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天气,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鼎州虽处于南方,然而到这隆冬时节,也免不了受寒气侵袭,冷得叫人直打颤。沅江水寒,愈近江畔,风也愈烈,加之周遭水汽深重,一旦靠近,便觉刺骨。因正月将近,岸边的客店多半都已关了门,只有少数本地人开的客舍,依旧照常营业,接待往来行客。这家高朋客舍处于坊内最偏僻的一条街道上,想来东家应是不缺银钱,只是有门面空出来,便正好用来开做客舍,内里是个八角形,二层往上皆是客房,栏杆面朝大厅,每层都有一排客房正对着大堂。各个角上皆设有火盆,未免风雪灌入堂内,大小门窗也都关上了,只留了角落里几处天窗通风,以免炭火烧得久了,把人闷晕过去。在年关前后,店里生意也是十分冷清,一天下来也做不了几单生意。时近黄昏,伏在柜台前昏昏欲睡的小伙计正思忖着准备打烊,却被一阵敲门声赶跑了瞌睡。“来了来了。”
小伙计连忙上前打开大门,只瞧见一名披着裘衣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此人身长鹤立,目光深邃,眉梢斜扫入鬓,三分清秀,七分冷峻,一看起来就不爱说话,尤其看他手里还提着一把长刀,多半不好惹。“客官里边请,”小伙计满脸堆笑,道,“请问是打尖,还是住店?”
“你们店里,可有住着一位二十几岁的姑娘?”
青年淡淡发问,目光依旧冷冽,神情全无变化,仿佛一尊冰雕。“二……二十多岁的姑娘?”
小伙计不由一愣。还真有。毕竟都快过年了,谁家女儿还会在外到处乱跑,又不是上元节!所以这唯一的一位女住客,小伙计心里记得十分清楚。而且,那位姑娘相貌还生得十分漂亮,言行举止,端庄大方。她来时背了一只狭长的包裹,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不过听老板娘闲来与她攀谈时说的话,似乎是与她即将成婚的丈夫约定好,要在此处相见。难不成,她找的就是眼前这人?若真如此,成天对着这么个冷如冰霜的男人,姑娘可不得委屈死?“她住在哪一间?”
青年又问。“玄字二号房。”
小伙计不敢惹恼这么个一看便不像善茬的主,自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言罢,给他大略指明了方向,这小伙计便灰溜溜窜回了柜台后窝着。可他还是忍不住抬眼去看楼上客房的方向。玄字二号房就在第三层正对着楼梯的位置,因为那姑娘来时说过,这个位置开门便能看见楼下光景,往来人等一览无余,对于正在寻人的她而言,再好不过,是以虽吵闹了些,却还是定下了。小伙计见那青年上楼,敲门进屋,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本以为是夫妻重逢,感人至深的场面,却从屋里传出一声嘶响,像是利器破空的声音,紧跟着哐当一声响起,也不知是砸碎了什么东西。真是要命,这夫妻打架,还带动刀子的?岂非太委屈那姑娘了?小伙计内心立时充满了正义感,便打算上楼瞧个清楚,哪知下一刻,便见房门大开,方才进屋的那名青年一个纵步便跨出门来,足尖在门前栏杆上虚虚一点,即刻飞身下楼,衣摆擦过檐边灯笼,引得当中烛火也跟着发出颤动。很快,那个住在玄字二号房的女人也走了出来,她不紧不慢走到围栏边,垂眼俯视那青年男子。她手里提着一把长刀,而那青年手里,则只剩下刀鞘。这又是唱的哪出?小伙计一时懵了。“客……客官,有话好说,”小伙计连忙上前劝道,“有道是夫妻争执,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楼上女子扬手向立在楼下那小伙计身旁的青年抛出手中长刀,眼见他伸手把刀接下,方淡淡说道,“多谢荀兄报信,天色已晚,好走不送。”
言罢,即刻转身回房,仿佛小伙计方才所见的一幕并未发生过一般。除了那青年适才飞身下楼时在栏杆上留下的脚印。“这……”小伙计茫然扭头望向身旁的青年,只觉摸不着头脑,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他。这青年自然是荀弋,而住在玄字二号房的那个女人,正是沈茹薇。荀弋没有理会身旁的小伙计,更没有多余的心思给他答疑解惑,而是转过身去,径自走出了高朋客舍的大门。怀着满肚子疑惑的小伙计也只好委委屈屈跑去关门,就在这时,后院里掌柜听闻大堂动静,掀帘走了出来,走到小伙计身后,好奇问道:“刚才怎么那么吵?也没瞧见谁进门呀。”
“您是没瞧见,刚才来了位客官,指明要见那位姓沈的姑娘,”小伙计道,“我当是她丈夫来见她了,可不知怎的,两人好像打了一架。”
“什么样的客官啊?”
