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贼们在后殿遍寻人不到,已经隐隐有些失控的趋势。
存放着历代佛法古籍的藏经楼被他们翻得乱作一片,纸叶纷飞。
老方丈沉痛地闭上了眼睛,转动念珠,口中喃喃诵经。
匪首焦躁地拨弄着长刀,用凶恶的眼神迎接着每一个前来汇报“什么人也没找到”的手下。
“报——!”
一个匪徒从大雄殿的方向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尽是惊慌之色。
“头、头儿……”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在被人追赶,“官兵、官兵来了。”
官兵怎么会来?
那买凶的蠢货居然摆了他一道?
匪首沉下脸来,眼珠里充斥着怨毒之色,配着他额角的刀疤,更加阴森可怖。
行动是彻底失败了,逃命要紧。
“头儿,我们在后殿发现了一条下山的小道。目标或许已经……”
“还管什么目标。”匪首对准他的头就是一巴掌,“叫兄弟们都停手,从前头点上火,然后赶紧撤。”
匪徒们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几座佛殿皆被点燃,火焰熊熊燃烧,热浪席卷了整座浮山寺。
恶行之后,贼人们从后殿撤退,四散逃去。
“傅将军,我们就这样看着?”黎云有些不忍。
傅邯护着她避开大火,在高处睥睨着火光中的浮山寺,他的眼睛被火焰映照着,似乎也燃烧了起来。
久久的沉默。
久到黎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干涩空气中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丁洵会处理好这些的。”
“那……指挥使为什么会来?”黎云追问。
这次,傅邯没有回答。
黎云很快就在寺中发现了丁洵的身影。
他要调度手下救火救人、追击贼人,还要抽出空来安慰那些被贼人绑了哭作一团的官家小姐们。
颇有些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方丈。”他解开了绑在静安法师身上的绳子,“可曾见过我家夫人?”
他已经一一查看过了那些女眷,其中并没有黎云的身影。
更为不对劲的是,那些女眷的数量太少,和前来祈福的人数对不上。
丁洵在山脚已经遇上了各家的车轿,以及等着的轿夫、侍从。他们三三两两地谈成一片,神态悠闲,分明是不知道山上已起了变故。
直到丁洵领着禁军封了山,他们才察觉大事不妙,一个个跟在禁军后面冲上了山。
车轿的数量和寺中官眷的数量不相匹配,如果有人既不在寺中,也没有乘轿返家,那么她们会在何处呢?
“施主。”静安法师单手竖礼,“贼人刚作乱时,皇后娘娘就领着一批官眷从后殿下山了,施主要找的人或许也在其中。”
“阿弥陀佛。”
静安法师看着烟雾翻飞的藏经楼,不敢耽搁,带着还能行动的和尚抢救经书去了。
“他们说什么?”离得太远,寺中又嘈杂一片,黎云看见丁洵与静安法师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交谈什么。
傅邯垂眸为她解答:“说皇后娘娘早已离开了浮山寺。”
“这我知……”
“而且带着那些京中大员们的家眷一起。”
黎云:……
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在斋院时她就察觉出有些东西不对劲,但因为当时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怎么对付匪贼身上,所以没有深想。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股怪异感从何而来。
贼人闯进寺庙后,她就没再见过一个面孔熟悉的人。
太傅家的千金、尚书家的孙女……这些在山脚下还与她寒暄过的人忽然间消失了踪影。
围绕在她身边的,俱是些小官员的亲眷,难怪她个个都眼生得很。
原来皇后早就聚了那些身份显贵的人在身边,独独漏掉了她。
这未卜先知般的操作,让原先没有彻底疑心皇后的黎云心中发凉。
在她心中,皇后只是头脑蠢笨、行事跋扈了些,从未将皇后与“那些人”联系到一起过。
疑云重重,必须抓住那些悍匪,才能一窥真相。
“傅将军,我们去追那些人吧?”
