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刻钟左右,有个丫头敲门送药。
影六隐去身形,在暗中默默守着。
经得将军允许后,春桃拎着紫砂的药壶进来,在案桌上放了。桌上已摆了一叠瓷碗,她取了一个,小心地倒出半碗药液。
药是算好时间放温了送进来的,因此倒入碗中后就可以服用了。
春桃将瓷碗递到傅邯手中,识趣地退开了。
傅邯用木匙舀了汤药,哄着黎云喝下去。
黎云睡得迷糊,起初以为还是甜粥,舌尖尝了一点后,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迅速蔓延开来。她这才知道甜粥已换了汤药。
“苦呢。”
她偏开脑袋,紧闭了双唇,哼唧着不愿喝。
傅邯昨夜喂药时已见识过这般场景,故而早有准备,在黎云刚开口喊苦的一瞬间将一颗蜜饯塞入她嘴里。待她小口吞吃后,不间断地送上一勺汤药。
黎云吃不得苦,可又馋蜜饯鲜甜,于是一口糖丸一口苦水地将汤药全喝了。
影六杵在一旁,全程见证了自家桀骜叛逆的少主是怎样哄小孩似地喂床上女子吃药。
此刻他觉得自己格外多余。
汤药除了祛风寒,还有安神之效。药力上来后,原还半清醒的黎云很快陷入沉睡。
傅邯替她整理了黏腻在脸上的发丝,调了个舒服的睡姿,然后拢上了幔帐,隔开了外界的视线。
然后他声音一沉:“你还要在这里看多久,滚去书房候着。”
影六立刻圆润地滚了。
多看了好几眼美人,却只得了一句呵斥,不亏。
他心中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少主先前为何吩咐不让他去主殿。
原来……是有意提防。
皇帝赐婚时大肆宣扬,消息在大梁国传得飞快,傅家也自然知道了这个事情。
傅老爷子忧心儿子安危,一眼看出这是皇上粉饰太平之举,进而对那位嫁给傅邯的公主也没什么好感。
他能准许萧菀上京,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傅邯最是了解他父亲的脾性,因而故意隔开了影六,不让他过多关注黎云的存在。
傅老爷子若是知道了傅邯非但没有嫌恶那位公主,反而痴心一片,怕是要有什么动作了。
傅邯想得周全,偏偏漏算了萧菀,致使她们两人直接起了冲突。
现下萧菀既走,少不得要在傅老爷子面前哭诉一番,黎云终归还是会暴露在傅家众人面前。
不过这些都是后日之事了,眼下无需过多关心。
傅邯喊来春桃到床边守着,交待了若有急事,便去书房寻他。如果寻他不到,就再去前营找丁指挥使。
春桃一一应了。
离开主殿,傅邯无心欣赏雪景,快步去了书房密室。
影六已点了灯等在那里。
这密室也是前朝恭王遗留下来的,现在正好方便傅邯做密谈之用。
“少主,白术托我传来消息。”不等傅邯出声询问,影六就已开口了,在正事上,他向来认真严肃,“白术说,李鸿浩这两日暴躁易怒,更甚以往,似乎是‘那些人’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这是说白术先前教唆李鸿浩,让他做定傅邯身有隐疾的论断,继而逼傅邯正式交割军权。
当然,傅邯有伤与否,李鸿浩说了不算,得皇上说了才算。
李鸿浩没那个本事见到皇帝,但这不代表他身后之人不可以。
只要李鸿浩说服了“那些人”,“那些人”就会去接触皇上,做此提议。这样,只需调查出谁给了皇上建议,就能知道“那些人”的真面目。
而且,事情在傅邯这里还要简单些,因为他根本无需调查,就可以直接从皇帝那儿得到消息。
不过,那些幕后之人显然比想象中的要谨慎,没有轻易答应李鸿浩。
“无妨,扳倒那些人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傅邯早有预料,故而脸上不见失望,“李鸿浩鄙陋无谋,做事缺乏耐心。他必然忍不了那许多日,让白术仔细盯住他,看他近日可有其他方面的动作。”
“是。”影六应后,又交待了些军中其他事务,以及朝廷方面的动向。
傅邯皆认真听了,有时沉思一二,提点影六注意纰漏之处。
正事说完后,影六犹豫了几秒,没有直接离开。
即便密室内光线昏暗,傅邯也没有遗漏他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
剑眉一挑:“还有什么事,说。”
既然少主问了,影六也不再挣扎:“回少主,萧姑娘今日一早带了自己的婢子回傅家去了。”
傅邯冷漠点头,转身欲走,看上去不但对此事漠不关心,而且连多听一秒都觉得烦。
看着少主是真的要离开,影六急忙补充道:“萧姑娘行事如何倒也不是什么需要关心的大事,但她们一走,府上突然少了两个丫鬟,王总管必会疑心,只怕皇上那边……”
“皇上那边,本也瞒不了多久。”府中几乎全是皇上的眼线,傅邯不是傻的,怎会看不清楚,“倒也不必避之如蛇蝎,在许多事情上,我们与他都站在同一个立场。”
