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病倒了。
或许是因为被常婆子过了病气,或许是因为小花园的夜风过于阴冷,又或许是因为她一日内遭遇了太多、精神不堪重负,强制性地用一场高烧让她歇下。
病来如山倒。
昨夜她意识不清地睡去后,脸上很快就呈现出一片绯红,连带着身体也滚烫发热,用手探了,是明显高于常人的炽热。
傅邯用丝绸绒被将她仔细裹了,派王二连夜去请郎中来,自己则守在床边,悉心照看着。
将军府刚解封不久,府上虽存了一批药材,却还没来得及请府医,因而还需王二到城中医馆去寻。
不多久,王二竟带了太医院里的大夫过来。
说是皇上知道公主染了风寒,十分挂心,特意派太医前来诊治。
皇上倒是对他府中事务了如指掌,傅邯心中嘲弄一哂,但也没说什么,一切只以黎云的病为紧要。
太医隔着幔帐细把了脉,道是思劳过度,风寒入体,开了副祛风寒的方子,又交待说病去如抽丝,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
傅邯确认了药方无异后,才命春桃去抓药煎煮。后者原听着黎云的吩咐在常婆子屋里待着,后来见黎云久久不回,便出门去寻,一路寻回了寝殿。
让王二送了太医,傅邯仍在床边守着。
黎云烧得重,身上不住起着盗汗,她难受得紧,蹙着眉间,一迭声地唤着阿娘。
傅邯听了,愈发心疼怜惜。他已派人查过黎云身世,知道她自小没了母妃庇佑,在宫里过得很是辛苦。她小小年纪就学做中庸,不结交,不得罪,连身边的婢子也不敢相信,有什么事情全在心里藏着,一个人默默消化。便是如此,宫中也有好事的闲人看她不善,故意刻薄磋磨。
这十几年来,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傅邯一边用沾了温水的软布为她擦拭脸上的躁汗,一边轻拍她纤薄的身体安抚着。
哄了半宿,又喂着吃了药,黎云的症状才好些。她停下了难受的呓语,面容微展,安静地睡了过去。
银炭烧灼,桐灯辉煌,寝殿内蒸腾着一片温软的暖意。
此刻,在寒风不知疲倦的吹刮下,窗外有什么洁白无垢的东西飘落下来——一夜北风紧,在京城百姓的猝不及防之中,一场大雪纷然而至。
入冬以后,虽也飘洒过几场小雪,但到底同玩闹一般,夜间下过,次日不到午时便全然化开,不留一丝痕迹。
这场大雪却不同,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到了第二日仍不见停歇。
天光大亮时,京中已是一片银白,别无二色。
地面积雪约有半尺,这对那些讲求“过路不留痕”的江湖人士来说,该是个不小的麻烦。
当然,若是轻功足够,到了踏雪无痕的境界,这些积雪便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了。
天近隅中,一个身影闪进将军府书房中。他身形极快,避开了忙于清雪的府中侍卫,没被一个人发现。
这里说是书房,其实称为做藏书阁更为妥帖。前朝恭王修建此处时,搜揽天下奇书藏在其中,肃清恭王时,那些书籍损毁遗落了一部分,剩下的经由整理,仍放在此处。
潜入书房之人却并非奔那些藏书而去,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墙面上一处隐蔽机关,轻敲三下,书案后的地砖悄然洞开,阶梯盘旋向下,顺着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指向一间密室。
这人进入密室,见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点灯,他便察觉到不对。
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起了火,亮光立时充盈了这处不大的空间——旁侧一榻,正中一张案桌并几个石凳,壁上两个沉寂着的灯台,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时间应该到了才对,少主怎么不在?
