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念过我的妈妈,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那样的情形下见到她。早晨的时候家庭女教师陪我去学校请假,我们是教会小学,校规最严格,不能代为请假。爸爸病了这么多天,我每隔三天就要返校续假。家庭女教师想请求校董为我们破一次例。她到校董办公室去了好久,我一个人无聊,坐在台阶上发呆。有人轻轻叫我的乳名:“小炜。”

我回过头去,是个年轻女人。她和我原来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她那样子像是教会学校的老师,穿着墨绿丝绒旗袍,脸上很干净,没有脂粉,嘴唇上也只用了一点点蜜丝佛陀。她连头发都没有烫卷,只是绾成发髻。她样子很温和,我一看到她,突然就觉得很亲近很熟悉,像是许久以前就认识她。我怔怔地望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她。她突然落下眼泪:“小炜,我是妈妈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她说她是我妈妈,她果真是我妈妈,如果我不是在做梦,可是梦里妈妈也是这个样子。我全身发抖,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她说:“你爸爸总不让我看你,我听说他出了事,心里急得要命,我在这里等了几天了,终于等到你。”

她用手绢擦眼泪。我闻到她身上的淡淡的香气,就像是梦里曾经闻过的味道,我心里乱得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她急急地掏出一只金脚镯,她说:“你看看,我还留着这只脚镯。”

那只脚镯只有一点点大,我记得这脚镯,因为我曾经戴着它到四岁,可是一直以来脚上都只有一只,我有次想起来问过爸爸,爸爸说另一只不见了。可是另一只明明在她手里,在我妈妈手里!我的鼻子慢慢发酸,紧接着大串大串的眼泪滚下来,我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我终于扑到她怀里:“妈妈。”

我紧紧搂着她,好像害怕一松手,她就会突然消失一样。妈妈也紧紧抱着我,我哭着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也哭了:“不是妈妈不要你,是你爸爸不让妈妈见你。”

我渐渐镇定下来,我问她:“爸爸为什么不让你见我?”

她的眼中还有亮晶晶的眼泪:“他听信旁人的话,以为妈妈是坏人。”

我突然全身发冷,我问:“爸爸听了谁的话,将你赶走?”

她说:“纪美芸。”

是纪小姐。我呆了一呆,想到她那张尖尖的面孔,她长得那样漂亮,可是心肠竟然那样歹毒。怪不得永南哥看到漂亮女人,总说她们是“红颜祸水”。还有爸爸,爸爸竟然那样糊涂,我心痛地想,他竟然就这样糊涂地赶走妈妈。我发誓不再让妈妈哭泣,我几乎很快就下了决心:“妈妈,我跟你走。”

纪小姐让我伤透了心,爸爸更让我伤心,我不愿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里去。爸爸虽然还在医院里,可是纪小姐会将他照顾得很好,还有永南哥,还有露露姐,还有许多许多的人;而我的妈妈,只有我一个。妈妈的眼睛渐渐发亮,说:“好。”

她带我悄悄离开学校,带我坐着黄包车在弄堂里七拐八弯,最后到了一间石库门房子。房子很老旧,我被安顿在二楼的房间,窗子下面是树皮搭的棚子,里面关着厨子养的几只鸡。母鸡总是在咯咯地叫。对面人家天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弄堂里一帮孩子在玩铁圈,吵嚷声似乎就在耳边炸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住家。我和爸爸的家里虽然没有什么人气,可一切都清清爽爽的,四处窗明几净。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里,可是这里有妈妈。我不娇气,我是男子汉,什么苦都吃得来,只要能陪着我妈妈。妈妈让我吃点心,是黄糖馅的汤团,妈妈说是她亲手做的,我顿时觉得香甜,吃掉一大碗。吃了汤团我困起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睡就是第二天下午,我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沉,直睡得浑身发疼。妈妈进来看我,帮我洗脸刷牙,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我唱歌给她听,讲自己在学校里的笑话。她望着我浅笑,在那一刹那我恨不得告诉全天下的人,我有妈妈了。妈妈真的很疼我,吃过饭还给我一大杯热腾腾的牛奶。她不晓得我从来不喝牛奶,不过没关系,趁她走开我将牛奶倒进花盆。她转身看我时,我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妈妈要睡午觉,我非要和她一块儿睡,她拗不过我,只好让我伴她。她用苏州话在我耳朵边唱歌,我闭着眼睛,觉得自己真的幸福得像在做梦。妈妈比我先睡着了,我睡了那么久,一点睡意也没有,但我不想惊动她,闭着眼睛装睡。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忽然轻轻起身,并且唤我的名字:“小炜。”

我以为她看出我在装睡,我突然决定和她开个玩笑,我尽量呼吸平顺,使自己像真的睡着,等她不提防,再吓她一大跳。谁知她又唤了我一声,并且拿指甲突然掐我胳膊。她掐得我极痛,我几乎要睁眼大叫,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闭着眼睡在那里,打算等她下床再跳起来抱住她,用力亲她,叫她妈妈。就在我打算跳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听到她吁了口气:“死小鬼,最好睡着一辈子不醒,真是烦死人。”

我虽然是小孩子,也听得出她咬牙切齿的腔调。我突然觉得心里一寒。她起身走出房门,我听到“嗒”一声,她将房门反锁。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起来,妈妈一直很喜欢我,可是刚刚她背地里为什么又那样讨厌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到永南哥说,一个人背地里对你好不好,才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对你好。我全身发寒,终于走过去推门。门被锁得紧紧的,我想了想,打开了窗子。窗下有弧形的水门汀雨遮,我小时候有次被家庭女教师关在屋子里,就曾经爬到雨遮上去,几乎将她吓死。我慢慢地爬到雨遮上去,然后再爬到另一扇窗的雨遮上,顺着窗台翻进另一间房间。那房间里没人,我扭了扭门锁,幸好,没锁。我踮着脚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出去,我想妈妈看到我一定会吓一大跳。楼下有间屋子里,有一个男人在和妈妈说话。我看到妈妈走来走去,她的脸孔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看起来好凶:“再不行,就将他亲生儿子的手剁一只给他送去,看看赵承浩手下那帮人松不松口!”