“怎么,担心那些贼人跑了?”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没事的。”
他早已谋划好了一切。
用手遮住了黎云的眼睛,事已成定局,没什么好看的了。
“走吧。”
将黎云送回将军府,傅邯隐去了身形。
他此次离开,府上众人俱都不知。
影六紧随其后,将仍昏着的春桃放在黎云身边。
府上的侍卫皆随丁洵去了浮山,连带着将军府所在的街道也已经戒严,空无一人。
轻扣府门,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将大门缓慢地推开来。
吱呀一声——
大门后熙熙攘攘站满了焦急等待的下人们。
为首的是总管王二。
见黎云携春桃安全回了府,他心里一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晌午时分有人向将军府送来消息,说是有山贼劫掠了浮山寺。皇后娘娘带着大部分官眷从山后逃了出来,但还有一部分人被困在寺中——其中也包括将军夫人。
王二接了消息,首先向皇上汇报。待证实以后,丁洵带着府里的禁军赶去浮山,他则将消息传给了其他有家眷未归的官吏,一齐报到京兆尹府上,再请派兵封山,剿匪救人。
这些事情,原是应该傅邯首肯了他才能做的。但收到消息后,他强撑着老胳膊老腿将府里上上下下寻了一遍,皆没能找到傅邯身影。
事态紧急,他只能先斩后奏。
忙完这些后,他聚集起了府中杂役,说明事由,责令他们不许乱说乱议。
而后,就是坐立不安的等待。
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他等回了黎云。
“夫人!”
不等王二出声,一个人已忍不住从他背后走了出来,快步迎到黎云身前——是常婆子。
黎云的遮风的袖衫已被扔在了寺院斋房,这袖衫也算完成了使命,替她遮住了大半贼人喷溅出的血液。
虽然没了袖衫,她身上仍残留着打斗过的痕迹。
脸上的干涸的血斑被傅邯摩挲着擦去了,但淡青色的袄裙上依然留有星星点点的血渍。
她早晨精心梳就的发髻已然散开了,钗环松松垮垮地挂在上面,摇摇欲坠。
常婆子看在眼里,愈发怜惜,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老泪纵横。
王二也阻拦,退在一边,吩咐下人去准备些沐浴的热水。另有几个有眼力见的丫鬟,将昏倒在地的春桃扶去屋里歇下了。
被常婆子搂住的感觉有些新奇。
除了小时候被母妃抱过,黎云已经很久没有被年长女性这样爱怜地抱着了。
夕阳的余辉自头顶处落下,暖黄的光线氤氲开来,黎云沉浸其中,浑身都暖洋洋的。
“常嬷嬷,我没事的。”
嬷嬷松开手,退后几步,用袖口抹着眼泪。
“老婆子我僭越了,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嬷嬷疼我,本公主感激还来不及呢,岂会怪罪。”
黎云淡淡笑了,对着仍聚在门后的府上众人道:“今儿起常婆子就在主院里伺候了,你们以后见了,都要尊称一句嬷嬷。若是有人不敬,被本公主知道了,定要打烂他的嘴。”
众人皆低头应是。
常嬷嬷还有些局促,黎云拉起她的手亲昵道:“春桃年纪小,行事多有不周到的地方,还需嬷嬷多加教导。再者,本公主年幼丧母,感到嬷嬷亲切,也希望你能陪在身旁。”
常嬷嬷又落下几滴泪来,这才俯身应了。
“好了,都散去吧。”王二挥退了众人,转向黎云行礼,“夫人。”
礼毕,王二没有即刻退下,像是有话要说。
黎云心领神会,道:“常嬷嬷,去帮着备些热水吧,这身血腥味二熏得难受,本公主梳洗过后再用晚膳。”
支开常嬷嬷,黎云顺手关了府门,前去正堂。
“王叔,有什么事到正堂说吧。”
跟着黎云到了正堂,王二有些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问了。
“夫人,不知夫人可曾见到傅将军?”
“本将军就在此处,王叔何事找我?”
傅邯换了寻常的衣衫,从侧门步入正堂,坐在黎云身侧。
气氛一时有些僵滞。
黎云从他们的话中已品出了问题。想来傅邯是连王总管一起瞒了,王总管在府中找不到傅邯,又见她独自带着丫鬟回来了,自然会疑傅邯是同她在一起。
王总管归根结底是皇兄那边的人,皇兄待傅邯不义,傅邯自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开诚布公。
眼见两人都避着对方的问题,谁也不先开口说话,黎云清了清嗓子。
两道视线齐刷刷投了过去。
黎云整了整衣襟,危坐在椅上,下巴微抬,颇有些刑部大吏升堂问审的架势。
伸手一拍桌子:“都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