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前——那时的鼎州,天气虽寒,却还未落雪。沅水之畔有一条小道,通往郊外,小道深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密林,密林里都是些四季常青的老树,不受气候影响,一年到头都十分茂盛,连当地的樵夫都不敢随便到其中砍柴,因为,从来没有哪个进去砍柴的樵夫能从当中活着走出来。可这一天,在这林子外,却有个路过的小孩瞧见,有两个身段打扮不同,却都戴着面具的男人,在一天之内,一出一进,最终都平安无事从林子里离开了。先来的那个,是瞿扈。他昨日便到了,与苏易一道,推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进了这片林子,直往密林深处那堵高墙下而去。应的,是此前便与桃七娘定好的约,让鬼烛替重伤的玄澈医治,换取这厮口中的一个秘密。那是关于玄铁盒下落,与盒中物的秘密。桃七娘对苏易的身份十分好奇,盯着他看了许久,却什么也没问,直到玄澈被安顿下来,二人转身要走之时,才将人叫住。“瞿谷主便这么放心走了?”
桃七娘缓步踱至瞿扈身后,悠悠问道,“便不怕我反悔吗?”
“桃掌门是聪明人,”瞿扈说道,“从玄澈的下场就能看出,与人合作,须得有始有终,若半途而废,必遭天谴。”
“可是瞿谷主信任我,我却不敢信任玄澈。”
桃七娘唇角微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她眼角余光瞥向苏易,仔细打量一番,道,“他是玄澈的人罢?”
“不错,桃掌门想把他留下?”
瞿扈冷哼一声,道。“是啊,”桃七娘故作叹息,道,“毕竟,你答应我的事,玄澈可未必能做到,要让他开口说话,当然还得靠些别的手段。”
“可这原本是我要用的手段,”瞿扈说道,“就这样给了你,我未免太吃亏。”
“若得到盒中之物,我愿与贵派共享。”
桃七娘道,“方才瞿谷主也说了,合作须得有始有终——当然,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因为鬼烛在我手里,而玄澈的伤,却不能再拖了。”
瞿扈听罢,只冷哼一声便大步走开。可是从头至尾,苏易都低着头,未发一言。早已心灰意冷的他,既知反抗无用,那便索性认命了。另一个不速之客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这位“白鹿先生”可不是桃七娘预备好要迎接的客人,然而凭她这已能勉强跻身高手之列的身手与之相搏,根本不堪一击。甚至不用这位神秘人亲自出手,单是与他一同前来的那位,被他唤作“王松”的随从,其身手之高,便已令她望尘莫及。桃七娘愕然。可这位“白鹿先生”说话的口气,却出奇和善:“老夫前来,只想借一个人,就看桃掌门给不给了——”这些,都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招揽各方杀手,约莫是在一个月前。说起荀弋对这位“白鹿先生”身份的好奇心,皆起于当初在仙游县里,被程若欢说得神乎其神的,此人掳走沈茹薇的那段经历。他还是很想亲眼看一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哪怕原本与自己无关。于是,在荀弋听闻白鹿先生曾到过沅水之畔的消息后,便借着星海派招揽人手之际,加入了星海派。刚巧,他还曾与桃七娘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初入江湖,接下了一桩生意,却不想那厮仇家太多,早有旁人在星海派下了重金,要取那人性命。而星海派内前来执行此事的,正是桃七娘。那桩生意结果不言而喻,毕竟当时的荀弋,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杀手,想同星海派抢生意,简直难如登天。正是由于那次经历,让输给过女人的荀弋,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小瞧女人。桃七娘也觉得荀弋的加入,让这场招募变得有趣起来,对于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反而另眼相待。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还亲眼目睹了一场好戏。星海派建在这密林后的老巢,前前后后有十几个院子,院墙用的青砖都有些年头,外围布满青苔,却从来无人打理,里面除了大殿装潢稍用了些心思,其他屋子也都是青砖砌成,墙外也不曾涂抹石灰,皆如外墙这般,青不青、灰不灰,看起来阴森森的,就像上了年头的鬼宅,仿佛里头住的都是魑魅魍魉。荀弋被安排在单独的住所,与后院里那些通铺房不同,房内物事都为一人分量,不多也不少,倒是清静得很,不过说来也不奇怪,星海派因桃七娘夺权而折损了不少人手,如今大半房间都是空着的,从外观看来,每一间都差不多,住在哪里,也都一样。这间屋子后面,是一堵看起来即将坍塌的墙,墙的后面还有一间屋子,从他来时起,便未见过有人从中进出,已经好几日是如此了。所以,他便理所应当认为这是一间空屋。然而这天夜里,他却听到那间屋子里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那话音被厚墙隔开,一个字也听不分明,但显而易见的是,从外头虽瞧不见有人进出,里面却始终有人在。再不然,便是其中有密室。听到声音的荀弋拎着佩刀,起身出屋,确信无人察觉后,便翻过那堵矮墙,到了那间古怪的屋子正前方,才发现那门是虚掩着的。荀弋蹙眉,在门前伫立良久,方迟疑伸手将之推开。随着门扇推开,便有厚重的灰尘,伴着一丝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荀弋不禁蹙眉,透过稀薄的月光,方瞧见这屋子里完全是空的,遍布着蛛网与灰尘,而方才他所听到的说话声,也已消失不见。难不成,这是闹鬼?荀弋眉头深锁,当下转身,向四面眺望,只见这星海派内斑驳的门墙,笼罩在黑夜带来的巨大阴影之下,的的确确嗅不出半点人间的气息。他略一沉吟,便即走进那间屋子,负手在后,缓缓推上了房门。随着整间屋子都陷入黑暗,他反倒瞧见了一束光。是这间屋子最角落里,下方墙缝里的一丝昏黄的光。这光线十分黯淡,若非屋子完全陷入黑暗,根本无法察觉。此处,果然藏着密室。荀弋果断上前,开始寻找开启密室门的机关,他见惯了生死,少有外物可令他心生恐惧,是以眼前之事虽然神秘,却也不至于令他退缩不前。这道门的机关倒并没有多复杂,无非是两道极不明显的石板,将缝隙合紧即可。随着密门开启,一道通往下方的台阶映入眼帘,两侧的长明灯照在石阶两侧,昏黄的光影微微颤动,仿佛这路,不是人间的路,而是通向九泉之下。荀弋裣衽衣摆,略一迟疑便走下了台阶,然而走到一半,便听见一声如鬼魅般的狂笑声。这是来自桃七娘的。“真是可笑,”桃七娘笑中似乎还藏着一丝丝无可奈何,“筹码?看来我们所有人都错估了你的分量,莫说筹码,你连做个走狗都不配。”
话音落地,紧接而来的,却是可怕的沉默。“既然听到了,那就进来吧。”
桃七娘继续说道,“你是愿意做我的帮手,还是愿意,做一个窃听的死人?”