我就像突然间被五雷轰顶。她是在说谁?那个男人却笑起来:“你真舍得?那也是你的亲生儿子。”

妈妈也笑了,笑得像对着我一样温和:“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那男人问:“小鬼头呢?”

妈妈说:“给他喝了一杯加足料的牛奶,这会儿睡得跟猪仔一样。”

那男人说:“可要看紧了,他才是真正的送财童子,没了他,拿什么和赵承浩讨价还价?”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我伤心透顶,每次电影里总有人夸张地说:“我的心都碎了。”

我的心,真的都碎了。她竟然是我妈妈,可她将我骗到这里来,是为了向爸爸勒索。或许她需要钱,爸爸有那么多的钱,如果她向他要,他一定肯给。可是现在爸爸睡在医院里……不,永南哥,还有露露姐,他们都会救我。不,我不能等他们来救,我决定自己逃跑。下楼梯只有一条路,走下去就会被他们看见。我返回楼上去,回到那间房间,顺着下水管子往下爬。很高,我爬得手心里全是汗,我爬了许久许久,才觉得脚落在鸡棚上。棚里的鸡大叫起来,隔着窗子我看到那个男人看到我。我跳下鸡棚,拼命往前跑,那男人从客厅里蹿出来,一把揪住我,我张口咬住他的手,他痛得直叫唤,劈面给了我一掌,打得我的头昏沉沉,恶心得直想吐。妈妈也赶了出来,我听到那男人冲她吼:“这小鬼怎么跑出来了?”

妈妈说:“我怎么知道?”

我嘴角在流血,可是妈妈看都不看我。那男人说:“你们娘们办事就是靠不住。”

他将我关在柴房里。妈妈再也没来看过我。我头重如铁,全身发软,也不吃饭,也不哭。我甚至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还不如死掉的好。我是这个世上最多余的人,我的妈妈,她竟然是这个样子。到了晚上,妈妈终于来了,她拉起我:“跟我走。”

我一声不响被她拖着往前走,天井里有一株夹竹桃,零零星星开着几朵浅红色的花。我想到家里露台下也种着夹竹桃,但家里的夹竹桃花是雪白雪白的,像是月光。今天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天上黑漆漆的一片。我突然想放声大哭。可我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爸爸说,大男人流血不流泪,我绝不能给爸爸丢脸。妈妈打开大门,将我塞进一辆汽车。我以为她会放我走,没想到她带我到码头。有船泊在那里等我,还有那个男人。他们将我关在底舱,那里又潮又臭,我闷得几乎晕过去。不知过了有多久,那男人才打开舱门将我拎出去。码头上只有一个人,黑糊糊的夜色里只看到身影很苗条,竟然是个年轻女人。船头挑着的灯一晃,照过她的脸,我一眼认出来,是纪小姐。她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眉目冷峻,周身有一股我没有办法形容的气势,那气势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可是她身后就像有着千军万马一样。我的血直往脸上涌。那男人看清偌大的码头上空空旷旷,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她也看到我了,拖着箱子,吃力地向我们的船走来。那男人大叫:“站住!”

船上的人都用枪指着纪小姐,她只得停步。那男人抓着我不放:“金子呢?”

纪小姐指指她脚边的两只大皮箱,答:“你放了孩子,我上船同你点数。”

我没想到她肯拿她自己来换我。在医院里我对她那样不好,总是不理不睬她,让她难堪,可是没想到今天是她来救我。而且她肯拿她自己来换我。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那男人却不肯,说:“少耍花样,先将箱子打开。”

纪小姐依言打开箱子,借着船头一盏朦胧的马灯,可以隐约看到箱子里黄澄澄的光芒。我听到那男人呼吸都粗了起来,他大约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多的黄金。这些黄金,一定可以买到许多许多的东西,因为有人为了它,宁可连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要。那样多的枪口指着纪小姐,她却不慌不忙地说:“金子都在这里,你先放了孩子。如果不放心,我替他上船来,等你点完了数你再让我下船都行。”

那男人迟疑了一下,不肯信她:“你为什么要换他?”

纪小姐脸色很平静:“他只是个孩子,整件事里,根本不应该牵涉到他。”

我心里痛极了。我只是个孩子,是的,我只是个想找回妈妈的孩子,可是我没有找到妈妈,因为那个人根本不是我妈妈。妈妈……你真的要拿这些黄金,将我卖掉吗?轰一声巨响,马灯突然灭了,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整个人突然被大力地拽出去,同时炒豆子一样的枪声响起来。我迅速地落下海,无数的水涌上来,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见,连呛了几口水。我就要被淹死了,我脑子里突然变得十分清醒——就这样也好,就这样淹死也好!那些坏蛋再也拿不到金子,爸爸也不会再担心,我更不会再伤心。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被河水卷走。我终于被托出水面,呼吸到新鲜湿润的空气。有一双手将我拽上小艇,闻到熟悉的烟草香味,我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叫出声来:“永南哥。”

永南哥冲我笑,叫我:“小炜。”

我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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