掌柜的蹙眉问道,神情颇为不解。“年纪……和她差不多罢,可她又说,那个人不是她要找的人,而且还说了些别的奇奇怪怪的话,”小伙计沉吟片刻,忽然压低嗓音,凑到掌柜的耳边,道,“刚才可吓人了,她手里拿着那个男人的刀,一看就有些身手,您可嘱咐着点咱们老板娘,别走得太近,平日里看着那么和气,谁知道有什么底细?”
他这话说得神神秘秘,让掌柜的也不免感到置身云里雾里,眼下约莫也快到了打烊的时辰,二人便一同熄了堂内的灯,各自回房歇息去了。随着夜色到来,楼上的客房也陆陆续续沉入黑暗之中,唯有那间玄字二号房,灯火仍旧亮着。从她将刀还给荀弋,回房闭门后起,便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凝视着不远处桌案上的烛台。终于,她长舒一口气,沉下声来,目光凝重,兀自对自己问道:“老萧,你为何会选择让他来报信?”
前些日子,江湖上传出消息,星海派大肆招揽各方成名杀手入门,而此前一向独来独往的荀弋,竟然也在其中,着实令人好奇这当中缘由,毕竟,与星海派一干人等为伍,未免有些自降身价。至于沈茹薇自己,千里迢迢来到沅水之畔,并不仅仅是来凑这热闹。各大门派筹谋围剿之事在即,萧清瑜之事一旦暴露,又对飞云居极为不利,然而此前一连派出的几波人马,都在鼎州失了音信,几次三番,萧元祺难免忧心忡忡,于是便让萧璧凌前来查访,看看在这沅水之畔,究竟发生过什么离奇之事。萧璧凌深谙沈茹薇心性,是以虽不想连累,也决计无法瞒住她,于是临行之前便已相告,若在约定时辰内未归,便在此处相见。等当真到了这一天,她见到的却是前来报信的荀弋,非但没有详细告知萧璧凌如今处境,反倒替他传了句话来。就是让她回去。回哪去?是回去等死、守寡,还是回去改嫁?简直莫名其妙。她思忖一番,当下起身拿起搁在桌案一侧那只狭长的包袱,转身推开窗扇,只见外头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雪。于是深吸一口气便翻出窗外,遁入茫茫夜色。寒夜森森,月光晦暗难见,只听得耳畔烈风夹着雪花的呼啸声,如巨兽嘶吼一般,刮得面颊生疼。沈茹薇掠上屋顶,从上端绕至正门方向,方纵身跃下,脚步稳稳落在门口,随即站直身子,四下扫视一番,却已不见荀弋的人影。南方的雪细碎,落在地上便成了水。她低下头,看着一排在水痕中踏过留下的脚印,心下便已了然。她将氅衣衣襟拈紧,提气纵步,循着脚印方向一路疾奔,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裙裾一路翻飞,却被夜的阴霾所掩盖,难辨身形。直到跟前传来那人的呼吸声,沈茹薇方停下脚步。“你知道我会跟来?”
“不是我知道,是他知道。”
荀弋驻足立在不远处,借着被云雾笼罩的幽暗月光,隐约能够看到,他的眉心紧紧蹙在一处,良久,方继续说道,“多此一举。”
“哦?”
沈茹薇眉梢微扬。“你既有话想问,为何还要出手,下这逐客令?”
荀弋颇为不解。“当然是因为上回在云梦山,你借机轻薄。”
沈茹薇笑答。“这个仇,你记了很久。”
荀弋阴沉的脸色和夜色一般昏暗,叫人看不清楚,“很好。”
“若我当真记仇,你已经死了。”
沈茹薇道,“我有自己的尊严,总不能当作无事发生。”
“那我倒想知道,为何我还活着?”
“正事要紧,”沈茹薇道,“我要找人,你是线索。”
荀弋哑然。“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他现在的下落?”
沈茹薇问道。荀弋听罢,稍加思索,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茹薇眉心紧蹙“这可说来话长了。”
荀弋面目平静,缓缓摇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