他吹熄了火折子,沿着密道折返回书房。
在几排杂乱的书架间枯坐了一会儿,见还未有人来,这人颇有些焦头烂额。
他是傅家的暗卫,人称影六,大概一月之前,他被家主派来保护傅家的少主——也就是傅邯。
那时傅邯重伤回京,已是濒死。傅家收到消息后,即刻派影六领着其他暗卫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意欲劫救傅邯。
禁军守卫虽严,但傅家暗卫本就做惯了潜伏劫救之事,因此对他们而言,潜入府中带出傅邯并不是一件难事。
然而,让影六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居然遇到了来自朝廷的阻碍。
傅家是江湖世家,根基深厚,颇有威望。傅家暗卫更是由精英组成,是一把影刃,伤人于无形。按理说,他们的行踪是不会被发现的,更别提被朝廷注意到了。
江湖与朝堂是两方天地,各自心知肚明,井水不犯河水。
但此事怪就怪在,朝廷非但知道傅家暗卫的存在,而且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来,提前做好了准备。
影六与朝廷派出的人暗中交锋了数次,次次都落了下风。
对方好像对暗卫的行动方式了如指掌,一招一式皆能预判,却又不急于致他们于死地,每次都留了手,似乎目标只是击退他们,让他们不能靠近傅邯。
直到傅邯性命无虞的消息传出,那股暗中与他们对抗的力量才渐渐减弱。
这时影六也从傅邯以前的旧部入手,一来一去就与白术搭上了线。
恰逢将军府采买下人,影六给萧菀和小红安排了干净的身份,混在人牙子手里,顺利送他们进了府,与傅邯取得联系。
想到萧菀,影六不由得有些头疼。
萧菀是家主收养的故人之子,说是收养,但傅家待她极好,在府上没人不拿她当嫡出的小姐看待。
可这萧姑娘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对当了自己十数年兄长的少主动了感情。她每日痴缠,惹得少主烦不胜烦。那会儿少主刚好与父亲起了冲突,索性离家闯荡去了。
少主叛逆,家主很是恼火,气得直言“不准回来”,但嘴上说归嘴上说,到底是家中独子,少不得让傅家外面的探子时时关注着。
说回萧菀,此次派人来救少主,原本是没想让她跟来的。劫救不是小事,萧姑娘的身手即便在同龄女子中也只是一般,更不要说与他们这些傅家精英中相比了。说难听些,她跟着一道就是累赘,更别提她还要带个随身伺候的婢子。
但众人都低估了萧姑娘的决心,她在家主门外哭了一宿,又是要投井,又是要上吊。
她对少主的痴恋,数年如一日,傅家无人不晓,这样一闹腾,家主竟真有些感动了,想着少主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派她去指不定能促成一桩姻缘,于是松了口。
影六不得不将这个普通且自信的萧姑娘带着,还要抽出精力照看,防止她出了什么事不好交待。
等到萧姑娘顺利进了府,帮他和少主接上头,影六才松了口气,看她也顺眼起来。
谁承想……谁承想当初哭喊着一定要跟过来的萧菀,今天早上突然同他道别,说是要回去了。看着她形容枯槁的脸,影六怎能放心得下,忙忙派了人暗中跟着,护送萧姑娘回去。
他隐隐猜到此事与少主有关,这日正好是约定碰面的时间,他可以借机将萧姑娘的事情报给少主知道。
然而眼瞅着要到晌午了,少主还是没有要来书房的意思。
少主爽约事小,要是出了其他变故可就麻烦了。
影六沉思片刻,准备去主殿一探。
此行的暗卫中,他武功最高,因而也是统领。在将军府中潜行,对他而言可谓轻而易举。
但是少主有令,让他无事莫在府中晃荡,而且尤其不能去主殿查探。
不过现在情况特殊,他只能违抗命令了。
因是雪天,影六一身素白劲装,快似一道残影,三两下就翻入主殿。
前殿无人,他转而去寝殿查看。
才刚踏入,便有一物破空而来,扫着他的脖颈钉入墙壁。
影六僵了身形,侧头看去,被掷过来的是一柄玉勺,勺头几乎完全嵌在了墙中。
好在少主没有失了准头,否则他脖子上怕是要开出一个洞了。叹了一句,影六看向寝殿内。
傅邯取了一柄新勺,正在喂床上的女子吃粥。他动作缓慢,每一勺都耐心地吹凉才送入女子口中。不时就要停下来察看一番,担心女子呛着或是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女子则半倚着靠枕,眼睑轻阖,脸上红热一片,好像是发着烧。
影六行走江湖多年,去过许多地方,也见过许多女子,或者小家碧玉、或者明艳动人,见得多了,再看漂亮女子便都觉得寻常,寡淡无味。
今日见了床上的黎云,却也惊为天人。
粉黛未施,长颦减翠,换了其他女子,怕是枯槁难看的紧。可在她身上,便是病容也难掩丽色,让人不自主地心生怜爱。
影六想,他可能知道萧菀为什么会心如死灰地离去了。
哪怕不是明眼人也能一瞧便知,少主照料那位姑娘的用心模样,显然是全副心神都已系在对方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