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永南哥最近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多好的太平年华。”

他最近也反常,因为他在认真谈恋爱。是谁说的,老人一谈恋爱就像老房子失火,无可救药。永南哥也很老了,和爸爸一样有三十多岁了。这样的年纪还能谈恋爱,我真替他高兴。永南哥和爸爸不一样,这么多年来他永远笑眯眯的,待人和气斯文,听说他连打架都可以打得斯文好看。当然我没看过他打架,他和爸爸一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亲自去打架了。他笑起来甚至有酒窝,姬娜发嗲时叫他“阳光少年”,呸呸,只有我这年纪才能称“少年”好不好?可是她们总叫我小孩子。我见过永南哥的女朋友一次,和爸爸和永南哥从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样,她不算太漂亮。那天她和永南哥带我去租界的游乐园,她穿着英绿旗袍和兔毛短大衣,笑起来才真的像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人。我突然有点明白永南哥为什么喜欢她了,因为她很干净,干净得像刚晒过的被子,有一种肥皂泡与大太阳的味道,新鲜得想叫人埋头好好睡一觉。永南哥很疼她,买冰淇淋给她吃,当然也会给我买一份。吃完冰淇淋我一个人玩旋转木马,虽然会使人头晕但很过瘾,我一边大叫一边还有心情扭头四处寻找永南哥和他女朋友,在一瞬间我看到他们两个在不远处冲我招手。旋转木马转过去,许多的木马与许多的人挡在中间,我看不到他们了,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可是他们灿烂的笑脸牢牢印在我脑中。那一刹那我自私地想,如果他们是我的父母该多好,带我来游乐园玩,一家三口,这样快活。我觉得很可耻,因为我竟嫌弃爸爸。虽然他永远不会带我来游乐园玩,他不见得爱我,可是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爸爸。永南哥决定退休,用他们的话说叫“金盆洗手”。我虽然一直认为他老,可是我也没想到他已经老到可以退休,因为门房老周伯说过他要到七十岁才退休。老周伯已经六十岁了,他说他还要再干十年,可是永南哥才三十多岁,他竟然就要退休了。那天晚上我照例伏在那里做功课,永南哥在和爸爸报账,他们一边对账簿一边抽烟,整间办公室永远烟雾缭绕。我正在算两位数的加减法,忽然听到永南哥对爸爸说:“大哥,我打算不干了。”

他声音里有歉疚,“对不起,大哥,我想结婚了。”

爸爸的声音很轻松:“好啊,这是喜事,恭喜你。”

永南哥觉得很难过,因为当年是爸爸带他出身,他觉得自己这样是失了义气,他们最讲究这个。可是爸爸似乎更歉意,说:“这么多年来,多亏了你。”

永南哥到英租界去开了间西餐厅,正正经经当经理去了。爸爸一下子忙起来,他一时找不到人帮手,于是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许多事都要等着他拿主意,他常常要忙到很晚。我有时困极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醒来,依旧满屋子的人。露露姐心疼得要死,她带来叫佣人熬的鸡汤给爸爸喝,可是爸爸不领情,只好全便宜了我。说实话,那鸡汤真难喝,熬得那样浓,却只放一点点盐,还说是大补。最近时局不平静,金价一路往上涨。航运的生意好得叫人眼红,信义帮曾经扬言要夺回码头。这么些年来,爸爸与他们颇有些恩怨。永南哥不在,他总是亲自半夜上码头去看卸货。我只知道爸爸最近很忙很累,可是我没想到爸爸会出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胃病。真要命,老周大喷唾沫星子讲起传奇英雄来都是中枪中刀总之是皮肉外伤,可爸爸从码头出来时一脚踏空摔倒在地,立刻昏迷不醒,船务经理将他送进医院,医生说是胃出血,很危险。教会医院走廊里的椅子冷得像冰,我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爸爸在手术室还没出来,永南哥赶来后只会说:“都怨我,都怨我……”他脸上的阳光全不见了,他难过后悔得要死。永南哥不停地走来走去,我听他对每一个人在说:“大哥没有事。”

我们都不知道爸爸有胃病,他抽烟喝酒样样都很凶,可他才三十五岁。我不能想象爸爸如果死掉,不,爸爸绝不会死。手术很成功,可是第二天就出现严重的并发症,那德国医生说的词我一个都听不懂,可是闻讯赶来的露露姐拿手堵着嘴,默默地哭着,永南哥的脸木得像堵墙,我想爸爸一定不好了。下午的病房,有那样好的阳光,像是一把金色的细纱,从窗口泻进来撒得满地都是。空气里只有消毒药水的味道,我想起爸爸最后一次带我去见干爹,他病得很厉害,就像爸爸现在一样,身上插着许多的管子。我轻轻地叫:“干爹。”

干爹咧嘴笑了笑,他用那样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他说:“干爹要走了,小炜以后要听爸爸的话。”

我那时才五岁,什么都不懂得,我还问他:“干爹是要去外国,再不回来了吗?”

