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先开了口。
“回夫人的话,今早夫人前去浮山祈福后,老奴就不曾在府内见过将军。天近晌午,突然有人来将军府报信,称夫人恐遭贼人绑架。老奴问他身份,他也不回,径直走了。老奴忧心夫人安危,府内又找不到将军,便自作主张让丁指挥使领着禁军上山去了。没成想夫人没遇见他,自己回来了。”
他低着头,不吭声了。
傅邯嘲弄地一笑:“你不知那送信的人是谁,我却知道。”
“是谁?”黎云被勾起了好奇心,出声追问。
傅邯看她一眼,道:“是林将军的人。”
“林将军的人?!”王二和黎云异口同声,语调中满是惊诧。
“本将军几日前就得到消息,李鸿浩联系了江湖上一伙穷凶极恶的匪贼,指使他们今日去往浮山寺作乱,主要是劫走一个人。”傅邯双手交握放在腿上,看了黎云一眼。
黎云早就想出那些人的目标是她,对于幕后之人是李鸿浩一事,亦不太惊讶。
她在意的是,皇后以及林府是怎么掺和到这件事中的。
傅邯继续道:“这是一个针对将军府的阴谋,不破不立,本将军决定将计就计,事先派人留意查看,果然发现诸多反常之处。”
“诸如皇后娘娘一反常态,祈福大礼后将那些有头有脸的世家小姐请去后殿吃茶。贼人刚一露面,她就迅速领着人从小路下山避难,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似的。”
“又诸如皇后她们还在路上时,林府就已知道浮山寺大乱,随即派了人到将军府来通知。”
用拇指摩挲着虎口,傅邯看向王二,似笑非笑。
“王叔,你可想明白了?”
“这……”王二瞠目结舌,显然还有些糊涂。
“想不明白就报给那位去想吧。”傅邯不欲再谈,起身拉着黎云要走。
黎云听他毫不客气地说着“那位”,心中颤颤。傅将军口中的“那位”还能有人,自然是她的皇兄。
也不知傅将军是重伤之后性情大变,还是向来如此桀骜。
一路回了寝殿,不但王二没想通傅邯的三言两语,黎云也听得糊里糊涂。
她尝试着撒娇追问:“傅将军,你再说说吧,我没听明白。”
傅邯却用说了好似没说的话来糊弄她:“就是说老狐狸露出尾巴了。”
“老狐狸?你是说林将军?林将军是……是‘那些人’吗?可他谋划这件事情,意图何在?”她的一肚子疑问换回了傅邯驴头不对马嘴的应答。
“去洗漱吧,臭臭的。”他笑,眸色却暗沉着,“我不喜欢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你才臭臭的,黎云瞬时就不高兴了。
她对自己的美貌还是颇具自知之明的,小仙女怎么可能臭臭的呢?
这样想着,黎云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胳膊。
汗液混合着血腥味扑鼻而来。
……
呕。
*
未央宫内,皇后林氏对镜而坐,面容憔悴,身边只有一个女使在伺候着。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发梢,眼神迷离,目无焦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单纯地发着呆。
如此一语不发地枯坐,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林氏被娇惯着养大,向来是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性子。
今日安静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是有些反常。
“娘娘。”女使有些担心。
皇后仍梳着发,恍若未闻。
过了一小会儿,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开始拨弄落在木梳间的断发。
“崔姑姑,听说寺里死了不少和尚。而且、本宫还听说,有好些姑娘被……”
“皇后慎言。”被唤做崔姑姑的女使打断了她,出得殿外将洒扫的宫女全部散开,然后紧紧关上了殿门。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叮嘱着:“皇后娘娘,宫里不比家中,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皇后僵硬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极轻微地打起了冷颤。
“崔姑姑,宫里凉,该换一盆炭了。”
崔姑姑一愣,夜间新换的炭,炭香浓郁,皇后娘娘怎么无端说冷。
再一看,皇后已抱着膝抽噎起来了。
“本宫、本宫不知道……”她抖得像大风中枯树枝丫上一片孤零零的叶子,“本宫以为……只是单绑了黎云一个人,吓她一吓……本宫、呜……”
崔姑姑皱起眉头,像是对皇后的这番表现颇不满意。
但眼下人情绪激动,多说无益,还是先将她稳定下来要紧。
若叫别人看见,牵扯到老爷,可就麻烦了。
