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树枯干,已值深冬,年关将近。
黎云捧着手炉,盘在软塌上,百无聊赖地翻阅医书。
浮山寺一事后,她谎称受惊病倒,推了一切交际,闭府不出。
这些日子,她都在府中研习医书。医书枯燥,除了以此为生的医者,寻常人皆不爱看,即使机缘巧合下翻了几页,也很快因为晦涩难懂而搁置一边。
但对黎云来说,情况却迥乎不同。
或许是因为年幼时母妃的教诲,又或许是因为她确实天赋异禀。黎云读起医书来,就如同读解闷的话本一样轻松容易。
难得有无人打扰的清静时光,黎云读起了兴,将府中藏有的医书尽然扫了一遍。
前朝恭王网罗天下奇书于府,这会儿倒全部便宜了黎云。
府中书房,除了寻常医书,还存有名医大家们留存下来的珍贵孤本。
黎云如获至宝,一一认真拜读了。
如此勤勤恳恳了一段时日,有时傅邯来寻她说话,都被她连嗔带瞪地赶走了。
但一件事情做久了,总归还是会感到无聊的。
新鲜感和兴奋劲儿过后,黎云有些读不下书了。
目光虽投在医术上,心神却早已游到九霄云外。
“停下。”黎云突然出声。
傅邯不知去了何处,常嬷嬷领着春桃去小厨房了——寝殿里除了黎云,应当没有其他人才对。
然而,黎云话音刚落,围屏处果真停下了一个黑影。
黑袍黑衫、黑布遮脸,能在将军府中来去自如,上下一黑的人,只可能是影六了。
除了浮山寺碰了一面,黎云就没再见过影六,更没有与之交流过。只是从那里听说,影六是傅家派来的暗卫,而他自己则是傅家的少主。提及傅家,傅邯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悲。但黎云却觉得,他是有些遗憾的。
今日实在是无趣得紧了,恰巧影六一闪而至,黎云心血来潮就把人招呼了下来。
影六却有些郁闷。
他的武功在傅家数一数二,放眼整个江湖也是佼佼。
而且身为暗卫,隐匿踪迹、来去无痕算是入门的基本功了,没想到少夫人看着在发呆,感觉却敏锐得异乎常人。以至于他刚一到寝殿,就被察觉了。
“叫什么?”
“回夫人,属下影六。”
“你是姓影吗?”黎云有些兴味,与其说是好奇,更像是调侃般地明知故问。
“代号而已,夫人无需深究。”影六尽可能疏远有礼地回话,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黎云,恰恰相反,他对这位少夫人颇为欣赏——无论是性格、才识、还是武艺,都远超常人,与这些内在美相比,少夫人艳绝京城的天姿都有些逊色了。
何况,少夫人还对少主有救命之恩。
因着这份敬意,影六是绝不会在黎云面前轻薄造次的。
当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影六惜命。
这不是说他胆小怕死,身为暗卫,畏死是可耻的,这意味着他没有资格成为主人手中刺向敌人最前、也是最利的一把刀。影六担心的,是少主降下责罚。
这段日子一直跟在傅邯身边,影六算是看明白了。
少主对少夫人的关切呵护,已经远远超过了男女情爱的程度,甚至可以说是占有欲了。
那日在浮山寺,少夫人不过关切了身边的丫鬟一句,他即刻就感受到了少主浓浓的不悦情绪。
待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都如此,若是少夫人对他产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兴趣,少主怕是要对他大卸八块了。
对惨烈下场的想象令影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随后便听到少夫人关切地声音。
“你冷吗?”
影六拼命地摇头,少夫人再多关心一句,他就要永远感觉不到冷了。
怪怪的,黎云眉间一颦。怪人怪行、怪腔怪调,傅家出来的人都这么奇怪吗?
想到其他傅家人,黎云忽而生出些小情绪。
“萧菀和你是什么关系?”
声音清冷,由关切转向质询,让影六品出了几分与少主相似的喜怒无常来。
他谨慎地想了想,答道:“是一起来京城的关系。”
“呵。”黎云冷笑一声,“一起来?怎么不一起走啊?”
末了又补充道:“黑不溜秋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影六说她不过,也不敢反驳,麻溜地闭了嘴。
少夫人……好像对傅家颇有成见啊。家主那边,怕也不会轻易接纳少夫人。影六已经预见,日后必有一场大纷争。
随意翻了翻手上的书,黎云平复了一下心情。
“你寻来何事?”
“回夫人,属下寻少主有要事相商。”
翻书的手一顿:“什么事?”