叹了口浊气:“退一万步说,我还是大梁国的将军。他是君,我是臣,彼此间不应生了嫌隙。”
皇帝所为虽然不义,但总归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傅邯与皇帝之间,还有份少年情谊在。
当年他闯荡江湖,无意间见到太子遇人截杀。眼见着太子身边的侍从自顾不暇,散作一团,有一个刺客执剑逼近,欲取太子首级。
傅邯见太子骑的是红鬃劲马,穿的是锦绣袍衫,出个门还有一众侍卫跟着,便料定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那会儿他正囊中羞涩,想着救下这个富贵少爷,就相当于救下了银钱百两。怀着这样的心思,傅邯出手除去了刺客。八壹中文網
也正是这时,皇帝看上了他身手不凡,起了招揽之心。
之后的事情清楚明了,皇帝以家国大义忽悠着他,让他当了数年卖命的驴子。直到有一日,驴子差点儿死在了磨旁,而它理智凉薄的主人,思考的是如何从快死的驴子身上获取最大的利益。
思及此,傅邯觉得有些可笑。他不欲与昔日视为手足的皇帝反目成仇,只想早日了结此事,让“那些人”偿还了血债,然后骗走云姑娘和他一起过上无人打扰的安宁日子。
云姑娘金枝玉叶,一点苦也吃不得,不知能否舍下京城的繁华乱景,富贵荣华。
如果……舍不下,那他也只好……
眸色暗沉,傅邯陷入到不可言说的晦暗思绪中去。
影六见势不妙,也不多待,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密室中。
少主的情绪似乎有些不稳定,他得尽快修书告知家主才是。
*
寝殿中,黎云发了身汗,热散了大半。
她休息了足够久,醒来时思绪清明,身躯也不似之前灌铅般地沉重。
伸手撩开了幔帐:“春桃?”
“夫人,你醒了?”
春桃就站在一旁候着,听见黎云有动静,急忙上前查看。
黎云揉了揉眼睛,大梦一场,她还有些存在于虚幻中的不真实感:“春桃,几时了?”
“回夫人,您睡了一天,现下已经酉时了。”说着,拿了靠枕垫在黎云腰后,取来大氅盖在她肩上,“夫人,太医说您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万不可受风再着了凉。”
黎云躺得有些乏了,本想出去走动一二,听春桃如此说,知是好意,也不为难她,果真老实乖巧地倚在床头不动了。
病倒前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黎云开口问:“春桃,常嬷嬷如何了?”
“夫人,您自己还病着呢,还有空关心别人。”春桃有些无奈,“我让院里的粗使丫头去找赵嬷嬷问过了,说常嬷嬷已经退了烧,能下床走动了。”
她说着话,手上也不闲,在案桌上忙着什么。接着黎云怀中一热,一个六瓣梅花形的镶银铜手炉被春桃放在她手中。
“夫人,当心手凉。”
黎云揣摩着手炉,唇角掠过淡淡笑意:“你倒是有心了。”
春桃却摇头:“夫人,都是将军吩咐的,是将军有心了。”
傅邯?黎云笑意淡去,扭头在寝殿内扫了一圈,除了春桃,没有其他人在。
春桃机灵,一眼就看出她在找谁。
“夫人,将军昨夜陪了夫人一宿,今天白日也没见休息。才刚在前殿设了处小榻,歇下了。”
原来守了她一夜,黎云眼睫微垂:“那位萧姑娘呢?”
“萧姑娘?”春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昨夜那个跋扈女子。她到底少了些阅历,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听黎云问到那个女子,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洋洋得意:“听说一早就被赶出将军府了,谁家敢要她那样的下人啊,简直比主子还像主子。要奴婢说,还是待她太客气了些,这样不知礼数、以下犯上的,该狠狠地打她十几板子才对……”
春桃滔滔不绝讲了一大串儿,用朴实无华的语言将萧菀狠狠贬低了一通,黎云听得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好了,歇歇吧。”她打断了春桃。
后者悻悻住了嘴,还有些意犹未尽。
“前殿可生炭火?”黎云问了个与萧菀毫不相干的问题。
“啊!”春桃惊叫一声,愣着眼儿摇了摇头。
“傅将军血肉之躯,也是会生病的。”黎云揣了揣手炉,“还不快去。”
春桃忙应声出去了。
支开了春桃,寝殿里只剩了黎云一个人。她安静地靠坐,脸上因为没有表情而显得有些木然。
她好像对傅邯动心了,黎云淡淡想着。
这可真是……有些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