手离开了。
“春桃,进来吧。”
黎云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等春桃叩门,就先唤了她进殿。
春桃答应一声,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
黎云自林府回来后病了许多日,春桃挨了顿斥骂,又是羞愧、又是自责,她迅速成长起来,褪去了活泼跳脱的孩童心性,变得愈发稳重。
“夫人,是陆家送来的谢礼。”
说着,她把那沉重的檀木箱子放到案桌上。
黎云似乎毫无所觉,双眼仍看向窗外。
“夫人,要看看吗?”春桃小声提醒道。她知夫人有难解的心结,这心结一日不打开,夫人就一日变不回往常那个爱笑的夫人。
“打开吧。”黎云叹息一声,伸手关上窗户,这才正眼看向春桃。
伴随着清脆的“咔哒”声,檀木箱子裂开一道缝隙。春桃向上掀开箱盖,看清了箱中所盛之物后,不由地惊叫出声。
木箱内,由柔软缎布存托着的,是一枚小巧的金制平安锁。
平安锁上雕镂着缕缕祥云,锁孔上穿过朱红的棉线,经由平安扣汇成一绺。
“夫人,是平安锁。”
春桃有些不明所以,平安锁多是长辈送给幼儿的饰物,寓意着锁住小孩的命,帮孩童祛灾驱邪。
夫人与陆家非亲非故,又是出阁的姑娘了,怎么也不该送来这长命平安锁才是。
黎云从檀木箱中取出锁来,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着。锁是新制的,做工细腻,每一个棱角都被用心打磨过。
金属闪着它特有的光泽,变换角度,可以看见角落里凹藏着一个“云”字。
这是特地为她打造的平安锁。
看见“云”字的一瞬间,黎云立刻明白了陆夫人的用意:她失去了独女,但并不怪罪黎云。相反,她希望黎云能够平安喜乐、长命长安。
黎云的眼角有些湿润。
那夜是影六送回了陆瑗的尸身,黎云不忍看见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没有同去。
听说,陆夫人搂着女儿从天黑哭到天明。最终还要强打起精神,一边不舍地送女儿入葬,一边为陆大人的牢狱之灾操心劳神。
不眠日、不眠夜。陆夫人半白了鬓发,差点真的要去敲那登闻鼓——陆大人却被放了出来。
陆修书一介文人,在牢中吃尽了苦头,憔悴不已。待回到家中,只有老妻一人出门相接。
陆大人心中疑惑,问了句女儿在何处。没想到夫人听后老泪纵横,张口难言,最后因伤心过度晕厥过去。
等陆夫人醒来,夫妻两人自是相看泪眼,为可怜的女儿再度痛哭一场。
这些都是影六告诉黎云的。
黎云放不下陆家的事情,但苦于近人情怯,不敢亲自登门拜访。傅邯见她心中焦虑,食不下咽,便单派了影六听她差遣。
探听消息是暗卫的专长,来去不过几趟,便掌握了陆家的全部情况。
黎云听他汇报,每每沉默不语。直到今日陆夫人送来了金锁,她才终于解开心结。
陆瑗死得不明不白,林府随便推了一个人出来顶罪。难为了陆夫人,丧子之痛后,还想着不要让黎云心中郁结。
为什么这么好的陆夫人,要遭受这么悲惨的命运呢?
她的母妃也是。
甚至黎云自己也是。
眼见着她伤心动容,泪盈于睫,春桃担心地唤了声“夫人”。
“我没事。”黎云浅笑,将平安锁放回檀木箱中,“好好收起来吧。”
春桃应了声是,阖上箱盖,抱着檀木箱收置起来。
“夫人,丁洵求见。”
殿门处传来丁洵温和的声音,今日的访客似乎格外多些。
“进。”
丁洵脸嫩,看上去总像个十五六的少年郎,实则,他早已到了及冠之年。或许是为了压住娃娃脸带来的稚嫩感,他穿了一身玄色劲装,贴身战袍勾勒出精壮的腰身,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
“夫人。”他动作利落的行礼,通身气质,带着禁军特有的杀伐果断。
“指挥使大人。”黎云笑着应道,用词却尽显疏远。
她已大概猜到了丁洵是为何而来。
“春桃,你先出去吧。”赶走了春桃,黎云指了指桌边的桃木椅,“指挥使大人,坐下说吧。”
丁洵并不客套,直接坐了,心中有些怅然。曾几何时,云公主还在亲昵地喊他大哥,如今,她却冷漠地称他“大人”。
他们不是天然的对立,但身份却注定了彼此的疏离。
“指挥使大人,寻本公主何事?”见丁洵久不出声,黎云贴心地主动询问。
丁洵却顾左右而言他:“夫人病了有些时日了,不知养得如何了?”
黎云冷笑,将问题抛了回去。
“养好了如何?养不好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