影六沉默。
黎云见他不答,又将视线转到医书上:“罢了,原是我不配听。”
这话却真带上几分生气的意思了。影六不愿得罪黎云,权衡利弊后,还是开口说了。
“近日京中盛传一则谣言。”说着,他抬眼观察了黎云一下,见她仍在看书,好像漠不关心。影六嘴上不停:“谣言称,傅将军虽重伤已愈,但留下了暗疾,不应继续执掌军队。”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黎云讥讽地笑笑,“难为你们还要为这等小事费心。”
影六再次沉默。
少夫人哪里都好,只是牙尖嘴利了些,说的话让人下不来台。明明少夫人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十分宽厚可亲,在少主面前更像只小绵羊一般。怎么偏偏对他这么不留情面,言语刻薄。
殊不知,这是因为黎云潜意识里排斥傅家,进而也就看他不爽。
又有些情绪用事了,黎云懊恼地揉了揉额头,岔开话题:“你轻功不错?”
“夫人谬赞了。”
“你教我习武吧?”
黎云并非灵机一动,而是酝酿着这个想法许多天了。自来到将军府,她身边零零散散的危机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没有间断过。一次两次还好,她能靠着自己的一点机巧脱身,再不济还有傅邯救她。可是如果次数再多呢?谁能保证她永远遇到的是轻敌之人,又有谁能保证傅邯每次都能及时赶到她身边?
事关生死,不可大意,她应该尽快练就自保能力才行。
影六听了大惊。
教习武术免不了会有肢体接触,肢——体——接——触!若他晕头晕地答应下来,少主看见,怕是会活吃了他。
影六疯狂摇头。
怎么总激动地摇头,也不怕把颈椎扭了,黎云腹诽。她已若有所觉,影六像是在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
说起来,她也不是一定要影六教自己习武不可,毕竟比起陌生的影六,她身边还有许多武艺高强之人。
比如丁洵,身为禁军指挥使,武功定然不差,教导她是绰绰有余了。但丁指挥使既要处理禁军事务,又要听皇兄差遣,已是忙得团团乱转,黎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又比如……傅将军,傅将军武艺超群,而且常同她在一处,抽出空来指导一二也是方便的。
但黎云不想与傅邯有更多纠葛了,傅邯是注定要成大事的人,而她只想闲云野鹤,所以与其陷得太深为情所伤,倒不如趁早脱身。
长痛不如短痛,她与傅将军,维持着这相敬如宾的虚假关系就好。
已经没必要、再进一步了。
“影六才疏学浅,怎能教你。”
傅邯忽走进寝殿,打破了僵持的气氛。他此前有意隐了身形,以致两人都没有发现他就在殿外,更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影六欲哭无泪,心中大呼命不久矣。
果然,傅邯用刀一般的眼神刮了他一下,隐隐有“之后再收拾你”之意。
“还不退下。”
影六如释重负地走了。
赶走了杵在这里碍事的,傅邯才专心去看他的小公主。
在他出声的那一刻,黎云就将脸埋进了书里——如同将脑袋埋进洞窟,尾巴却露在外面的兔子一样。
她假做认真,对他的存在视若不见,而且明摆着不想解释和继续方才的话题。
她在躲着他。
傅邯疑心甚久,终于做定了这个结论。
可他却已经中了毒,唯她在身边,才是解药。
“喜欢用刀,还是用剑?”他坐在黎云对面,目光灼灼,让黎云难以忽视。
“我母妃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影六的轻功足够教我了。”她仍将脸埋在书中,因此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让他教你也不是不行。”傅邯语带笑意。
他居然退步了?黎云有些不敢相信,悄悄从书中露出两个发亮的眼睛。
“只是……”傅邯继续道,“他若是有什么地方碰了你,左手碰了就砍掉他的左手,右手碰了就……”
话未说完就被黎云义愤填膺地打断了。
“傅将军!”她终于把整张脸露了出来,有些气鼓鼓的,“你苛待下属,草菅人命!”八壹中文網
继续不满地嘟囔:“影六又不会吃了我。”
伸手敲她圆滚滚的脑袋,傅邯含笑道:“我也不会吃了你,怎么就偏他不可呢?”
黎云偏头不语,用沉默对抗他的不讲道理。
“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傅邯突然认真道,“公主,你承诺过会保护臣下的。”
“我有吗?”黎云表示怀疑。
傅邯则斩钉截铁地确认了。
“傅将军,你是成年人了,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黎云学着他一样不讲道理。
“可臣下要保护公主,所以就顾不上保护自己了。”
原来在拐弯抹角地说她是个小累赘吗?可恶,她哪一点比他弱了。
在胜负心的作祟下,黎云乖乖入了圈套。
一番“三日之后必叫你成手下败将”的豪言壮语后,稀里糊涂地就被傅邯拢着腰身开始习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