“当然是前者。”
荀弋说着,即刻大步跨下台阶。路的尽头所连接的是一间密室,除了桃七娘,角落里还用重重锁链捆缚着一人,正是苏易。荀弋对苏易并不熟悉,乍一眼还以为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仔细一瞧他脖颈间的喉结,才确认是个男人。他想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对方似乎是扶风阁的人,但究竟在何处打过照面,却了无印象。“很惊讶吗?”
桃七娘在密室中的石凳上坐下,道,“我怎记得,当初争夺那只玄铁盒子的一干人等,也有你在内?”
“不错。”
荀弋面无表情,坦率承认。“所以,你来到星海派,也并非毫无目的。”
桃七娘轻笑一声,道,“我猜得不错,若是全心投诚,你便不会走进这密道。”
“所以?”
“我得找个愿意多管闲事的人,而不是随便找个人来管这闲事,对不对?”
桃七娘道,“在这星海派内,我没有亲信,只能现在培养一个,你说呢?”
“看来,我做了你想要的选择。”
荀弋神情依旧淡漠,继而将目光转向苏易,问道,“那么他呢?”
桃七娘故作愁容,目光在苏易身上停留片刻,道:“玄澈得了便宜,伤愈之后却不肯说出那个盒子的下落,我本以为,这厮对如今成了丧家犬的他而言,应当是最后一棵稻草,谁知道——我都有些同情这孩子了。”
苏易听到此处,蓦地瞪起双眼,怒视桃七娘。“你瞪我有何用?你也不过只是一个玩物,一个弃子,连他将去何处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说,我是留你,还是不留呢?”
“星海派正值用人之际,若能招揽,何必杀生?”
荀弋漫不经心道。“好,”桃七娘双手扶在座椅两侧,站起身道,“便听你这一句,多留他几日,静观其变。”
苏易愕然,抬眼望着荀弋,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荀弋也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我觉得,他或许并不是想救你,”桃七娘猜出苏易心中疑惑,道,“而是因为你现在可有可无,是死是活,也并无所谓。”
言罢,她双手指向密室另一侧长廊,对荀弋笑道,“不想看看这密室的另一条出口吗?也好解开你近日从未见人进出此处的疑惑——”一个月前所发生的事,大抵如此了。至于萧璧凌,则是在大半个月前到达的鼎州。他本是要寻门下失踪之人与萧清瑜的下落,却误打误撞进了那间囚禁苏易的密室。桃七娘不在,荀弋也不在,更没有其他人会在这深更半夜来这种地方。“怎么又是你?”
萧璧凌已彻底厌憎了眼前之人,可却由于内心对此间情形莫大的疑惑,而不得不停在他跟前。苏易见来人是他,眼底错愕间夹杂着惶恐,半天说不出话来。“哑了?”
萧璧凌不解。苏易低头看了看捆缚在自己周身的锁链,摇了摇头,半晌,方沉声开口,道:“没有。”
末了,他看了一眼萧璧凌,唇角泛起一丝无力的笑:“想要知道这前因后果,现在便救我出去。”
萧璧凌听罢,先是一愣,却很快明白了过来——处于这攸关性命之刻,苏易的确算是聪明了一回,他的生死,早已与眼前人无关,若想活命,便只能自救。“如何?”
苏易眼睫微颤,话音越发低沉,他不清楚此间的种种真相对于萧璧凌而言,是否有些分量,但眼下,此人却是自己从此脱身最大的希望。“我记得,瞿扈曾对柳华音说过,星海派愿意合作,”萧璧凌沉吟片刻,眉心微蹙,道,“玄澈已是丧家之犬,毫无价值,除非……他们之所以能达成合作,是因为那个盒子。”
苏易听得身形一滞,半晌,哑然失笑:“果然……你都能猜得到。”
“可想得到那个盒子的人,却远不止星海派与幽冥谷,”萧璧凌蹙眉,道,“你应当见过鬼烛,那么,萧清瑜呢?”
苏易紧紧闭上了嘴。“我可以救你出去,但你必须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萧璧凌言罢,便即走到他跟前。玄苍削铁如泥,要斩断这样的锁链,根本不在话下。只见眼前寒光闪过,捆缚在苏易周身的铁索应声而断,数十斤的重量忽然卸去,苏易一时间还有些错愕,然而见萧璧凌已转身走远,也来不及多说什么,拔腿匆匆跟上。