去外国好远好远,我原来的邻居方雅文和她爸爸妈妈一块儿去外国了,临走前听她说要坐三个月轮船。三个月,那样久,要差不多一百天呢……而且她再也没回来过。干爹的声音很轻,说:“是啊,再不回来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干爹,有天我突然想起来,问家庭女教师:“干爹为什么不接我去跑马厅看跑马了?”

家庭女教师很简单地说:“干爹死了。”

干爹是那么厉害的人物,他怎么会死?他就像老周嘴里的那些盖世英雄,爸爸说当年干爹在码头拿根竹竿打趴下七个人。干爹双手都会开枪,他带我去乡下打兔子,拿猎铳一枪一个准,回来时后车厢里堆满了野鸡和兔子,吃不完统统送人。可是干爹死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原来是死。爸爸一直发高烧,他们说是败血症,永南哥说就是血坏了。那一定没得救了。我用手捧着脸,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哭了。有温暖的手在摸我的头发,我以为是露露姐回来了,可她的手又轻又柔就像是羽毛,暖暖地拂过我的额头。那女人真是漂亮,我长这么大,美女也见了不少,可是这样漂亮的女人还是头一次见。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世上最漂亮的黑宝石。那些美女都像猫,可她像一尾狐,尖尖的脸,真是像。她对我微笑:“你一定是小炜了?”

然后她蹲下来,细心地替我系好散开的鞋带,仰起脸来凝视我,说:“长得真像承浩。”

我爸爸的名字叫赵承浩,可是从来没女人这样叫他,她们都叫他“大哥”。永南哥回来了,他眼睛一亮,我听到他又惊又喜地叫:“大嫂。”

我头晕眼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永南哥叫她“大嫂”,那她一定是我的妈妈了,她一定是!我要大声地喊妈妈!她放在我肩头的手在轻轻发抖,可是我清清楚楚听到她说:“永南,别叫孩子误会了。”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就像突然从天空摔到地上来,五脏六腑哪里都痛。我扭过头去,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愿意认我,她不愿意当我妈妈。我一直拼命昂着头,免得眼泪流下来,可是眼泪还是哗哗地顺着脸颊淌下来。真丢脸。爸爸说男人流血不流泪,我已经七岁了,还在这里泪流满面地哭。可是我的妈妈,不肯认我。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掏出纸巾替我擦,我冷着脸挡回去,自己拿袖子胡乱拭一拭。她的嘴角微微抿起,说:“真是像承浩。”

承浩,承浩,她叫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就像叫过一千遍一万遍,可是她为什么不要爸爸了?为什么不要我了?我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我狠狠咬住唇角,不让自己再哭。露露姐替我买了烧卖和豆浆回来,见到这个女人,她手里的东西全掉在地上,豆浆白花花溅得满地都是,可是她只是怔怔地瞧着那女人。我和露露姐,真是伤心人对伤心人。爸爸一直昏迷不醒,病危通知书下了一份又一份。永南哥在医院和码头之间跑来跑去,他的事太多了,既要操心生意,还要顾着爸爸。那女人每天都来,可是我不再理她。来看爸爸的人很多,花篮水果堆满半条走廊,不仅爸爸手底下的经理领班,还有许多叔叔伯伯。有些叔伯排场很大,来的时候前呼后拥,一溜汽车开进医院。护士们窃窃私语,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我怒从胆边生,恨不得翻白眼:“看什么看,没见过捞偏门的?”

纪小姐劝我吃东西,叫我不要和护士小姐计较。露露姐称呼那女人“纪小姐”,我这才知道她姓纪。她对露露姐很客气,露露姐对她也很客气。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露露姐明明嫉妒她嫉妒得要死,还得装出微笑来对她。她呢,她明明不要爸爸,不要我了,还天天到医院来。那是因为爸爸快要死了……我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又忍不住要流下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爸爸昏迷不醒,而纪小姐,她每天很细心地照料爸爸,也很温和地对待我,可是,她说她不是我妈妈。或许她真的不是我妈妈,或许她只是不想认我,但我已经被伤透了心。除开爸爸,我在这个世界上,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爸爸死掉,我也死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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