轻拍着皇后的背,崔姑姑道:“皇后娘娘莫要担心,老爷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听着她的柔声劝说,手掌下颤抖的身躯渐渐停住不动了。
崔姑姑轻蔑地笑了。
小孩子脾气,说哭闹就哭闹,随便哄哄,搬出父母来,立刻又好了。
没脑子、好控制,所以老爷才这么溺爱这个孩子吧。
崔姑姑对待皇后历来是比较轻慢的,因着这份漫不经心,她没能看见皇后埋在膝盖中的,枯槁惨白的脸。
“崔姑姑,本宫没事了,去让下面送碗粥来吧。”
她未用午膳便匆匆下了山,回宫后精神萎靡,连带着胃口不好,晚膳也没用上许多。
坐了半宿,倒是有些饿了。
崔姑姑传膳去了,皇后看着她忙里忙外,神情有些凄凉。
她纵是个傻的,这么长时间也足够看出崔姑姑待她并不上心。
又或者说,崔姑姑随她进宫完全是因为父亲的命令,然后成为父亲监视她的一个眼线。
她甚至还知道,崔姑姑同父亲,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她其实……一直都明白的。
但她不敢说,她怕母亲伤心,她更怕父亲厌弃了自己。
在这吃人的皇宫,若没有父亲做靠山,按她的性子,怕是早就死上百八千回了。
可是没想到,父亲竟利用她、做这种事。
她原以为,父亲待她、还是有一些父女情谊在的。
“娘娘,膳房送了小米粥来,趁热吃吧。”
“诶。”
那便彻底做一颗父亲手上的棋子吧,棋子不需要思考,也感受不到痛楚。
林氏嫣然一笑,面色虽还苍白,精气神儿瞧着比先前强了不少。
崔姑姑彻底放心了。
*
林府,书房。
李鸿浩战战兢兢地立在书案旁,大气也不敢出。
他脚边,七七八八地散落着几本书册。
书册是林将军怒极了砸在他身上,然后摔落在地的。有的书已经被摔成了好些个不同的部分,足以见得老将军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换在以往,李鸿浩必受不得这气。但此次,确实是他出了大疏漏。
在得了白术献计后,李鸿浩找了机会就来求林将军,让他向皇上进言,攀诬傅邯身有暗疾、不得继续掌军,好叫自己名正言顺地夺了傅邯的兵权。
林将军却说时机未到,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傅邯如果真的留有暗疾,哪怕微不足道,此计都很是可行。但如果傅邯痊愈了,他定不会忍气吞声,任由我们胡乱攀诬。”
老将军当时是这样说的,然后打发李鸿浩回去等一等。
李鸿浩哪里等得了?他郁闷至极,去花楼寻欢吃酒。
恰逢那日黎云乘轿出府赴宴,在街上掀了车帘匆匆一瞥——却被李鸿浩给看见了。
李鸿浩醉得一塌糊涂,看了眼黎云天仙般的侧颜,更是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醒酒后,一个邪恶的念头总萦绕在心尖不去——那就是绑了黎云到自己府上,他能够一亲美人芳泽的同时,也叫傅邯尝尝无能暴怒的滋味儿。
李鸿浩知道这更多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因为傅邯或许根本不在乎这个女人。
在林府,他玩笑般地提了嘴这个计划,却没想到林将军竟真的赞成了。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皇后一份请帖,将黎云调到京城外的佛寺,而李鸿浩事先联系好了悍匪,埋伏在山腰上。只等悍匪冲进庙中,火一烧,人一乱,他们趁乱掳走黎云。
事成后,人们也只会觉得是山贼作乱,谁也疑不到他身上去。
但谁承想,那伙匪贼竟如此胆大妄为,人没绑到,却杀了好些和尚,睡了好些姑娘。
那些可都是国寺里的僧人,京官家中清白的好姑娘。
眼见着事情闹大了,李鸿浩只得找到林府来,请老将军给他擦屁股。
赔了夫人又折兵,林将军岂能不气。
但再气,也不得不给李鸿浩兜着。
“去吧,事情会摆平的。”林将军躺在太师椅上,沉默了良久,终于给李鸿浩吃了定心丸——亦是下了逐客令。
李鸿浩如蒙大赦,行礼告退。
“老洪。”林将军揉了揉眉心,疲惫唤道。
“老奴在。”老管家应了一声。他原是服侍林老太爷的,老太爷死后,就跟着林将军,成了心腹之人。
他本姓贾,因林将军厚爱,赐了姓,才改叫林洪。是以李鸿浩见他,称的是林叔。
“事情虽出了差错,但也证实了一些猜测。”林将军指节轻扣扶手,“就照那个计划进行吧。”
*
一夜过后,浮山寺遇贼人劫烧之事传遍了整个京城。朝野愤慨,龙颜大怒,多位官员联名上书要求彻查此事。丁洵生擒了匪首,交由刑部大牢关押。皇帝下旨,让刑部务必深究,查出真相。
那匪首受了数日拷打,眼见着就要吐露实情,却在深夜在牢狱里服毒自尽了。匪首一死,查无可查,刑部只得宣布此事确系贼人胆大妄为、挑衅天威,并无幕后主使,继而草草结了案。
这个结果定然不能服众,有亲眷遭了难的官吏上奏质疑,但都被压了下来。
时日渐久,连京中百姓也慢慢地不提此事了。生活繁乱,再惊人的事情在嘴里咀嚼久了,都会变成过时、无趣的谈资。
就这样,轰动一时的浮山寺劫匪案被轻轻揭过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